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如果說魯娜平時只是打個小雷暴,那今天部門氣氛則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人人大氣都不敢出。部長有急事回老家了,重要事情都壓在二大王魯娜身上。

大家剛把日常任務分配好,就被她催促開例會。她今天紅唇紅裙加上紅底高跟鞋,整體形象好像她的心情一樣随時都會爆炸。

我偷偷向她的鞋子瞄去,有些羨慕地說:“我也想要,就是沒錢買。”

林秋晨用筆敲敲我的頭,“還有空羨慕?開會了。”

會議內容大同小異,平時部長都會先批評後鼓勵,今天魯娜從頭到尾都在說誰誰誰糟糕,誰誰誰懶惰。本來被她趕鴨子上架就心累,現在又遭批評,沒人臉上是帶着笑容的。

“你們是打算對着客戶哭喪嗎?”魯娜最見不得除了她之外的人不笑,又拔高了音量。

林秋晨有些看不過去,“其實大家的表現和平時差不了多少,不用這麽惡意批評吧?”

魯娜可能吃了火藥,見宿敵出馬,嘴角挂着冷笑,“差不了多少?你看看你那組,有幾個是能拉出來看看的?”

我當時就想笑了,還不是你把厲害的都留給自己?要不是顧明澤自願留下來,你巴不得把他也搶過去。

林秋晨微笑了一下,沒有反駁。然後我低頭看見她默默對魯娜比了個中指,我想她脾氣真好,這樣都不發飙。

和魯娜一組的人見林秋晨不回嘴,要麽假裝什麽都不知道,要麽有好事者為了迎合魯娜也偷笑了幾下。本來我們這組“差生”居多,再加上Cara回學校弄畢業答辯的事情,不管是人數還是質量方面,我們都差了十萬八千裏。我也不想當出頭鳥,幹脆垂下眼裝白癡。

魯娜喝了口咖啡,接着冷聲說道:“還沒給文件的今天盡快打印好給我。我最後再說一次,這個月的考核如果某些人還是想當萬年倒數,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我心有餘悸地捂住心口回到座位,趕緊給Cara發消息:還好你今天不在,二大王差點把寨子拆了。

Cara很快回複:T_T她沒罵我吧?

我笑了,給她回了個摸頭的表情就開始每日一混。其實在魯娜的緊盯之下,我比剛來時認真了許多。雖然她剛才口中的“某些人”是指我,但我真的沒辦法,尤其前幾天還逞能讓了點成果給Cara。魯娜再怎麽兇,也不至于讓我自動請辭,一共這麽點人,總有人排倒數啊。

我轉頭問林秋晨,“為什麽她今天火氣這麽大?”

林秋晨朝魯娜的座位深深看了一眼,“也怪不得她,最近那個客戶煩得要死,什麽都不滿意。部長又不在,都靠她來負責。”

雖然林秋晨嘴上總說魯娜怎麽怎麽不好,但關鍵時候她還是能理解對方的難處。我不止一次笑她傲嬌,是不是心裏對魯娜惺惺相惜得很,只是礙于世俗的眼光不能表現,然後就被她狠狠地敲了一頓。

她又好奇地問我:“你很關心魯娜嘛?”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向她求助,把那天和Cara從衛生間到加班結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最後問她怎麽辦我會不會死。

林秋晨聽完,有些愣神,“你是白癡嗎?”

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可是我看不慣小姑娘那樣被欺負啊。”

“你有膽子做爛好人,還擔心被罵?算了,難得一次也不要緊。魯娜要對你怎麽樣,回去就跟你老公告狀。”林秋晨再次表現了對我的嘲笑,不再理我。

我無語,還告狀?陸肖恨不得我被魯娜罵得狗血淋頭,他好看戲! 從小我就有這毛病,沖動時不考慮後果,等木已成舟才擔驚受怕,但我死都不肯承認。

午飯照例是我和顧明澤去吃的,林秋晨的男友最近跳槽到附近,于是她放棄了和我共進午餐的機會。

我沒有表現出絲毫擔心的表情,因為我覺得沒什麽大不了,魯娜就愛吓唬人。雖然這都是我的自我安慰。

沒想到套餐上來後,我正笑着準備開動,擡頭看見陸肖和他堂妹也來了店裏。原本這樓裏就不止我們一家公司,而且附近很多寫字樓的職員來吃飯,能碰上他倆的概率好比游戲裏見到某個稀有挂件一樣。

幸虧隔了一些距離,堂妹背對我而坐,除非她眼睛長後腦勺上,否則會注意到我才怪。至于陸肖,我一點都不擔心。

陸肖也看見了我,我倆對視了一眼,默默移開視線,裝作誰也不認識誰。顧明澤見我表情有些尴尬,回頭一看,然後問我:“那個……是我們公司的吧?”

我低頭吃飯,有些無語,“雖然公司不算特別牛逼,你好歹把領導的臉記熟啊。別以後想巴結都沒對象。”

他笑了,“那師父你怎麽不去巴結?”

這個小弟弟,每次都要問在關鍵點上的嗎?我騙顧明澤說:“我剛來的時候被他批評過,現在看見他就怕。”

我更好奇的是他堂妹怎麽會找他吃午飯,據我所知堂妹是無業游民,這時候不該在家睡大覺麽。

我偷偷觀望陸肖那邊的情形,見堂妹手勢很激動,估計說到什麽動情之處,陸肖居然還一臉無奈地給她遞紙巾。

好想知道發生了什麽啊,雖然不關我事,但回去問問他也不要緊吧。顧明澤見到我表情瞬變,化身為好奇寶寶,“你不是很怕領導嘛,為什麽還要盯着他看?”

看八卦入了迷,忘了演戲。我轉移話題,随口問他:“你覺得領導長得怎麽樣?”

顧明澤點點頭,“挺好看的。”

我嘿嘿一笑,朝他挑眉,“那你喜歡嗎?”

顧明澤:“……”

我見顧小白羞紅着臉,急着澄清自己連腸子都是直的,笑得肚子都痛了。這個小朋友太可愛了,随意一逗就跟小媳婦似的。不像陸肖,要是嘲諷他,恨不得十倍償還。

午休結束後,我到影印室把文件打出來,然後輕輕放到魯娜桌上,“這是你之前叫我弄的。”

魯娜像班主任一樣“嗯”了一聲,她看報告的樣子跟批改作業沒啥區別。我回到座位,默默祈禱她不要發現些什麽。

正當我以為順利度過時,魯娜突然走過來,把文件夾朝我桌上一丢,“我記得不止讓你做這些吧?”

聲響太大,辦公室裏的人都擡起頭看發生了什麽。我抿了抿嘴,尴尬地笑道:“我之前來不及,就拜托Cara幫我完成了。”

魯娜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就這麽點你還來不及?方亦竹,你整天坐在這裏幹什麽。上班都幾個月了,還不如顧明澤用功。”

她見我不說話,繼續說:“你自己想想加班有多少次,這麽多時間連幾個小任務都完成不了,還要人家實習生幫你做,有沒有腦子?”

我以為讓魯娜罵完這幾句就能解氣,沒想到她今天的忍耐力早就到了上限。我還是當了出頭鳥,讓她有機會撒氣。

只見她用力地拍着我的桌子,震得辦公室裏沒人敢說一句話,她的眼睛裏都快冒出火氣,“我看過你之前的簡歷,工作經歷一塌糊塗。破二本畢業就算了,還呆過什麽亂七八糟的公司,我看人家倒閉也是因為有你在吧?”

聽到這,有人已經忍不住笑了出來。

很好笑對嗎?我也覺得自己像個笑話。想扯起嘴角緩和一下氣氛,沒笑出來卻讓心裏更尴尬,只能握緊拳頭一言不發。羞恥、難堪、無力的情緒在心中混淆起來,好像一個漩渦拼命将我往下扯。

林秋晨想站起來反駁,我按住她,示意她不要多事。

魯娜裝作沒看見,她暫時還不想得罪林秋晨。她用手指着面無表情的我,冷笑一聲,“上次我去經理室看見你搶着拿文件的時候就告訴過你,不要整天想些有的沒的。你能力差OK啊,那你就比別人用功一百倍咯。為什麽你一個正式員工連實習生都比不過?”

如果面前有鏡子,我大概能看見自己脖子上頂着像愛麗絲裏紅皇後一樣的大頭,臉漲得跟紅氣球似的。面對她的指責,我沒資格反駁。我就是能力差又不肯付出,從記事起我就比不過人家。

我沉下氣,看魯娜滿眼嘲諷地盯着我,“方亦竹,公司不是花錢請你這樣的廢物來上班的。Cara幫你做的工作我會算在她的考核裏,至于你,安心當你的倒數第一吧。”

她說完就離開了,大家見沒好戲看也不再注意我。我坐回位置,朝林秋晨擺擺手,說自己沒事。

我看着休眠狀态的電腦屏幕上印出的自己,把快要流出的淚水使勁憋回去。要是十年前的我,現在早就哭得不成人樣了。是我自己要當爛好人,所以被罵也是活該。我在心底對着屏幕上的倒影罵了幾句廢物,然後喝口水繼續工作,盡量把過錯彌補回來。

顧明澤給我發微信叫我不要在意,我朝他笑了笑沒有回複。

我安慰自己已經很進步了,起碼不會像小時候動不動就在別人面前哭,起碼可以讓關心我的人不要擔心。

魯娜說的那些話,我不是第一次聽。印象裏總有人會說我沒用,說我的存在毫無意義。從前看到小說裏那句“每個小齒輪都有它自己的用途”時會覺得激勵,但随着年紀增長,才發覺真的只是小說裏的臺詞罷了。如果我是小齒輪,我的用途是什麽呢?大概就是為了襯托別的齒輪的用途而存在吧。

後來林秋晨讓我不要再加班,回家好好休息。我在街上游蕩了好一會兒,又站在家門口确定心情平複一些才進去。

剛坐下吃了沒幾口,就聽見陸肖問:“聽說你又被魯娜罵了。”

我擡頭看他,他又說:“林秋晨跟我說的,讓我好好安慰你。”

就算他這麽說,我也清楚知道他不會好心,幹脆裝聾子不管他說什麽。只聽他用不同與往日的嘲諷,而是真的嘲笑的語氣對我說:“你是不是沒腦子?明明知道自己考核差,還逞強當好人。”

第一次見他一本正經地瞧不起我,我倒是愣住了,繼續聽他說:“你都幾歲了,還做出這麽幼稚的行為。想幫人也得看看自己有沒有本事,下一步你準備幹嘛?拯救世界嗎?中二病也不是這樣的吧方亦竹。”

他繼續滔滔不絕地批評我,我早已聽不進去。他說的好有道理,然而我很想笑。不是覺得他搞笑,而覺得自己是個笑話。

他見我遲遲不反駁,大概也沒了嘲諷的心思,末了加上一句“反正你要是又被她責怪我是不會幫你的,又不關我事”。

我總算擡起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開口說:“是不關你事,那你他媽說那麽多幹嘛?”然後起身收起碗筷就進了廚房。相處到現在,他應該第一次見我這樣的反應,有些愣神地坐在原位。

洗好碗我直接沖回房間,關門的剎那憋了一天的眼淚洶湧而出。他口中關于我的一切,我自己怎麽可能不知道?我将所有缺點盡量掩藏,可還是被人一一挖出又剖析又譴責。為什麽要讓我像個白癡一樣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我沒敢開燈,難過時黑暗的環境更讓人安全。不得不承認的事情有好多,例如許多年前我可以不顧一切連夜去往別的地方,像個鴕鳥一樣躲起來,而今天卻因為第二天要上班,哪怕當下有多難過都只能蹲在房間裏咬着拳頭不敢哭出聲。

心中無力的感覺愈發放大,過了這麽久,難過本身并沒有被改變而是更加壯大,而我的處理能力越來越差。就好像我這個人一樣,被稱為垃圾也不為過。

此時我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在罵我廢物,說我毫無用處,我卻只能哭着對她道歉,乞求她的原諒。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你變成中二病,是我沒有用才會讓你這麽難過。

直至冷靜到不再哭,站起身擦幹眼淚,想到剛才失控的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幸虧陸肖沒看見這樣的我,不然這一定會成為他的新笑料。

對于他今天的恥笑,我沒有責怪的意思,包括魯娜的指責,因為都是世界的錯。他們只是說說而已,因為不關他們的事。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怎麽指責都不要緊,反正對象不是他們自己。

都是世界的錯,我向來都是這樣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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