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大廈将傾(五)

第二日,西苑便有聖旨,将嚴世蕃收押入诏獄,待三司會審。

這一下,嚴家炸翻了,嚴黨炸翻了,滿朝的人也跟着炸翻了。

這十幾二十年來,朝裏頭寫了多少彈劾的折子,楊繼盛死劾連命都賠上了,嚴家還不動如山呢。結果,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小禦史和小翰林,竟然也參倒了嚴世藩。

這一刻,就算是遠離朝政中心的小官員也跟着感受到了聖心的變動,一時間,所有人都蠢蠢欲動,想要跟着參嚴家一本。

只是,徐階卻态度一變,把人都給攔下來——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皇帝說無情卻也有情,他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把嚴世蕃關起來,要是朝裏烏壓壓一群人趁着勢頭湧上去彈劾嚴家,他反倒會同情嚴嵩、起了逆反心理。更何況,關了一個嚴世蕃,嚴嵩和嚴黨都還在呢。

所以,徐階甚至還帶了些人,趁着嚴黨沒反應過來,先寫折子求情,主題思想就是:嚴閣老當了十多年首輔,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望陛下看在他的份上,放了嚴世蕃一回。

這些個求情的折子一上,西苑裝死的皇帝果然也有了反應——嚴家的勢力比他想象的還大啊。他直接令黃錦拿着嚴嵩的請罪折子跑了嚴家一趟,和他說一句:“二十多年君臣,還望有始有終。”

這話直白點就是:你趕緊利落的自己寫辭職報告,要是等我踢你,二十多年君臣情意也沒了。

這一下子,嚴家兩棵大樹也都倒了下來。

高拱聽到消息,高興的在裕王府都喝了好幾杯酒,酒氣上臉,一張臉都紅了:“好啊,天理昭昭,嚴家也有今天!”

李清漪親自替高拱和裕王倒了杯酒,提醒了一句道:“嚴黨尚在呢。”

嚴家把持朝政這麽多年,六部之中皆是朋黨,一時之間怕也收拾不了。再者,嚴世蕃最後定罪還需三司會審,這三司指的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這裏頭嚴家人可不少,別的不說,刑部右侍郎便是嚴嵩義子。要是不小心,說不得就給嚴世蕃翻了身。

高拱聽到這個,一口把酒給喝了,揚聲道:“樹倒猢狲散,陛下的意思明明白白,他們要敢替嚴世蕃洗脫罪名,滿朝上下都放不過他們。就算是我高肅卿,也要上書西苑,和陛下說個明白!”高拱乃是燕趙男兒,稍稍擡高聲音,立時便如轟隆雷鳴,滾滾而過。

裕王呵呵笑了一聲,在中間和稀泥:“嚴世蕃既是下了诏獄,無論大罪還是小罪,必也是不能再在朝中任官了。”

高拱就着裕王搭好的臺階下去了,很快就點頭道:“是啊,都下了诏獄,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亦是難逃。”

裕王想了想,側頭又問了李清漪一句:“對了,藍道行那裏安排的如何了?”這件事裏頭藍道行起的作用可不少,倘若叫嚴家抓住了藍道行欺君的把柄,說不得就能翻身了。

李清漪點了點頭:“我已經令人送他去江南了,說不得還能跟着汪直的船隊在海外頭轉一圈呢。”

高拱搖搖頭:“娘娘還是太心軟啊。東南一帶乃是胡宗憲的地盤,胡宗憲又是嚴黨的中堅人物,太危險了……”依着他的意思,不過是個野道士,直接處理了便是。畢竟,死人才可信。

李清漪擡手用袖子掩了掩唇,只是輕輕接口道:“我看那胡宗憲素來會做官,到了現今這個地步,想來也能知道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再說,我是婦人,自是有些婦人之仁。”說罷,她笑而不語,彎腰擡手重又替兩人把酒滿上,自己起身道:“時候也不早了,我回去瞧瞧鈞兒,高師傅和殿下也勿要多飲。身子要緊。”

說罷,她款款起身,帶了兩個貼身宮人回內院去了。

高拱在後頭輕輕的搖了搖頭,可心裏不知怎的卻也松了口氣:無論如何,依着李清漪以後的身份和她在裕王心頭的位置,婦人之仁總好過殺伐果斷。那藍道行好歹也算是幫了不少忙,留他一命,也就罷了……

******

等到晚間裕王送了高拱出府,回了房門,便見着李清漪坐在梳妝鏡前頭卸妝。她把發上的一件件釵環取下來,鴉羽似的烏發鋪撒而下,纖手盈盈如美玉。

銅鏡上映着她模糊的面容,就像是剛剛沾了雨露的花苞,嬌嫩鮮妍,容色灼然。

裕王緩步上前,順手替她摘下了紅寶石耳環,伏在她耳邊細聲問道:“鈞兒呢?”他呼吸裏頭帶了點淡淡的酒氣,并不難聞卻又一點兒的灼熱,燒得耳邊那一寸的肌膚都緊繃了起來。

李清漪瞥他一眼,從他手上接了一對耳環,笑了一聲:“剛剛哄睡了,我叫抱出去了。”

裕王聽出了些東西,不由一笑,摟着她的腰道:“今天高不高興?”他和李清漪心知,他問的是“嚴家倒了,你高不高興。”

李清漪随手把那對紅寶耳環放到案上,聞言微微一笑,颔首道:“嗯,我很高興。”

皇帝還有幾年好活?嚴家這一倒,八成是再不能起了。待得裕王登基,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嚴家是死是活,還不是裕王或是自己一言而定?

至于皇帝,她倒是給安排了個更好的結局。

李清漪心頭歡喜,也不掩飾,略一笑便揚手摟住了裕王的脖子,小聲和他道:“所以,我才叫人把鈞兒抱出去了啊,今晚就咱們兩個人……”

裕王面皮薄,臉上自是更紅了,也不知道是酒氣上來還是羞的。他順勢低了頭,先是吻了吻她的額頭,再是輕輕顫動的眼睫,然後是秀挺的鼻梁和柔軟的唇,最後咬住她的下唇,咬了咬,壓低了聲音:“……那,咱們去榻上?”

李清漪點點頭,兩人很快便轉戰去了榻上。

也是李清漪今日興致好,翻了個身壓在裕王身上,笑盈盈的低頭看他。忽然,她把左手按在裕王的心口,開口問道:“殿下問我高不高興,還沒說自己高不高興呢。”

裕王定定瞧着身上這人,随手拾起她垂落下來的烏發,絲滑柔順,握了滿手。他的笑容十分溫和卻有種水滴石穿的動力:“你高興,我便高興。”

“殿下嘴真甜,我喜歡……”李清漪就像是獎勵似的,低頭吻了吻他的唇,輕輕的吮吸了一下,很快又問了一句,“只要我高興,做什麽都行?”

裕王眸光微微一動,随即抿了抿唇,淡淡道:“只要你高興。”

“這話我也喜歡……”她順着往下,再次獎勵似的吻了吻裕王的喉結,把手按在衣襟口慢慢動着,然後又擡起頭問道,“那,要是我做的事,十惡不赦,天理不容呢?”

裕王再忍不下去她這慢吞吞的動作,伸手抓着她解衣襟的手握住,翻了個身把她壓了下去。

裕王的語聲有些含糊卻十分幹脆直接:“清漪,夫妻一體,你做的事,我自然一同擔着。”他輕輕的用手掌揉搓了一下懷中的人,用力吻住她的唇,舌尖輕輕的纏住她的舌尖,把她後頭的話都堵了回去。

裕王黑沉沉的眼眸看着她,柔聲道,“寶貝兒,我們難得高興一次,不說這些了,好不好?”

床帳被裕王随手扯了下來,外頭的燭光似乎也跟着晃了一下,燈光搖曳不定,好似輕薄的輕紗覆上來。單薄的燈光隔了一層層的金紗帳照過來,顯得微弱又飄渺。

好似空中虛浮的星辰光海,九重天,一重又一層,瑩瑩一點光。不堪盈手贈。

李清漪躺在榻上,忽然覺得一顆心也靜了下來。

那顆石頭一般的心,仿佛在裕王溫柔的目光裏,再一次柔軟了起來。

******

又過了幾日,三司會審結果出來了:嚴世蕃貪污八百兩,發配雷州充軍。

而嚴嵩則是被皇帝逼着上了折子致仕,準備回江西老家養老。

到底是多年君臣,眼瞧着嚴嵩一頭白發,一臉頹然,好似尋常人家的老翁一般。皇帝硬起來的心又跟着軟了軟,很快就緊接着下了聖旨:嚴家已伏法,再有如鄒應龍、謝俊成者,立斬不赦。順便,鄒應龍和謝俊成都被遷怒,砸了飯碗免了職,直接回家吃自己。

徐閣老好不容易終于踢走了嚴嵩坐上了首輔的位置自然十分小心。他明白皇帝的心思,立馬就忠心的表示:“嚴閣老這些年待我不薄,我有今日,也是因為嚴閣老的栽培啊。”所以,這鄒應龍和謝俊成這兩個被丢出去的學生,他是不會理會的。

謝俊成這才享受了幾日風光,忽然一道聖旨被貶成了白丁,重又回了謝家。

可現在不是早幾年了,早幾年他還能寒窗苦讀、力争上游。現在他是被皇帝聖旨免了的,還有什麽指望?回了家也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謝俊成少年得意,說得上是天之驕子,自視甚高。這些日子又因為參倒嚴家之事而被同僚奉承,風光已極,忽然從峰頂跌到了谷底,如此大的落差,他又哪裏能夠忍受?他還本想去尋徐階,想着讓這位老師幫一把,最後卻被徐府的人毫不留情的給攔下了。

這時候,謝俊成才想起來李清聞那句“官場上面,還是小心些來得好。”

悔不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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