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一個世界(11)

“怎麽說?”夏翊仗着自己臉嫩,按捺着心裏的迫切做出意外的模樣,“他當然活得好好的啊。”

許秋芳不疑有他,拊掌感慨不已:“他居然活着!我這麽多年沒聽到他消息,一直以為……他早就去了。這可真是奇跡了。他初二的時候身體不好暈倒,去醫院檢查。他也沒有親戚,村裏人淳樸,給湊錢看病,結果查出來是白血病。那個時候啊,都覺得這個病必死無疑,農民家家戶戶都不富裕,也沒人再給出錢。還是他老師,看他可憐,寫信給基金會問能不能幫忙……那孩子懂事,學習成績又好,我拿着他的成績單、獎狀、寫過基金會的感謝信,一次一次去找會長,會長也心軟,答應出錢給看病,還張羅着把人轉到市醫院去了……每次我過去看陳彪,他還說以後一定好好努力,報答基金會。但是那會兒啊,就是市醫院,也看不好這個病,我們基金會能撥給他的錢到底也有限……唉。我最後一次見他,是醫院叫我過去,連下了兩次病危。”

許秋芳喝了一口水,繼續道:

“我當時等在病房外面,等着他被搶救。最後是救過來了,但醫生悄悄跟我說,估摸着撐不了多久,我回基金會告訴了會長,然後都開始打算張羅後事了。結果隔兩天就有電話,說基金會所屬的咱們總公司,高層有好心人知道這個事情,準備把陳彪這孩子轉到首都大醫院裏搶救。我們基金會的同志幫着安排轉院,但回來還是嘆氣,說醫生覺得轉院已經沒有意義了,也就是熬日子,怎麽也救不過來……那之後我就沒再聽過他消息,後來再給陳彪他們村的孩子資助,也沒再見他名字報上來,我還以為這孩子沒了……怕傷心也不敢細問,沒想到還活得好好的。那就好啊。”

說着臉上就帶起了笑意,很是欣慰的模樣。

夏翊和檀九章對視了一眼,心裏都很沉重。

聽了這麽多,他們越發覺得那個陳彪不是現在的陳彪了。看許秋芳面帶笑容,都不知道要怎麽和她說才好。

許秋芳講完了那些過往,表情依然悠遠,似乎深深沉浸在了回憶之中。半晌,老人輕咳兩聲,端起茶杯喝水,喘了口氣,有些迫切地問陳彪現在怎麽樣了,怎麽也不說跟基金會聯系。

夏翊無措地看了一眼檀九章,後者撐住笑容回答:“您也知道,他當年鬼門關跟前走過一次,後來身體就不太好。現在不在咱們省,跟着……呃,他媳婦走得挺遠的,找了個比較輕省的工作,但過得也挺開心的。……我見着他的時候,他不斷說要是身體好肯定回來看您,但是這幾年吧,他動不動生病,根本離不開家,只能托我們回來問候您。叫您放心。”

許秋芳眯起來的眼睛裏含着笑意,似乎放下了心裏一塊大石頭的模樣,布滿皺紋的手不斷輕輕拍着,口中喃喃:“那就好……那就好……”

夏翊聽得心裏一酸,別過頭掩飾住了表情,才又道:“……您這兒有沒有跟陳彪當年的合影之類的?或者,您知道哪兒有當年陳彪的照片嗎?我們做ppt可能會用到。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們看看嗎?”

“……那時候,也沒幾個人有相機。就鎮上有家照相館。說真的,照相真是稀罕事……”老人感慨地回憶道,“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陳彪那孩子,被轉去大醫院之後,也有總公司的人來問過,說要收集他的照片。所以我們當時都以為,那孩子是沒了,才有人來要照片當個念想……”

夏翊和檀九章忍不住又一次對視了一眼。

小二十年前手機還不能照相,照片只能用照相機照了然後去相館洗。就算真的有人留過陳彪的照片,被夏氏來的人連底片收走後,那個15歲的陳彪的模樣,也就真的失去了任何可靠的記錄。

夏翊覺得心裏一涼。

然而沒想到的是,許秋芳老人忽然狡黠地笑了:“他們要陳彪的照片,可我沒有那娃娃獨一個兒的照片,只有我倆一張合影……就那麽一張。我沒舍得交出去。是他最後一次動手術之前,他說他這輩子沒照過相,想跟我照一張。我專門去找人借了照相機照了我倆的合影,現在我還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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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暗花明又一村不過如是。

夏翊眼睛一亮。他看着老人走進屋裏,片刻後抱出來一本相冊,封面用膠布貼着,膠布上寫着xx年xx地。許秋芳帶着皺紋的手指沾了口唾沫,一頁一頁翻過去,全都是孩子的照片,還有許秋芳同他們的合影,一張一張的,都是笑臉。許秋芳翻得慢吞吞的,但是兩個年輕人都沒打擾,就這麽靜靜看着她眼含回憶地翻閱着。

“啊,在這裏。”

許秋芳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感慨地撫摸着相冊裏的某張照片。上面一個中年女人站在病床邊,面對鏡頭笑得燦爛。她伸手環着病床上少年瘦削的肩膀。而那少年穿着病號服,剃光了頭發,因為病痛折磨,身材極瘦,病號服在他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夏翊偏過身去,仔細注視着那張像素并不十分清晰的照片。

——照片上孱弱而笑容燦爛的少年,他有着一張陌生的面孔。

不是陳彪。

不是現在資料上的陳彪。

這個少年在世界上的第一張照片,也成為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張照片。

夏翊緩緩合上眼簾,吐了一口氣。

那感覺像是,駱駝身上,終于壓下了最後一根稻草。

離開許秋芳家的時候,夏翊表情一直郁郁不樂。

檀九章看着他垂下的眼簾,便猜到他想什麽,忍不住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不是撒謊騙她老人家。讓她知道自己費了一番心血的人還好好地活着,也算是一種圓滿。”

檀九章的手很熱,溫度沿着皮膚表層滲透到四肢百骸,一時間感官都集中在兩人相牽的手上,心神一分,倒将難過感懷散去大半。

夏翊無言地點點頭,苦笑道:“我是真沒想到,你那個驚人的猜測,竟然成真了。”

檀九章心情也很複雜:“當年科技不發達,冒用身份比如今容易太多。”

“但問題是,現在這個陳彪到底是誰,當年又是誰主導了這一切。許秋芳說陳彪病危的時候有夏氏公司的高層‘好心’幫忙,恐怕這個‘好心人’就是偷梁換柱的推手。可他到底是誰呢?”夏翊目光垂在手機上,那上頭,他們拍下來的當年那個“陳彪”的笑容,模糊而刺眼。

“當年的事情查起來不容易。想知道是誰,恐怕要看是誰誰得利。”檀九章道。

“得利?當然是如今這個陳彪啊。他自己原本的身份肯定見不得光,我懷疑是不是違法犯罪了,才必須要找一個清清白白、有據可查的身份用。但我們也不知道這人是誰,怎麽推斷背後推手?”

檀九章搖頭:“現在這個陳彪是誰确實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夏氏公司裏有人和他關系匪淺,所以才會為他大費周章。從結果反推,他和夏航走得很近,甚至可以說是完全綁在一條船上……”

“你想說是夏航幹的?可十八年前他也只是個小學雞。”夏翊搖頭。

“我說的當然不是他。而是同他親近的人。像你說的,現在的陳彪,十之八-九是犯了重罪才要改名換姓。幫他換身份的人,必然知道他的底細。再想想我們之前分析的,夏航剛愎自用,不易相信人,他能夠大膽讓陳彪去做見不得光的事情,是抓着陳彪的把柄。這個把柄,現在看來,應該就是陳彪原本的身份,和他犯下的重罪。秘密這東西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當初幫陳彪偷梁換柱的人,卻把這個把柄告訴了夏航,讓陳彪為夏航所用……”

循着檀九章的推測,夏翊陡然張大了眼睛:“喬美華!”

十八年前,夏翊的母親還在世,喬美華還是夏逐新的秘書,但兩人之間已有茍且,并且早就生有一子一女。夏逐新因為這層關系對喬美華很是信任,喬美華狐假虎威以公司名義行事絕非難題。

這樣看來,當年在真正的陳彪病危之際,以轉院名義将人帶走的,多半就是她!

陳彪一介孤兒,沒有親近的人,沒有照片。當年的他未成年,在戶籍管理不嚴格的時代,甚至沒有身份證和戶口本。讓他被轉移到陌生的地方死去,隐去死訊,再過兩三年,确定對他有印象的人漸漸将他淡忘,再讓另一個人拿着他曾經的身份證明(戶口本之類的)取而代之,幾乎不會有人懷疑。

“所以這個陳彪,必然是和喬美華有關系的人。問題是怎麽找出來他到底是誰。”夏翊喃喃地自言自語,眉心緊縮。

檀九章看他思索的表情,伸手輕輕拍了拍對方後腦勺,待夏翊看過來,露出個輕松的笑容:“夏經理,咱們不是說好了這個事情交給我?嗯?我還等着拿獎金呢,你想得這麽多,是打算跟助理搶活幹?”

“我會找到答案,你放心。”

他笑容中有一種叫人無端信服和踏實的力量。

兩人跑了一天,此刻天色昏黃,大片金色混合着玫紫的霞色鋪展在天際,将昏的陽光倦倦地染黃了一整片西邊的天空。夏翊眼中,檀九章逆着光,笑容平靜,清隽的眉眼間有淡薄的夕陽燙金色留下的暖光。夏翊看着他臉上的篤定,聽着他故意調侃的聲音,那股子急着想知道真相、把隐藏多年的毒蛇挖出來的緊迫感,仿佛都被很好地安撫下來。

‘這個人,是暖的。’

他心裏有念頭模模糊糊飄過去。

很久之後回憶起來,才恍然意識到,大概就是這一刻,眼前的人和他所經歷過得99個世界裏一股“順我者昌”氣質的男主角們,還有他心裏原本用系統劇情拼湊起來的形象,徹底割裂開來。

他第一次誠懇而明晰地認識到,這個男人的底色是讓人無法拒絕的真誠和溫暖。什麽給男主找麻煩,什麽使喚他挑釁他的念頭——雖然在這段時間的相處裏,這些念頭本身就已經因檀九章的關懷而慢慢蟄伏削弱——但這一刻,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才真正像是盛夏裏的冰渣,徹底曬得一點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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