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柳員外一得到自由,正想要逃開,卻因為雙腿發軟,往後一跌,摔了一大跤,兩個家丁連忙一左一右的扶起他。
聶隐娘的眼神恢複清冷,沒理會柳員外可笑的軟弱,迳自轉頭看着坐在輪椅上的男人。
原以為威震四方的劉昌裔會是個高頭大馬的粗人,沒想到他長得斯文秀氣,一身杏色常服,黑發束在腦後,臉上雖有病容,眼神卻帶着一股洞悉人心的超然,與她想像得截然不同。
「營田副使──」她緩緩開了口,「劉、昌、裔。」
劉昌裔一點也不意外她認得自己,畢竟她是來殺他的。
陽春三月,天空滿是彩霞,街上人來人往,呈現勃勃生機,但這份熱鬧顯然沒影響聶隐娘分毫。
她身上透着殺氣,原本這殺意對着柳員外,而今轉向了自己……劉昌裔微揚起嘴角,淡淡的認了,「是。」
柳員外倒抽了口冷氣。
劉昌裔?!沒料到一年多未見,他竟成了這副模樣,天底下誰不知道劉昌裔是掌管陳許數萬大軍的曲環最看中的手下。這些年來,也多虧曲環将他納為己用,不然也沒能耐立功,受朝廷重用,坐上今日的位置。
柳員外這下知道自己惹了不該惹的人,劉昌裔只要動動手指頭,就可以将他一家子趕出陳縣。
他的腿剎時軟得似棉花,大氣都不敢吭一聲,連忙示意家丁扶着自己,顧不得讨公道,悄悄的溜了,就怕自己晚走一步,項上人頭不保。
劉昌裔的沉穩平靜令聶隐娘有些另眼相待,但她沒忘記自己來此的目的,既然已經露了行蹤,她也不用再等。
她揮劍而起,幾乎同時間察覺到周邊氣息的變化,她揮劍一擋,架住了刺向她的劍,兩個昂然的男子一左一右出現在眼前。
她早該料到以劉昌裔的身分來看,不可能只帶一個下人出府,是她失策,不該一時沖動在大庭廣衆下現身,她不該多管閑事,那柳員外想要如何欺壓百姓與她無關……偏偏就是一時沒管住自己。
過了十幾招,她知道這兩人的身手屈于她之下,可是他們正在熱鬧的街上,刀劍無眼,這劍來刀往,她怕傷及無辜,所以只能被動的擋着,一邊尋着較空曠處移動。
劉昌裔坐在輪椅上,如看戲般的看着與自己兩名暗衛打起來的女人。
看出她被步步逼退,卻并未使出全力,他的嘴角微揚──難不成是怕傷及無辜?這可有趣了。
他毫不留情的伸出手将一旁的乞兒抓過來,不顧他一臉驚恐,把他推向厮殺中的三人。
聶隐娘見狀微驚,一把拉着乞兒退了一大步。若再遲一步,兩個暗衛的劍就會把這小兒給劈成兩半了。
她這一分心,讓其中一名暗衛劉雲找到空隙,一刀就要砍下。
「住手。」劉昌裔的聲音響起。
劉雲的劍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心中有再大的不解,還是聽話住了手。
「退。」
劉雲跟劉風對視一眼,兩人眼底同時浮現驚訝,但也不多言,如來時一般,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下消失。
聶隐娘可以感覺身旁乞兒小小的身軀抖得如風中落葉,她冷冷瞧着劉昌裔,他在街上救了個乞兒,若說他心慈,他又在刀劍無眼的情況下,将手無束鐵的乞兒推上前送死,不見其善。
「何鈞,」劉昌裔開口道,眼睛卻直盯着聶隐娘,「不是叫你把這小子帶回去瞧瞧他所言是否屬實,怎麽還讓他不長眼的打擾姑娘和劉風他們的比試?」
何鈞整個人都懵了,方才刀光劍影之下,明明就是主子把人給推進去的,跟他壓根沒關系,現在怎麽……雖然搞不清狀況,但認錯肯定沒錯,「大人恕罪,小的知錯。」
「既然知錯,還杵着做什麽?把人帶走。」
何鈞回過神,主子說的,照做便是。只是乞兒現在被眼前一臉冷洌的女人抓着,她手中那把劍在陽光下閃着冷光,銳利得令人頭皮發麻,他實在沒什麽勇氣上前。
偏偏劉昌裔的眼神可不允許他退卻,最終,他只能牙一咬,硬着頭皮上前,一雙眼不忘小心翼翼的盯着聶隐娘,就怕她突然一劍刺來,他的小命不保。
見她動也不動,他飛快靠近,扯過乞兒,同時慶幸她松開手,沒有為難,于是一抓到人,連忙将乞兒給拉開了好幾步,回到劉昌裔身旁。
劉昌裔的手揮了揮,要他将人帶走。
何鈞左右為難,站在面前的這個女人她方才的身手他看在眼裏,連兩個暗衛聯手都頂多跟她打了個平手,現在怎麽能獨留主子一個人面對?
「大人,不如小的先送你回府。」
「不用,」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聶隐娘,「這位姑娘會照料我。」
何鈞實在懷疑所謂的「照料」,這姑娘明擺着是來對主子不利。
「大人──」
「走。」劉昌裔的聲音不重,卻已經有了不耐。
這代表着發火的前兆,何鈞脖子一縮,只能滿心不願的拖着乞兒走開。
何鈞才走遠,劉昌裔便懶懶的對着聶隐娘勾了勾手,「過來。」
看着他的舉動,聶隐娘的神情更冷。
「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劉昌裔揚着嘴角,盯着她一臉防備,「我雙腿不便,推我回府。」
她要殺他,他卻要她推他回府?!這人沒毛病吧?聶隐娘頓時有些心慌,面上的表情更是陰沉了幾分。
「快!我有些不适。」
看他臉色确實有些蒼白,她不由自主的動了下身子,但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停下了腳步,「你有暗衛在旁。」
「是有暗衛。」他承認後又不忘補一句,「而且還不少。」
這話是在挑釁她嗎?她的眼神一冷,握着劍的手一緊,但他接下來說的話又讓她糊塗了。
「但他們既然被稱為暗衛,不到緊要關頭便不該露面,也多虧如此,不然你也不會有機會可以服侍我。」
這人有毛病,聶隐娘陰着臉,「此乃緊要關頭,我要殺你。」
要不是她的表情太認真,劉昌裔真的差點笑出來。索性給她面鑼和鼓,讓她昭告天下她要殺他劉昌裔好了。
「這世上要我死的人不少,你不過是其中一人。對你或許新鮮,但對我,實在已經稱不上了不得的緊要關頭。」劉昌裔一派氣定神閑,「只是我這腳還得再過些時日才會好,所以我向你要個公平。」
公平?!他要公平?她側着頭,眼底閃過一絲疑惑。雖說是行動不便,但他的氣焰可比一般人更要猖狂。
「我要你等──」劉昌裔專注的看着她的雙眸,而她驚訝回望他的雙眸竟如此幹淨清澈,身為一個殺手,卻有這麽無瑕漂亮的眼睛,裏頭沒有任何陰謀算計,他不由得揚起嘴角,心裏生出一絲興味,「等我能站起來,再動手殺我。」
既然都是一死,為何要等?她更糊塗了,心亂的時候,她無法做決定,于是她退了一步,反正田緒給她的期限未到,她還有時間好好想想。
「你覺得今日我救下乞兒是對是錯?」
聶隐娘的腳步停頓,不知他為何突然将話峰一轉,腦袋有些混亂,無法反應。
「其實不論是對、是錯,我始終相信世人若能選擇,都不會願意放着好好的人不做,盡幹些雞鳴狗盜之事。只是這世間有太多身不由己,有太多無奈身不由心,說到底就是一句情非得已。」
拿着劍,她回望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他說的是那名乞兒的處境,但字字句句卻好似在說她。
劉昌裔靜坐在那,一動也不動的看她,不放過她臉上的一絲變化。他說得頭頭是道,但說出來的字句是要打動她,不是要說服自己。什麽身不由己、情非得己,根本就是些廢言,想要就要,該舍便舍,沒有丢不開的情感,轉世輪回後誰又記得誰,悲喜全是空談。
「你方才将乞兒推向我。」她還記得他方才的舉動,若不是她動作快,那乞兒已經死了。
「因為我知你心中有善。」
善?她側着頭,思考了下。
或許曾經有善,但想起這些年的歲月,她為惡,連自己都不敢面對自己。師父給她的劍上有個萬字佛印,但她卻用贈劍殺人。
「人生在世數十載,十天半個月也不過眨眼就過。等我腳好再取我性命。人總有疲累時,放慢腳步歇會兒。就當賞個臉,陪我一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