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大廈将傾(一)

就在裕王府長子出世,普天同慶之時,嚴家那頭卻是哭天搶地,一片陰雲。

歐陽氏死了。

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天理昭昭,自有報應。當初王府長女出世的時候,景王世子死了,故而被指做是克親。但是當裕王長子出生,歐陽氏死的時候,卻沒有人敢說半個字,所有人都說“日出而生,紫氣東來,此必天賜貴子”。

嚴家甚至不好表露過多的哀容——在皇帝為着這得之不易的孫子而狂喜的時候,被皇帝視若親信的嚴家自然也要為之歡呼雀躍,否則豈不就是君臣不同心?

嚴嵩年過八旬,親眼送了結發的老妻過世——那是陪伴了他大半生,與他同甘共苦的女人,他此生唯一的、最心愛的女人。悲痛壓抑之下,嚴嵩幾日茶飯不思,淚流滿面,竟是病倒在了床上。

嚴世蕃原還不想管,可瞧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爹,終于有了危機感,連忙來瞧,安慰他:“娘這年紀,大概也是喜喪了,朝中諸事繁忙,還要爹您來撐着呢,”他想了想,壓低了聲音道,“現下朝中都叫着讓我丁憂守孝,可我哪裏走得了啊……”

這是事實,也是嚴世蕃的私心。

嚴嵩被兒子這嘴臉氣得狠了,拿起枕邊的藥碗就砸了過去:“那是你娘!”他說完這話,忽然覺得疲憊而又無力,“我早和你說,做事留一線,日後好見面。如今這般地步,豈不就是你咎由自取。”

嚴世蕃不以為然:“若真是做事留一線,那夏貴溪豈不就是咱們的下場?”

夏貴溪就是夏言,他當初就是被嚴家父子不要臉的一跪而起了恻隐之心,最後反倒被嚴家扳倒了,再無翻身之地。

提到“夏貴溪”這個舊敵,嚴嵩的面色微微變了變,眼神也跟着一變,好半天才揮揮手:“你出去吧,我再想想……”

嚴世蕃欲言又止,最後只得捏了捏被角,轉身出去了。

嚴嵩看着兒子肥短的背影,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兒女都是債,有子如此,便是死了都不放心啊。他現在閉上眼睛,就能聽見老妻過世前殷殷的話語:

“是我不好,把兒子都給慣壞了。如今,竟是死了都不安心。”

“我不能陪你到老,已是十分不放心,如今想來,就怕是東樓這孩子拖累了你。”歐陽氏臨終之前,緊緊握住嚴嵩的手,低聲道,“我死後,就讓東樓回江西替我守孝。陛下和你也有幾分情意,會體諒你的,這慢慢的,也就能退下來了……”

歐陽氏到底是女人,她有一顆柔軟的心,既想要保護兒子也想要保護丈夫,只以為退一步便能海闊天空。可是在這暗流頻起的大明朝廷裏,退一步,便是死路啊。

就如夏貴溪。

嚴嵩擡起頭,望了眼半開着的木窗,看着西苑的方向。看着看着,他本來含淚的老眼漸漸冷了下去,握緊了拳頭,掀開被子起了身,面容好似刀刻一般的堅硬——他到底還是不能按照歐陽氏的臨終遺言來。

事已至此,退一步則是萬丈深淵。

便是嚴嵩這個當朝首輔都不敢退。

******

在明朝,丁憂這事一般都是沒商量的,畢竟天下都講究一個“孝”字。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轉機,比如奪情。說個就近的例子,當初楊博父喪守孝的時候,剛好邊境起了戰火,離不開他。最後,皇帝下旨,楊博披着喪服上戰場。

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前,自然是能夠奪情的。

所以,要想嚴世蕃不丁憂,就得先去找皇帝。

皇帝這幾天心情正好,他得了孫子,也叫人抱來瞧了,親自賜了長命鎖下去就盼着這孩子能活得長一點。

這樂呵了幾天,見着滿臉病容的嚴嵩,皇帝心裏還是有些不大自在的——他是知道嚴嵩和他那位夫人的感情的,嚴家的事确也是叫人心生恻隐。皇帝和嚴嵩君臣多年,頗是相得,此時見着滿頭白發、顫顫巍巍的嚴嵩,忍不住嘆了口氣,指了指邊上的繡墩:“惟中來了啊,坐吧……”

黃錦會意,趕忙上前扶着嚴嵩坐下。

嚴嵩這才稍稍緩了緩面色,感激涕零的道:“臣,多謝陛下隆恩。”

皇帝打量了一下他面色,輕聲安慰了幾句:“你啊,這幾日在家歇着便是了,何苦來哉?都這個年紀了還有操不完的心……”

“多謝陛下體諒,”嚴嵩眼中的淚水都快出來了,搖首嘆氣,強作笑容的道,“說來,臣還沒恭賀陛下呢——喜得皇孫,此國之大幸啊。”

皇帝現今一聽到“皇孫”二字便覺心胸大舒,摸了把長須,笑罵道:“他小孩子家家,還沒周歲呢,擔不起你這首輔一賀。”

嚴嵩笑道:“小皇孫沾了陛下您的仙氣,哪裏會擔不起。”

皇帝被他哄得高興了,于是開口問了一句:“今兒這麽晚來,怎麽了?”

嚴嵩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從繡墩上下來,徑直跪在地上:“臣有一事想要求陛下開恩。”這說哭就哭、說跪就跪的本事,沒有數十年的歷練,是絕對練不出來的。

皇帝何等聰明,立刻就明白了他要說什麽,他面色微沉,輕輕的道:“哦,說說看。”

“臣如今年事已高,實在離不得犬子,還望陛下開恩令犬子留京侍奉,由臣長孫扶棺回鄉。”嚴嵩咬咬牙,哀聲求懇道。

皇帝默然許久,然後才道:“朕知道了,”他垂首看着嚴嵩,眉目之間喜怒不辨,唯有沉沉的冷色,下颚的長須猶如霜雪一般,“裕王也為這事和朕求過情。遲些時候,朕再下旨奪情吧。”

聽到“裕王”二字,嚴嵩微微一愣,但他很快就因為這忽如其來的驚喜給淹沒了,甚至顧不得去計較皇帝這反常的态度。

******

“若是可以,請殿下在陛下面前為嚴家美言,讓嚴世蕃奪情留京。”李清漪抱着遲遲,輕聲開口道。

“可是,”裕王頗有些猶豫,“我們之前就不等着嚴世蕃丁憂?你之前也說,嚴世蕃一走,嚴黨傾覆在即。”

“是我之前想錯了,”李清漪淡淡笑了笑,垂首去看懷中的兒子,“我見着遲遲,忽然有些明白了父皇的心思。父皇他,現在是不想要嚴世蕃留京的。”

裕王聞言,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李清漪也不賣關子,直接開口說道:“父皇他,老了啊。”

此言一出,屋中靜了一瞬,只有遲遲窩在李清漪的懷中,呀呀的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

李清漪的聲音放得極低極輕,似是不敢驚起屋中被陽光照得好似金粉般的塵埃:“人年輕的時候,總有許多雄心壯志,什麽也不怕、什麽也不顧;可是越老,怕的東西就越多,再沒有年輕時候那種一往無前的沖勁以及‘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的想法。陛下修道,道心虔誠,可修了這麽多年,心裏未嘗不明白‘人總有一死’的道理。最要緊的是,陛下幼年登基,雖英察果決、至聖至明,但也有許多任性之事。年輕時不管不顧,老了卻又怕那身後之名……”

“史筆如刀,史書更是字字含血——這史書雖是握在史官手上,可史筆卻是握在歷任皇帝手上。成祖當年以清君側之名而奪親侄皇位,以下犯上,以臣弑君,狼子野心,誰人不知?可繼皇位的卻是成祖子孫,故而史書上成祖功大于過,甚至以‘祖’稱之,與太祖相提并論。陛下修道卻依舊還是個人,他也盼着自己這一脈能如成祖一脈般,父傳子、子傳孫,永享江山。所以,陛下才會為‘遲遲’這個剛剛出生的孫子而這般歡喜。”

裕王已經明白過來,低聲接口道:“也正因如此,父皇他也想要好好把江山傳下來。嚴嵩與他君臣多年,情誼深厚,他不想動。可嚴世蕃膽大包天、屢屢生事,父皇怕是忍耐許久。所以,這一次,父皇心裏是打算讓嚴世蕃回江西守孝,既是打發了嚴世蕃保全嚴家,也是為後來人搬開幾塊擋路的石頭。”

李清漪點點頭:“陛下越是不想要嚴世蕃留下,我們就越要留他下來。這樣一來,嚴家自以為聖眷仍在,洋洋得意,很快就會耗光陛下的舊情和耐心。”她咬着牙,目如刀劍,幾乎可以刺破皮膚劃出血痕,一字一句的道,“當今天下,能殺嚴家父子的唯有陛下。所以,我們必要叫陛下對嚴家父子生出殺心。”

“殺心”二字極是肅殺,一言既出,滿室皆是冷寂。

懷中的孩子似也受了驚,“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李清漪被吓了一跳,再顧不得其他,匆匆低了頭,手忙腳亂的哄起孩子。

這孩子在肚子裏的時候便不好伺候,生的時候折騰了一夜,等出生後又更會折騰人了。他一哭起來就是個天翻地覆的架勢,除了李清漪和裕王,誰哄都不行。

李清漪面上神色柔和,抱着他又搖又親,好不容易才把他給哄得乖些了。

裕王瞧她手足無措的模樣,心中不覺好笑,更有幾分甜蜜和溫馨——這才是一家人的模樣呢。

不過裕王現下也有事要做,趕着出門,只得開口交代了一句:“我這去西苑替嚴家父子求情,順便找藍道行說幾句——要讓父皇對嚴家父子生出殺心,必要他幫一把才是。”

李清漪忙着哄遲遲,只略點了點頭,随口囑咐一句:“早些回來,我和遲遲等你一起用晚膳。”

裕王已是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眼她抱着遲遲那溫柔的模樣,忍不住又回頭走了幾步,在床邊彎下腰,輕輕的吻了吻李清漪光潔白皙的額頭,語聲又低又柔,如同沾了水的楊柳條:

“嗯,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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