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天命

晚上的時候,李清漪靠在床上翻了幾頁書便把書擱到了床邊的小案上,緊接着又問起貝貝的名字:“我娘她們也都問呢,貝貝的名字,你和高師傅想得這麽樣了?”

裕王長身玉立,站在一邊拿着金制的剪子慢悠悠的剪燈芯,他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盯着刺目的火焰,瞳仁裏也燒着一團火,只覺得眼底無比的刺痛。他随口應了一聲:“我覺得大名還是要鄭重些吧,你就讓我和高師傅多想幾天吧。再說了,貝貝這名字,你到底哪裏覺得不喜歡了……”

他說到這裏,話聲微微一擡,轉身湊上去攬住李清漪的肩頭,低頭咬了她的唇。唇瓣柔軟而溫暖,咬起來似是能抿出一點甜味來,唇齒相觸的時候,舌尖抵着,津液交換,帶出銀絲。好一會兒,他才松開手,按住李清漪的肩頭,一雙黑眸笑盈盈的看她,輕輕喚她,“寶貝兒……”

李清漪被吻得氣喘籲籲,雙頰飛霞,揚了揚眼睫,擡眼狠狠的瞪他一眼。

她那一雙杏眸潤澤而明亮,似是夜裏倒影了星輝和月光的湖面,波瀾不起卻又波光粼粼。一眼瞪過來,叫人心口灼熱,好似情火忽起。

到底有些羞惱,李清漪很快便又低了頭,重又拉起被子躺了下去,不理人。她穿着雪白色的寝衣,背對着人躺着,一頭絲緞的烏發披在身後,身上蓋的錦被上面繡着一大朵一大朵的芍藥花,好似嬌花依着如花美人,越發襯得她一張面龐好似玉雕出的一般靜美秀致。

恰如錦繡叢、裕王心尖,悄悄開出的花。

裕王也就沒有再說什麽,輕輕的伸手撫了撫她的脊背,低頭拾起一段秀發,吻了吻。

縱是鋼鐵的心腸,也是要被她磨成繞指的情絲。更何況,他原就心系于她。

索性也是就寝的時候了,裕王幹脆自力更生,自己更衣梳洗,很快也跟着上了床。兩人雖是各懷心思,但也算是累了一天,一夜好眠自是不用再提。

只是到了第二日,李清漪醒來時床便已經空了,不由得便覺出幾分奇怪來——以往這個時候,裕王總是會陪在她的身邊,偏偏此時屋內竟只有一個如英守着她。

如英輕手輕腳的把金紗帳收攏起來,挂在邊上的鈎子上,細聲問道:“娘娘,早膳準備吃什麽?”

李清漪沒有立刻應聲,她的目光在如英通紅的眼睛上一掠而過,腦子裏有什麽一閃而過。她沒能抓住那一瞬而過的想法,蹙了蹙眉,開口問道:“王爺呢?”

“王爺……”如英似有幾分慌忙,垂了眼,語聲倉皇,“王爺他臨時有事,去忙了。”

李清漪心裏的那點奇怪越發濃重起來——對于裕王來說,會有什麽事比自己還重要?她隐約覺出幾分不詳的意味來,開口問道:“那貝貝呢?”說罷,她擡起眼去看如英,似要從她眼裏看出什麽,“你讓人把她抱來吧。”

如英面上一白,嘴唇哆嗦了兩下,不知該如何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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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時,不知是不是母女連心,本還耐心等着如英回話的李清漪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忽然移開目光看向外邊。她眸中的瞳孔微微一縮,不自覺的抿了抿唇,自語道:“你有沒有聽到?是不是,貝貝哭了?”

如英一張臉白得不能更白了,她只是擺手道:“您聽錯了吧……”

話聲還未落下,只見李清漪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力翻開被子,竟是跳下了床。

如英都呆了,手足無措的上前去扶她:“娘娘,您現在不能下床,要是吹了風……”

李清漪沒理她,一時找不到鞋子,只得赤着腳往隔間跑去。她在床上躺了幾日,初初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腳一軟險些跌倒,可她卻還是堅定的推開了上來扶人的如英,快步往隔間去。

其實,隔間和正房離得很近,這麽短的距離,跑起來的時候卻覺得很長很長。她腦子一片空白,像是什麽都想不起又像是想起了什麽,風吹得她的寝衣烈烈生風,一頭烏發也跟着灑落開來。

木門本就不隔音,離得近了,果真能聽到了孩子微弱的哭聲。

李清漪心中猛地一跳,伸手用力一推木門,隔間的雕花木門被推開,一屋子的人都聞聲回過頭來。

因着是白日,陽光透過格窗照入內室,似是淩空灑了一把金粉,金燦燦的。屋內的情景一覽無餘,纖毫畢現——只見裕王滿面焦急的站在榻邊,幾位太醫院的太醫則繞着長榻把榻上的貝貝圍了一圈,正中的李時珍手裏捏着銀針,那樣長的銀針就直直的刺入孩子稚嫩的身體裏。

李清漪只看了一眼,目眦欲裂,她覺得這一刻仿佛有千萬根的長針同時密密的刺入自己的心裏,心口砰砰跳的心忽然靜了下來,像是一團死肉,又冷又痛。

她看得眼眶發紅,想要尖叫,想要哭泣,想要說些什麽……可是喉中卻有什麽梗着,竟是又幹又澀,什麽都說不出來。最後,只穿了件雪白寝衣,披發赤腳踩在地上的李清漪腿一軟,險些跪伏在地上。

“清漪……”,裕王眼疾手快,快步上前扶住了人,欲言又止

李清漪沒有理他,目光仍舊定定的看着榻上的女兒。

幾位太醫或多或少都往這邊瞥了幾眼,唯有李時珍心如靜水、目不斜視,随着他的施針,孩子的哭聲漸漸止住了,很快便又安靜了下來。

李清漪仍舊沒有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口中卻問裕王道:“……你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裕王神色頓變,竟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清漪這才轉眼去看他,那雙杏眼裏的火焰漸漸熄滅,再無往日的明亮。她的聲音裏只剩下滿滿的失望和痛苦:“我以為,你愛貝貝,”她的眼淚一滴又一滴的從眼眶裏落下,只聽她艱難而又幹澀的道,“我以為,你愛我……”

我以為,你愛我。

這六個字何其的溫柔又何其的殘忍。如刀劍插心,一刀斃命。

裕王清醒的感覺到那柄無形的刀刃直直得插入自己的心肺,那樣的痛苦,平生從未有過。他咬住牙,閉上眼,不敢、也不忍與她對視。

話聲未落,梗在李清漪喉中的血忽然湧了上來,她一張蒼白消瘦的臉漲得通紅,猶如枝頭如桃花,嬌豔欲滴卻又仿佛剎那間就要凋謝枯萎,只聽的“哇”一聲,竟是吐了一大灘腥甜黏膩的血。

李清漪到底還是暈過去了,暈倒在了裕王的懷裏。

*******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李清漪看到裕王抱着貝貝站在床邊。見她醒了,裕王猶豫了一瞬,很快便把貝貝遞給了她。

這一回,貝貝是睜開了眼睛,她的小臉粉白粉白,嘟着花瓣似的唇,有着一雙與她如出一轍、清澄明亮的杏眼,就像是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李清漪那張蒼白憔悴的面龐。

她看上去那樣小、那樣可愛、那樣健康。

李清漪小心的抱着她,看着看着,眼中一熱,淚盈于睫,不禁低頭吻了吻她。她怕淚水打到孩子,伸手擦了擦,越擦越多。

裕王看在眼裏,心中極是酸楚,此時終于出聲:“太醫說,貝貝出生的時候,心肺便有些不好,這是天生不足,難以醫治。早上的時候……”他有些艱難的咬住唇,接着說道,“早上的時候,貝貝忽然病發,實在沒法子了,所以只能由李太醫用針法急救。”

李清漪沒有看他,徑直問道:“那太醫可有說,貝貝的病什麽時候能治好?”

裕王靜默的看着李清漪,只覺得一字一句都抵在自己的喉間,每說一個字便割了一刀似的,鮮血淋漓:“太醫說,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及。”

好一個天命如此,一個非人力所能及!

李清漪慢慢閉上眼,然後接着問道:“那,貝貝還有多少時間?”

裕王幾乎不忍再說下去,可他又不得不說:“李太醫說,大概就是今日了……”

李清漪只覺得頭一昏,險些又暈過去。她用力咬住唇,用力咬着,直到下唇都咬出了血,才忍住了眼淚,雙臂卻是無比溫柔的慢慢合攏,更加小心的抱住懷中女兒,恨不能把時間停在這一刻,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來替女兒。

裕王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只能竭力撐住自己的身體,站在榻邊,守着這世上他最心愛的兩個人。

時間仿佛都都已經死去,再不存在。直到夕陽流金似的餘光一點點的流走,銀白的月光猶如水銀一般落了一地,滿庭皆是寂寂的銀光,以令人流淚的溫柔靜靜撫摸着每一個的頭頂。

內室裏,金制燭臺上的燭光随着夜風輕輕搖曳,金紗帳也微微的晃動,青銅香爐裏的沉香早已燒盡了,只餘下冷冷的香灰以及一片如死的寂靜。

李清漪緊緊的抱着孩子,想要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可是她也漸漸感覺到了貝貝越來越冷的身體,不由得生出幾分茫然與無力來:為何,上天獨獨對她如此殘忍——将天下最珍貴的寶物給予她然後又毫不容情的奪走。

等到皎皎的明月終于懸挂于中天的時候,這個由她帶來人世的孩子也徹底的、長久的睡過去了。李清漪清醒的知道;她這一輩,再也看不見那雙和她如出一轍、清澄明亮的杏眼。

這個時候,無法形容的疲倦和困意猶如無法拒絕的死亡也跟着湧了上來,令她不覺微微閉上眼。

萬籁俱寂,心如死灰,她心中不由得浮出一段被自己遺忘許久甚至沒有記到本子上的話。那是來自無垠天穹、遙遠歷史的話語,如此的宏亮而冷酷,好似無法戰勝,無法違逆的天命——

“穆宗孝懿皇後李氏,昌平人。穆宗為裕王,選為妃。嘉靖三十六年正月,生皇長女蓬萊公主,八月夭折。嘉靖三十七年四月薨。帝以部疏稱薨非制,命改稱故,葬金山。穆宗即位,谥曰孝懿皇後,封後父銘德平伯。神宗即位,上尊谥曰孝懿貞惠順哲恭仁俪天襄聖莊皇後,合葬昭陵,祔太廟。”

這就是所謂的逃不過的歷史和天命嗎?她兜兜轉轉、自以為聰明的折騰了這麽久,不過是把貝貝的死期提前了一年,依舊逃不過那句“八月夭折”。

那麽,我也會死嗎?

也好,貝貝她那樣小,那樣柔弱,沒有母親的話,一個人在地下,該多害怕、多難受?

昏過去的那一瞬,李清漪幾乎覺得死亡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意識的最深處,黑色的潮水就像是甜美的甘露,引誘着她,一點一點的覆蓋上來,終于徹底的淹沒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 此文分為兩卷,一是謀國,二是興國。這一段大概是全文最虐的一段,撐過去,就能爽全文了。所有壞人都有報應,就算是皇帝也一樣。景王世子和貝貝的死是很早之前就預定了的,越到關鍵地方就越是惶恐和痛心,惶惶不安的到處問了一遍,害怕寫不好,害怕被人罵……最後還是依照原來的寫下去——因為我一直記得:當初前面寫到裕王說“咱們兩個生個‘貝貝’,正好可以湊成一雙寶貝”的時候那種為他們的甜蜜想笑卻因為提前知道命運而想哭的感覺。

PS.貝貝的病我也不太懂,大概就是器官上的問題吧。如果有專業人員,也可以指點下。

PPS.史書孝懿皇後的那段,我改了一下也删了一點,實際上在生蓬萊公主前,先生了長子(這孩子被我蝴蝶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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