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小禮堂裏人群漸漸散去。蕭夢鴻還需再留片刻,與京華校方的建設委員會成員做一個關于後續跟進的簡短會晤,唯恐顧簪纓和詩華久等不耐,便請她倆先回。
“我和二姐等你,我們一起回家!”
顧詩華挽住顧簪纓的手道,“二姐難得出來,今天天氣又好,我先帶她去校園裏散散步。四嫂你結束後我們在門口回見就是了。”
顧簪纓笑而不語。
見她兩人都願意等,蕭夢鴻便也不推辭,和兩姐妹道別後,攜帶自己的資料去了隔壁的一間會議室。
……
顧簪纓今天心情确實不錯,任由詩華挽住自己胳膊,兩姐妹出了小禮堂,一眼看到不遠處一個花壇盡頭立了個雙手插兜而站的側影,可不就是片刻前不見了的顧長鈞?兩人便走了過去。靠近時,見他視線落在花壇裏一株枯敗了的美人蕉上,神色似乎略微出神,顧詩華便擡指豎在唇上,朝顧簪纓噓了下,自己蹑手蹑腳地靠近,到他身後,冷不防重重拍了下他後背,道:“四哥!一個人躲這裏,想什麽呢!”
顧長鈞掉頭見是顧詩華和顧簪纓,轉身笑了笑,視線随即朝她倆身後掃了一眼,落入了顧簪纓眼中,她便笑道:“四弟妹還有點事,留下和京華的人在開個會。我和詩華先在校園裏逛逛,約好和她一起回。”
“是啊!闡述會都結束了,四哥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
顧詩華像趕蒼蠅似的朝顧長鈞甩了甩手,“四哥你先回吧!反正四嫂見了你也不高興。今天春光明媚,心情又好,不能讓你留下破壞了我們的好氣氛。等下我們三個自己結伴回去就好了!”
顧長鈞一頓,盯了眼顧詩華,沒說話。
顧簪纓笑着拍下了顧詩華的手。
“別聽她的!你開了車來,正好我們三個可以坐你的車一道回,多方便。四弟你要是不趕時間的話,等等我們就是了。”
顧長鈞點了點頭。
“可以。我去外頭等你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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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鈞轉身離開,兩姐妹繼續挽手在校園裏行走。
這天是周末,京華校園裏的人比平時要少。兩人散步到圖書館前時,顧詩華忽然停下腳步,眼睛盯着前頭。
“二姐!快看!誰來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
顧簪纓朝她所指方向看去,見圖書館門口走出來一個戴眼鏡、穿灰色棉布長袍、腳上一雙布鞋的中年人,邊上同行了兩個青年學生,一邊同行,一邊仿佛在讨論着什麽。
在北平的大學校園裏,經常會出現像這樣的人物。看起來其貌不揚,但說不定就是個有名氣的當代大家。
這中年男人面容清癯,雖衣着簡樸,但氣質溫厚,極顯大家氣度。
顧簪纓卻不認得。
“誰?”顧簪纓一怔。
“彭思漢先生啊!二姐你不是拜讀過彭先生的全部著述,最仰慕他了嗎?居然讓你在這裏遇到了!簡直是太巧了!”
顧詩華咋唬了起來,聲音還挺響的。
彭思漢是當代極負盛名的史學家、文學家、語言學家,對甲骨文的研究也極深入。其父是前朝著名文豪,祖父亦身居高位。他出身名門,先後留學過日本和歐洲,精通多國語言,學貫中西,被時人稱為教授公子,先後被聘任教于清華、震旦、金陵等大學,每每開課,學生蜂擁而來,遲了竟占不到一個位置。幾個月前,魯朗寧三顧茅廬,終于以誠意打動了彭思漢,欣然到京華執教。他雖年紀不到四十,但著述豐厚,顧簪纓收有他的全部文集,雖沒見其人,但對他慕名已久,沒想到今天出來一趟,竟然會在這裏遇到,頓時緊張了起來,見顧詩華聲音嚷的很大,似乎還招來了對方的注意力,朝這邊投來了一瞥,更是窘迫,慌忙拉住了顧詩華,讓她噤聲。
“沒關系!二姐你這麽仰慕彭先生,既然遇到了,一定要介紹你認識!我以前慕名去上過幾堂彭先生的課,他最平易近人,沒半點架子,等着啊——”
顧詩華甩開顧簪纓的手就向彭思漢跑了過去,到了跟前,攔住他路,深深鞠了一躬,叫了聲“彭先生”。
彭思漢片刻前與兩個學生同行從圖書館出來時,隐隐仿佛聽到對面有人嚷自己的名字,下意識看了一眼,見是兩個女子,一個像學生模樣,另個是位打扮素雅的少婦,也沒放心上,此刻見這女學生跑過來和自己招呼了,便停下腳步,微笑點了點頭。
“先生!我姓顧,名叫詩華。以前慕名去清華聽過你的課!只是太多人跟我搶位置了,你講的又艱深……”
顧詩華吐了吐舌。
彭思漢見她言語活潑可愛,忍不住笑了起來。等與他同行的兩個學生朝他鞠了個躬先走了,便道:“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顧詩華有點窘,随即又道,“但是家姐就不一樣了!拜讀過您所有的著述,對您很是仰慕。她從小也喜歡文史,自己在家也寫了些集注,不知道您有沒有空,能不能……”
“詩華!快住口!”
顧簪纓再也忍受不了,慌忙趕上前阻攔了口無遮掩的妹妹,見對方向投來注視目光,難掩窘色,紅着臉道:“先生請勿見怪。我妹妹在家排行最小,得到家人寵愛,說話難免沒頭沒腦。不敢再打擾先生,我們先走了。”說完朝他微微點頭,拖着顧詩華就走。
“二姐,你不是寫了好些關于先秦史的集注嗎?彭先生對這方面很有研究,既然遇到了,為什麽不請彭先生幫你看看呀?”顧詩華不肯走。
顧簪纓臉更紅了,慌忙掉頭對着彭思漢解釋道:“先生別信她的。我只是在家無事,自己随手胡亂寫着打發時間的……”
“對了,二姐你不是還收藏了一盒子的甲骨片嗎?向彭先生請教下,說不定有什麽發現呢!”
彭思漢目光微微一動,看向臉龐已經紅的像燒了桃花雲的顧簪纓,微笑道:“顧女士,我接下來在京華執教,倘若你不介意,什麽時候方便的話,能讓我看一下你收藏的甲骨片嗎?”
“沒問題啊!”
沒等顧簪纓回答,顧詩華就搶着應了下來,“下次我陪我二姐把甲骨片帶過來找先生您!”
彭思漢向兩人道謝。
顧簪纓沉默了下來,在原地站立片刻,最後朝彭思漢點了點頭,帶着顧詩華轉身離開,一直走到拐角,扭頭見看不到那個灰色人影了,這才長長松了口氣,驚覺自己手心竟又沁出了汗,取出手帕擦了擦,埋怨道:“五妹,看你莽撞的!下回再也不要這樣了!”
“要不是我,你怎麽能認識彭先生啊!你不謝謝我,你還怪我!真是個沒良心的二姐!”
顧詩華笑嘻嘻地道,忽然哎喲了一聲。
“怎麽了?”
“我剛才忘了介紹你的名字給他!他每天遇見那麽多人,不知道你的名字,說不定一轉頭就忘了!”
顧簪纓一愣。
“不行,我得回去告訴彭先生才好!”
顧簪纓反應了過來,慌忙一把扯住她。
“不要去了!”
“算了算了,反正等哪天,我再陪你一起來找他就是了……”
顧簪纓見她終于被自己拽住了,這才松了口氣,驚覺剛才被自己妹妹這麽一吓,心口竟緊張到又噗通噗通地加快了跳動。
……
蕭夢鴻結束了和京華校方委員會的初次會議,從禮堂樓裏出來。
薛梓安也是委員會的成員之一,和蕭夢鴻同行而出。
蕭夢鴻原本以為會是個簡短會議,沒想到開了差不多将近一個小時才結束。唯恐顧簪纓和顧詩華等的心焦,來到禮堂樓外的階梯前,便停下腳步,對着薛梓安道:“薛先生,我回去後會盡快提交一份詳細的工程土方和造價成本核算報告上去。我先走了。”
“需要我送你嗎?”薛梓安問道。
“不必了,”蕭夢鴻笑道,“我和家人同來,她們恐怕在等我了。我去校門口和她們彙合就是。”說完朝他點了點頭,轉身往校門口去。
薛梓安停在臺階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
……
蕭夢鴻快到校門口那座雕像前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又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扭頭,見是十來個青年學生。仿佛一直在等她的樣子。
“蕭師姐!”
青年學生們有男有女,停下來圍住了蕭夢鴻,紛紛和她打着招呼,看起來似乎和蕭德音以前認識。
“師姐!許久沒見到你了,我們新明文學社的學生成員們對你一直很關心。知道你今天要來這裏和洋人開闡述會,就由我們代表大家趕了過來看你!”
一個看起來像是帶頭的二十出頭的男學生說道。
新明文學社是北平很有名氣的一個文學社團,成員除了各大學裏的學生,還有當代有名的一些作家文人,經常固定舉辦文學沙龍活動。蕭德音就是新明文學社的成員之一。
蕭夢鴻明白了。便停下了腳步。
“謝謝你們用心了。”她微笑。
“師姐!你太厲害了!以前只知道你寫的一手好文章,沒想到你竟然還精通建築學!師姐,你就是我們當代婦女之傑出代表!”
一個戴了副眼鏡的微胖女生注視着蕭夢鴻,語氣和顧詩華一模一樣。
蕭夢鴻因為心裏記挂着顧家姐妹,見這群學生找自己似乎也沒什麽別的事,便笑道:“謝謝你們大家來這裏旁聽。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了。下次再聊。”
“蕭師姐!你變了!”
側旁另個短發女生忽然道,“我們之前都知道,你和你的丈夫顧長鈞之間沒有感情,顧家就是禁锢了你自由進步的囚牢!為了擺脫這樁不幸的包辦婚姻,你曾以自己的柔弱之力奮起反擊!我們都為你感到驕傲。但是現在,我們卻聽說你已經妥協了!師姐,如果這是真的,那麽我們将不得不為你感到悲哀,并且深深的失望。”
蕭夢鴻錯愕住。
圍着蕭夢鴻的其餘學生們也沉默了下來。
“蕭師姐,我們今天過來,其實是想幫助你的。”
那個男學生道:“我們在出一期關于當代女性如何掙脫家庭禁锢、追求個人自由的專題期刊。師姐,之前你一直表現的勇敢而堅決。如果你是因為壓力過大,最後不得不選擇妥協的話,我們願意做你的後盾!我們可以發動輿論,給顧家施加壓力!”
“對,對!”
“我們支持你!”
“師姐,你不能就這樣放棄追求自由的權利!這是天賦之人權!任何人也不能被剝奪!”
學生們臉上重新露出激動之色,紛紛七嘴八舌地表示贊同。
蕭夢鴻終于明白了過來,有點哭笑不得,見十幾雙年輕又充滿期待的目光紛紛投向自己,只好說道:“謝謝你們,但是我不需要了。”
“師姐!”
剛才那個最先開口質疑蕭夢鴻的女生面露激動之色:“你真的不用怕!相信面對輿論壓力,他們也不得不重新考慮你的正當要求!”
“師姐,如果是你的丈夫對你施加了壓力或者任何的威脅,請你不用懼怕,告訴我們。顧家人再位高權重,也要講法制!我們會為你據理力争,抗争到底!”
……
“可以走了沒?”
青年學生們正激動着的你一句我一句的時候,側旁忽然傳來一個男人冷冰冰的聲音。
蕭夢鴻擡眼,見顧長鈞就站在十幾步外的那座雕像旁。
學生們紛紛扭頭,見這個突然出聲打斷了自己的年輕男子面無表情,渾身散發着陰森森的味道,慢慢安靜了下來。
顧長鈞開始朝這邊走來。
蕭夢鴻感到有點尴尬。站在那裏沒動。
顧長鈞到了近前,伸手一把抓住了蕭夢鴻的手,帶着她掉頭就走。
蕭夢鴻十分驚訝,一時沒反應過來,幾乎是被他拽着離開的。
“請問這位先生,你是誰?”
那個帶頭的男學生按捺不住,追了幾步發問。
顧長鈞置若罔聞,帶着蕭夢鴻繼續朝前大步朝前。
“先生!你不能這樣……”
顧長鈞忽然停下了腳步。蕭夢鴻猝不及防,差點撞到了他身上。
“我就是她的丈夫顧長鈞。”
顧長鈞轉過頭。
“天賦人權,但什麽人給了你們這種權利,竟然敢這樣公然鼓動挑唆家庭分裂?”
學生們驚呆住。
那個男學生臉漲得通紅,最後勉強道:“顧長官,據我們所知,蕭師姐自己是想掙脫婚姻桎梏的……”
“她是我太太,她想什麽,我只會比你們更清楚。”
顧長鈞視線冷冷掃過學生們的臉,語調森嚴,“今天當你們無知初犯,我不和你們多計較。下回若再敢挑唆生事,正如你們剛才所說,這是民國法制社會,我會叫你們知道什麽叫滋事罪!”
男學生停了下來。
一片鴉雀無聲。
顧長鈞不再理會學生們,拽了蕭夢鴻繼續朝前,出了校門口,這才松開了她的手腕。
“車在前面,二姐和五妹等你很久了!”
他的口氣很差,說完撇下她自己朝前頭那輛汽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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