27 牢飯

有陸炳安排,要見張經卻也不是難事——就像是高拱所想:他已是必死之人,并無多少人真的關心他。

不過,張經這樣的身份,就算是下獄也是單間,一個人住着寬敞的牢房。

為着不引人注目,裕王出府前特意換了一身衣服又中途幾經換車,最後暗自從高拱府上轉道去诏獄看人。因陸炳先前已經吩咐過,獄卒心裏很有些嘀咕卻還是沒說什麽,小心翼翼帶着裕王繞開人走了暗道,畢恭畢敬的開了門,悄聲做了個請的姿态,低聲說道:“王爺,請吧。”

裕王撫了撫袍角,拂開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邁步走了進去。

牢中光線不足又無點燈,光色昏昏,只能勉強看見一個人影。張經穿着囚服,正端坐在角落,前頭擺着一副碗筷,瓷碗邊角磕了一塊,裏頭的粥并沒有動多少,也不知放了多久已經凝成一塊,硬邦邦的樣子。

雖是陰暗的牢房卻也叫張經坐出了朝堂的端正來。聽到牢門開鎖的聲音,他擡頭看了一眼,見到裕王入內,很快便站起身來。他手腳皆是鐐铐,起身時,手指粗的鐵鏈交碰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定定的站了一會兒,脊背挺直,忽然對着裕王便是一拜,沉聲道:“罪臣右都禦史兼兵部右侍郎張經,拜見裕王殿下。”

裕王微有吃驚:“你認得本王?”

張經垂頭道:“臣往年在京,曾有緣見過殿下幾面。”

裕王想起張經往日威風,微有唏噓,到底還是沒有再問下去,只是轉回話題:“你可知本王今日為何來此?”

“罪臣困于陋室,上有雷霆之怒,性命不過旦夕。殿下冒險來探,想來也是有要事相詢。”他仰頭看了看裕王神色,忽然露出些許灑然笑容,淡淡言道,“臣福建侯官人,正德十二年進士,由文入武,半輩子都是在戰場上過的。兩廣、三邊的軍務,臣都管過。東南六省的軍務,陛下也曾托于臣手。現今耳順之年,陷于獄中,上不知天、下不知地,自身難保,不知有何事煩擾殿下?”

裕王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張經,忽然神色一肅,拂了拂袍角,不顧地下的塵灰,順勢坐在了下去,正好就在張經對面,擡起雙目與他平視。裕王沉吟片刻,還是認真說道:“本王從未出過京,東南之事多是耳聞,心中甚憂。如今倭寇其勢洶洶,朝中議論不休。本王左思右想,還是想來問一問張大人。還請先生教我!”

張經聞言微覺訝意,定定的看着裕王,一動不動的看着,那雙蒼老渾濁的眼中竟是怔怔的落下兩行淚來:“殿下能有此心,臣,臣……”他端正身子,鄭重一拜,“臣死而無憾。”

裕王頗有些受寵若驚,想要躲開卻沒能躲開,面上羞紅只得吶吶道:“大人多禮了。”

張經坐正身子,端正了面色,正色道:“陛下派臣入東南掌管六省軍務,為的是蕩平倭寇,靖平邊患。臣眼見東南百姓流離之苦,家破人亡之痛,感同身受,亦是一心期盼能夠早日驅除倭寇,還東南一個太平。可臣入東南後才知倭寇之患實非一夕可平。”他頓了頓,低聲道,“倭寇一路燒殺擄掠,其勢極盛,舟有數百,衆且巨萬,勢力雄大。而我大明的江南衛所,軍隊上下早已聞倭寇之名而喪膽,将不知兵,兵不曾練,一戰便潰。我堂堂大明,竟是無一可用之兵!”

說到最後一句,張經仿若見到了初入江南的一幕幕景象,只覺錐心之痛,痛不欲生,便是連聲音都啞了下去:“臣受聖上欽命,總督六省軍務,竟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倭寇侵我國土,戮我子民。臣羞且愧,枕戈待旦,不敢有一日松懈。這幾年來,臣選将調兵,一心練兵,集中兵力,只待良機殺倭寇之勢,振己方士氣,絕賊寇窺視之念……”

裕王聽到此處,微微點頭:“将軍一片苦心,軍民上下必是念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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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經聞言萬般皆浮心頭,重又落淚,嚎啕大哭道:“罪臣微薄之軀,死則死矣,不足道哉。可臣一去,軍心必将不穩,廣西狼兵亦要離心,東南上下數年之苦心,今朝得來之大勝,毀于一旦矣。倭寇再起,生靈塗炭,東南百姓再無一日安枕。臣有罪!臣心痛啊……”

他已然年過六十,須發皆白,猶如白霜。此時獄中痛哭便如稚齡孩童一般,不顧儀态、不顧滿地塵土,錘心錘肺,無法自己。

裕王心頭一酸,說不出什麽滋味,垂首低聲道:“有功而不賞,是朝廷辜負大人你了。”

張經抹了抹眼淚,握住裕王的手,咬牙道:“殿下,這世上沒有辜負或是不辜負。臣為大明江山,天下百姓,萬死亦是不辭。只盼着殿下能記得今日臣之所言,關心東南局勢,徐徐而圖,莫要逞一時之快。再有,東南之地,官商勾結、官匪勾結,形勢之險惡難以想象,若要理清,絕非一夕之功,還望殿下多多費心,莫要被奸人蒙蔽。”他頓了頓,又道,“臣去後,胡宗憲可擔大任。”

裕王聞言面色一變,不由道:“那胡宗憲與趙文華沆瀣一氣,此次大人入獄,少不得有他之功。大人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張經搖了搖頭,仰頭去看牢房邊上肮髒漆黑的牆壁,低低道:“此人外圓內方,雖善逢迎、有機心卻也知兵事,明事理,乃是統兵之人。臣往日裏剛愎自用,得罪權貴,才有今日之禍,悔之晚矣。胡宗憲若能得上心,才有施為餘地,才能謀東南日後之事。殿下,您久居京城,少見外人,臣有一言可谏‘黃河長江,濁者亦可灌溉,清者亦會泛濫,要緊的是一個用字——為君者,識人善用,方為上計’。”

裕王把那話在心裏念叨了一遍,心中微微一動卻沒有說什麽。他點了點頭,鄭重道:“本王記下來。”

張經含淚而笑,擡起眼仔仔細細的端詳着裕王,很是歡喜:“臣在死前,得見我大明未來聖君,幸甚、幸甚……”他挺直腰背,鄭重的伏地叩拜,三拜乃止,認真道,“望殿下保重自身,不忘此時憂國之心。”

裕王呆了呆,受了他三拜,忽然也直起身,對着張經虛禮了一下:“這一拜,是替東南百姓謝大人數年之心血和苦心,是替大明謝大人愛國之心。若有來日,本王必雪大人之名,好叫天下皆知大人之心。”

張經怔怔看着裕王,心中百般滋味,渾濁的老眼含着淚光,似哭似笑。他扭過頭,掩面擺手,揚聲道:“此鄙陋之所,不宜久留,殿下且去吧……”

裕王一禮畢,方才鄭重起身,緩步離開,不再回頭。

獄中的張經獨自一人跪坐在原地,垂着頭、半阖眼,一邊用筷子擊打着瓷碗,合着這節拍,一邊低低的念着《離騷》。他聲音極低,仿佛是在自語,只有幾句輕飄飄的在裕王耳邊回蕩: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餘身之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道之所向,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這是裕王第一次察覺到“人心”和“道義”這四個字的力量,第一次發現帝王之血、大明江山給予他的責任。

如此沉重。猶如泰山壓頂。壓得他擡不起雙肩,走不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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