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南方航校位于江南古城的郊外,周圍綠樹掩映,古木參天,東部為軍事區,包括機場、機修廠、飛機制造廠以及配套的彈油庫,西部為教學生活區。

晚上十一點,按照軍事制度實施嚴格管理的航校已經進入了滅燈時間。除了東區瞭望塔頂端的巨大探照燈放射着雪一樣的光芒,還在一秒也不停息地回旋掃射之外,其餘地方都陷入了黑漆漆一片。

西南角一座四層樓的水泥樓房此刻也被籠罩在了夜的暗色裏,窗戶不見燈光。只是每隔幾分鐘,來自遠處東區那盞探照燈強烈燈柱的散射餘光會迅速掠過牆面,帶來一晃眼間的光亮,又迅速再次陷入了黑暗。

“叮鈴鈴——”

位于頂樓的一個房間裏,桌上的那架電話突然出其不意地響了起來。

鈴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躺在房間裏一張軍用鐵床上的男人驀地睜開了眼睛。

顧長鈞半個小時前剛從東區彈油庫回來,現在躺下去還沒有入睡。扭頭看一眼那架電話的方向,翻身下地,來到桌前接起了電話。

“顧長官,北平貴府宅邸來電!”

接線員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了過來。

這麽晚了,會是什麽事?

“接過來吧。”

顧長鈞道。

很快,電話接通了。

“四哥!是你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女孩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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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鈞略微錯愕。

“詩華?這麽晚了,你還打來電話幹什麽?出什麽事了?”他立刻問。

“四哥……”

顧詩華的聲音帶着濃重的沮喪。

“我心裏很難過,根本就睡不着覺……你還不知道吧,爸已經同意你和四嫂離婚了!”

顧長鈞的雙眸迅速掠過一絲陰影,與周圍的黑暗融成了一體。

“怎麽回事?”

他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很平靜。

“你還問怎麽回事?”顧詩華在電話嚷了起來,語氣裏滿滿全都是埋怨。

“全怪你啊四哥!這麽對我四嫂!你一直想離婚是嗎?現在好了,稱心如意了吧?都是你,你害我沒了四嫂!”

顧長鈞沉默了下來,沒有接話。

“你裝啞巴不說話?你心裏是不是高興的很啊?我告訴你啊四哥,你別得意,我四嫂又不是沒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就憑她的才華和美貌,只要一離婚,追求她的男人多的是!離了也好,四嫂以後完全有可能獲得從四哥你這裏不可能得到的幸福!我應該祝福她才對!”

顧長鈞皺了皺眉,“你打電話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當然不是!我打電話來是為了罵你!我太生氣太傷心了!知道這個消息我連覺都睡不着了!我非得好好罵你一聲不可!壞四哥!壞四哥!我讨厭你!”

顧詩華在那頭嚷完,啪的一聲重重挂了電話。

顧長鈞耳膜被震了一下,聽筒裏随之傳來一陣刺耳的電流幹擾聲。

他将話筒慢慢放了回去,立于原地片刻後,慢慢踱到窗前,對着窗外站立,背影一動不動。

……

次日一早,顧長鈞打了個電話,讓接線員接通北平政府的司法總長處,與父親顧彥宗接通後,顧長鈞向他問了聲好。

“長鈞啊,最近你那邊怎麽樣?”

“一切順利。”顧長鈞的聲音四平八穩,不疾也不徐,“爸,我想問一聲,聽說您有意讓我和德音離婚,是這樣的嗎?”

顧彥宗微微一頓。“你知道了?”

“是。”顧長鈞說道,“昨晚五妹與我通了一個電話。”

顧彥宗嘆息一聲:“照我的想法,我是不願意看到我的兒子和兒媳婦離婚的,尤其是現在,你與德音二人之間也不像從前那樣有外來第三者的存在。但是既然你們雙方都有這樣的意念,德音來找我,言辭懇切,我亦無法反駁,也就只能遂了你們心意了。你什麽時候辦完事回家,我便知照蕭家,把事情了解了吧。”

“她都跟您說了什麽?”

“長鈞,她說的有道理,”顧彥宗道,“你與她婚姻既不諧,我若再強行将她困于我顧家為媳,于她也是不公。不如照她自己所想,放她追求今後之嶄新生活吧!”

“我明白了。”

顧長鈞沉默片刻,道。

顧彥宗在電話另頭微微颔首,“你什麽時候回北平?”

“等這裏事情完畢。”

顧長鈞說道,語調低沉而平靜。

挂了電話,他的眸光裏掠過一絲陰鸷。

……

從獲得顧彥宗準許離婚的那天起,蕭夢鴻就開始等着顧長鈞回北平。

照他原本的說法,一個月後就能回來。

但現在,一個月早就過去了。非但如此,日子一天天流淌,轉眼已經兩個月了。

顧長鈞卻一直沒有回北平。

期間蕭夢鴻曾向顧詩華問來顧長鈞的聯系方式,試着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但每次接通接線員後,總是無法聯系到顧長鈞。他不是外出,就是有事。

蕭夢鴻感到十分的郁悶。

她倒不是急着要和他離婚撇清關系好再找第二春,只是既然已經做了這樣的決定,而且也得到了他父親的許可,按照她的性格,當然是快刀斬亂麻,早點把事情給了斷了為好,省得這樣一直拖泥帶水地懸着。

對于顧長鈞的遲遲不歸,顧家裏除了蕭夢鴻,顧太太也很是關心。期間有一次,忍不住聯系了兒子詢問情況,顧長鈞告訴自己母親,航校向美國新訂購了一批最新型號的飛機作教練用機,但在運輸過程中出了點問題,遲遲未到香港。這件事是他經手的,所以現在還在處理。

等處理完畢,他就會回北平。

顧太太自然相信。蕭夢鴻也接受這樣的答複。否則,她實在想不出來顧長鈞為什麽會遲遲不回北平。畢竟,之前倘若不是他父親反對的緣故,他也早就要和自己離婚了。

不是嗎?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

顧長鈞依舊沒有回來。答複一直都是忙、忙、忙。

時令已經進入暑夏,而此時,距離他原本預定的歸期,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蕭夢鴻終于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倘若顧長鈞一直不回來,離婚是不是只能這樣跟着一直拖延下去,遙遙無期?

……

京華大學工地的進展情況十分順利。施工方按照蕭夢鴻的要求,将所有需要予以保留的古木仔細保護起來,其餘地方破土動工。

剛開始的一段時間,作為總的設計負責人,蕭夢鴻幾乎天天去工地,解決随時可能會遇到的情況。等施工進入正軌,加上那位名叫林良寧的助理态度也發生了巨大變化,從一開始的疑慮到現在對她佩服的五體投地,許多事情也能夠代她處理,最近這幾天,蕭夢鴻終于漸漸有些空閑下來,不必自己時常去盯着了。

一空下來,她就不可避免地開始揣度顧長鈞遲遲不歸的目的。

他真的這麽忙?而且,為什麽每次自己給他打電話,沒有一次是接通的?

如果這是湊巧,未免也太過巧了。

蕭夢鴻心裏的疑慮越來越大,甚至令她開始寝食難安。

蕭夢鴻終于做了一個決定。

既然顧長鈞不回來,那就由她去找他,當面問個清楚,然後把事情解決掉。

這樣拖着,仿佛被人捏在手裏決定命運的感覺,實在是在太糟糕了。

……

蕭夢鴻從外面回顧家時,快傍晚了,門房老王告訴她,她的母親蕭太太和嫂子金玉鳳來家裏做客,現在還沒走,太太正在招待。

蕭夢鴻微微一怔。

從她去年來到這裏成為蕭德音,除了第一天時遇到了那個來找自己的兄長蕭成麟,接下來一直到現在,大半年的時間裏,除了去年年底她還在承德時,顧詩華曾提過一句她的母親蕭太太,蕭家人就一直沒露面,仿佛就沒有她這個女兒一樣。

現在蕭太太和金玉鳳突然登門,是想幹什麽?

蕭夢鴻略微遲疑了下,進了房子。果然,顧太太和顧簪纓都在樓下陪着客。客廳裏坐着兩個女人。年長的那位梳着傳統老式發髻,一張臉上帶着略微木讷、又有點讨好意味的笑容,邊上的少婦打扮的卻很新潮富貴,坐那裏眼神也飛來飛去的,一眼看到外頭進來的蕭夢鴻,表情一亮,站了起來面上帶笑地迎了上來,笑道:“二妹,媽說許久沒和你婆婆見面,怕感情生疏了,今日無事便過來探望一下,順道也來看看你。你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呀!”說着親親熱熱地将手搭在蕭夢鴻的胳膊上,不停上下打量着她。

蕭太太見女兒回來了,也站了起來。

蕭夢鴻叫了聲嫂子,又看向那位自己前身的母親,朝她點了點頭,叫了聲媽。

蕭太太應了一聲。看得出來,勉強笑容之下,明顯心事重重的樣子。

顧太太雖然已經橫下一條心接受兒子和媳婦離婚了,但現在兒子沒回家,事情還沒說開,親家母突然這時候上門,心裏雖然有點疑慮,但面上自然也和往常一樣,很是客氣。剛才帶着二女兒陪坐着,閉口不談不愉快的事。見蕭夢鴻回了,便道:“德音,你和你母親嫂子應該也許久沒見了吧?想必也有體己話要說。你們敘敘話吧,我去看看今晚菜色。蕭太太,晚上留下一起吃個便飯呀——”

蕭太太忙道:“不用不用。只是過來探望下顧太太,順便看看我女兒。吃飯就不用了。等下就走。”

顧太太也不強留她,含笑點了點頭,看了眼蕭夢鴻,和顧簪纓起身先走了。

……

“德音,你還好吧?”

顧太太一走,蕭太太就上前緊緊抓住蕭夢鴻的手,将她帶着坐到自己身邊,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蕭夢鴻,眼圈也跟着微微有些泛紅了。

蕭夢鴻有點不大适應這種母女相見的場面,但還是任由蕭太太抓住自己手,微笑道:“我挺好的。”

“媽,二妹現在不知道多好,之前照片還上了報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看你這樣子,人家見了,還以為她生活的水深火熱呢——”

金玉鳳瞥了眼站在門廳口候命的顧家傭人,說道。

蕭太太不理會兒媳,依舊抓着蕭夢鴻的手,目光裏流露出愁苦之色,低聲道:“德音,我聽說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顧家兒子真的要和你離婚了?”

金玉鳳也緊緊盯着蕭夢鴻,神色略微緊張。

蕭夢鴻知道自己要打擊到這位做母親的心了。但不能為了安慰而撒謊。何況,離婚也确實勢在必行了。便點了點頭:“在考慮了。應該快了。”

金玉鳳臉色一變。蕭太太更是面色灰敗,怔怔望着蕭夢鴻,眼睛裏淚光開始閃爍。

“二妹!到底怎麽回事?”金玉鳳靠了過來,壓低了聲。

“之前大半年,事情不是已經平息了下去嗎?我們都以為顧家諒解了你,你往後也安安生生過下去了,怎麽突然又要離婚了?是不是顧家人要趕你走了?”

“不是。我想離婚,顧家同意了。”蕭夢鴻說道。

蕭太太怔怔望着蕭夢鴻。

金玉鳳盯了她一眼,啧啧一聲,臉上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二妹,不是我這個當嫂子的說你,你也別總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顧家要不是礙着我們蕭家的關系,十個你也早就被休掉了!沒想到到了現在,二妹你非但沒有半點悔意,居然還是這德行。你有沒想過,你一個女人,要是被丈夫休了,這事還人盡皆知,你往後怎麽過日子?爹可是發過狠話的,只要你被顧家給休了,他就不認有你這麽一個女兒!照嫂子看,你還是趕緊打消掉這些念頭,往後安安分分當你的少奶奶,有什麽不好的。”

蕭夢鴻沒有說話。

金玉鳳打量了眼她,冷笑:“果然是上過報紙的新時代女性,和我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就是不一樣。罷了,我雖然是你嫂子,從前也沒見你怎麽拿我當嫂子看,如今就更不用說了。我也不多費口舌了,免得自取其辱。”

蕭太太坐着一直不動,表情有些呆滞。

蕭夢鴻看了眼蕭太太,想起之前顧詩華曾轉過的她的話,也帶了不少她托顧詩華收拾給自己的吃食和衣物,知道蕭家裏或許也就只有這個母親是唯一關心自己的人,見她這樣,終究有些不忍,沒理睬金玉鳳,只轉向蕭太太,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媽,你別為我擔心。我已成年,往後能自食其力了。就算離開了顧家,我保證我也會過的很好。你自己保重身體,這就夠了!”

蕭太太聽到女兒的貼心話,眼淚忍不住掉落了下來,哽咽道:“德音,我心裏終究還是不願意看到你落到今天的地步。什麽離婚,不還是被夫家給休了,只不過換了個名目而已……長鈞在哪裏,我許久沒有見他了。你能叫我見見他的面嗎?他對我倒一向還是客氣的。我想和他說兩句話。”

“他不在北平。”蕭夢鴻立刻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媽你不必見他了。他也決意要和我離婚了,不會改的。”

蕭太太沉默了下去。

“親家太太,我們家太太叫我來問一聲,魚是喜歡清蒸還是紅燒?”王媽笑容滿面地走了過來問道。

蕭太太急忙背過臉,拭去眼角淚痕,站起來笑道:“謝謝親家母太太了,我們過來就是看望一下親家,家裏還另有些事,這會兒也要走了,不吃飯了。”

王媽又挽留幾句,見蕭太太執意要走,忙過去通知顧太太。顧太太很快出來,又客氣了一番,最後終于送走了蕭太太婆媳。

顧太太和蕭夢鴻一道将蕭太太送到了大門口。等人走了,看了一眼側旁的蕭夢鴻,方才臉上還帶着的笑便消失了,轉身自顧往裏去。

……

第二天,蕭夢鴻動身坐火車南下。

她并沒有告訴顧家人自己去找顧長鈞。只說趁着最近空閑了下來,南下去研究幾座著名的古代建築,需要幾天的時間。

顧太太到了現在,對她早就放任不管了,也沒阻攔,只讓顧榮派個人随她一起上路,說免得路上萬一出了什麽意外,自己要擔責任。

顧榮派了之前在承德看守過蕭夢鴻的周忠和蕭夢鴻同行。

蕭夢鴻沒有拒絕。和周忠一起上了火車,輾轉一天一夜後,終于在第二天的下午時分,抵達了南方航校。

周忠跟她到了這裏,自然也明白她是來找四少爺的。沒說什麽。

蕭夢鴻讓周忠在古城的一家客棧裏落腳下來,自己找到了航校的大門口,向站崗的士兵報上身份,說是來找丈夫顧長鈞。士兵進去通報。等了沒一會兒,裏頭就跑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的,自稱姓楊,是顧長鈞在航校的副官,應該,對着蕭夢鴻畢恭畢敬地道:“夫人,顧長官現在機場,您随我來,我帶您去。”

蕭夢鴻向楊副官道謝,跟随他進去。

航校占地廣闊,從校門到東側軍事區有數裏的路,楊副官開了輛帶鬥式軍用三輪摩托,載着蕭夢鴻往東區而去,經過幾道門禁,最後終于停在了通往機場指揮塔的通道上。

前面就是一片平坦的軍用機場。遠處的跑道上停了幾架飛機,邊上能看到有十來個人。

楊副官扶着蕭夢鴻從車鬥裏下來,說道:“夫人,前面是指揮塔區域,您不方便進入。要不,您在這裏稍等,我去找顧長官?”

機場裏這個通道口風很大,吹的蕭夢鴻頭發亂舞。蕭夢鴻壓住頭發,點頭道:“麻煩您了,楊副官,我在這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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