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一上午,沈寅初一共賣出去了三套工具。
九十年代是個充滿着機遇的年代,相應地,敢冒險想創業的人也很多。東北地區的思想相對保守,但是現在眼看着連鋼鐵廠都開不出工資,出來找門路的人越來越多了。
中午,沈寅初跟二柱子一人吃了仨雞蛋堡,又去附近小店要了兩杯白開水喝下去。倆人重新收拾一下準備開始繼續宣傳,卻發現,上午第一個買了雞蛋堡試吃的大哥還在那看着。
而且,這大哥眼睛直勾勾的,臉上一臉郁悶。
“這位大哥,”沈寅初被看得受不了,過去跟他搭話,“你已經在這瞅了一上午了,是上午吃得不太得勁?”
劉宏宇搖了搖頭:“沒有,好吃!雖然就吃了一個,但是俺兜裏沒錢了,有錢的話肯定還要再買兩個。”
他心裏頭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不光好吃,看着還新鮮、稀罕。有蛋有肉有滋味兒,要是能夠在小學門口擺個攤,小孩兒肯定都饞瘋了。
他廠子都連續四個月只發基本工資了,要是兜裏有錢,能買這麽一套工具,他不怕丢面子,肯定天天去擺攤。最多最多半個月,本錢也就回來了。
這東西利潤高,成本又小,又不會積庫存……
“這東西好啊,”劉宏宇嘆了口氣,“你們公司在這兒,真就……只限量賣十套?這回賣完,下回還賣不賣?”
這會兒又圍上了不少人,沈寅初哪能放過這白來的托兒?
“是,就限量賣十套,”他收斂了點東北腔,“也是為了加盟商的利益着想,鋼城這麽大的地方,賣再多就容易加盟商互相競争了。”
圍觀的人聽着都覺得新鮮,這年頭賣東西使勁兒賣的多,限量的倒是沒多少。尤其是這什麽“加盟”,聽着真新鮮。
沈寅初又調了面糊,刷了油,往七孔鍋裏頭倒了面糊搖勻,待面糊稍稍凝固又打了雞蛋放了肉餡。不多會兒功夫,雞蛋和肉餡的香氣就慢慢地竄出來,在正月裏頭的冷空氣裏往起勾人的饞蟲。
很快就有人過來要求試吃了!
大嬸兒是個省細人,明顯是上午聽人說了,這才趕過來的。不光是買了兩個不同鍋的試吃,還征求沈寅初同意,親自上手操作了幾下。甚至,還嘗了嘗生面糊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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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嬸兒,你別吃壞肚子!這可是生的!”
二柱子看這大嬸兒奇奇怪怪的,有點擔心,過來眼不錯地看着她。
“這孩子,怕俺不買咋的?我跟你說,挑貨才是買貨人!我不嘗嘗你這面糊裏頭加沒加啥玩意,我咋知道這樣品和我買回去之後做着一不一樣?”
沈寅初高看了這大嬸兒一眼,這是個明白人!就算是不買他的機器,估計早晚也能自己做成一份生意。
“沒事兒,您嘗!大姨,你是個明白人兒!試試你就懂了,這買回去絕對吃不了虧上不了當!”
大嬸兒認真嘗了嘗那面糊,連豬肉餡都挑出一點兒來看看聞聞,又自己拿着水果刀操作了幾下,這才拍板。
“行了,給俺拿兩套!”
這也是最後的兩只鍋子了,沈寅初數了數大嬸兒拿來的一把子零錢,一個子兒不少。
“好嘞,錢貨兩訖,”沈寅初利索地給大嬸兒把工具裝好了,又把寫好的用料配方和技術資料給她,“您看好了,這東西其實好上手,這是面糊和醬料配方。三天之內,如果有問題,還可以到那邊二道口的橋頭旅店找我。”
“好嘞!”
沈寅初趕緊刷鍋,一天之內把帶來的十套鍋賣出去了九套,這就沒白來,整整一千八百塊錢。
而且,他在這邊做邊擺攤的時候,來買雞蛋堡的也不全都是試吃,饞嘴的小孩兒大人哪都有,去了面粉雞蛋肉餡的成本,連液化氣和燃氣竈的成本都抵上了。
最後這一口鍋,只能看剛剛周圍猶豫心動的人有沒有回來買的了,賣這種東西,有沒有樣品的情況可差不少。
只不過,他這刷鍋收拾東西的行為,看在劉宏宇的眼裏頭,可就不是這個意思了。
“大兄弟!大兄弟,”他怕沈寅初這就走人,索性過去一把按住液化氣罐,“你先別着急走,咱能商量商量不?你這樣品鍋……還賣不賣?或者,你能不能賒給俺?”
“賒肯定是不行的,”沈寅初一口回絕了他,“我賣完就走人了,就算是你給錢,我怎麽信得過你?要是一個地方的倒是行,大哥,您別為難我。”
“小兄弟,”旁邊走過來一個老頭,大棉襖裏頭能看見是整齊的中山裝,只是袖口都磨得發白起毛了,“你能不能打個商量,我們這個工人是個好同志,當初在生産線上立過功的!保護過國家財産安全的!做了一輩子煉鋼工人,你看看——”
他不由分說抓起劉宏宇的胳膊,給沈寅初看看:“這是幹了一輩子的老工人!當年全國冶金系統技能大賽得過獎的!那紅通通的鋼水,看一眼就知道多少度!”
“是我這個糟老頭子對不住廠裏頭的職工們啊!好好的廠子,現在關停并轉……只能開個百分之三十的工資……”
沈寅初看着花白頭發的老廠長,抓着劉宏宇一條傷疤累累的粗黑胳膊,心下恻然。
然而,中國這個龐然大物緩慢而且笨拙地轉身的步伐,這才僅僅是第一步而已。真正的下崗大潮在四年後,現在還遠遠不到開始。
後世回顧這段歷史的時候,可以輕描淡寫地說一句,那是改革的陣痛。可是陣痛落在具體的人身上,那是所有人的錐心之痛啊!
共和國的長子背駝了,幹不動活計了,成為了國家的負擔。可這黑土地上千千萬萬誠懇勤勞工作的人們,又做錯了什麽呢?
“老廠長,您別這樣,您已經盡力了!俺們都看在眼裏頭,天天去找政府,天天去豁出老臉陪酒想拉點生産單子,”劉宏宇一看就是不善言辭的工人,嗫嚅着雙唇不知道說什麽,“老廠長,沒事兒!俺有的是力氣,大不了去蹬三輪去!”
他說這話,也只是硬撐,九三年開始的物價飛漲早已經波及到了這裏,連倒騎驢都漲到快四百塊錢了。
“好了,好了,”沈寅初嘆了口氣,“這位大哥,別說這些了。你就是讓我賒給你,你也得告訴我你姓啥叫啥住在哪兒,是不是?”
聽他這話,劉宏宇一下子大喜過望,“大兄弟!俺叫劉宏宇,紅星煉鋼廠的,俺家就在前頭那趟街,你去俺家坐一坐!等俺一掙夠這二百塊錢,立馬就還給你!”
沈寅初擺了擺手:“那就不必了,我等下記一下你身份證上的信息和地址。也不說賒給你,現在是二月份,三月份開始,你一個月給我彙五十塊錢,四個月還清,可以吧?”
“我不要你利息,但是我希望你賣就好好賣,勤快吆喝、不要偷工減料,注意安全。這東西小孩兒愛吃,以後天熱的時候肉餡放不住,最好在家裏翻炒一下再帶出來,最多幾個小時,絕對不能過夜,你能做到麽?”
“大兄弟,你放心!”劉宏宇只差賭咒發誓,“俺絕對不砸了你們公司的招牌!”
旁邊老廠長也開口:“小夥子,謝謝你!你別怕,我給你擔保,我叫黃海洋,你把我身份證號地址也抄下來,要是他不還給你錢,你來找我!我給你!你們公司老板要是有什麽話說的,給我打電話,我來說!”
沈寅初心道,回去之後如果發展得順利,真得搞個公司招牌了。他把劉宏宇的身份證號、性命住址都抄寫了下來,又把自己的彙款地址給了對方。
“好,這是技術資料和配方,我剩下的這點醬料你也拿回去,夠你明天用一天的,”沈寅初還得在這待幾天,索性也搞了個似模似樣的售後服務,“接下來我還會在前頭二道口那邊的橋頭旅店住三天,有什麽不對,就來找我。這個是我的呼機號碼,你也記一下?”
“……幺零零零三七……”
沈寅初又留了老廠長的電話,一行人這才分別。
二柱子早就興奮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沈寅初吆喝了一天累得癱在沙發上,手裏握着親妹子給遞到手上的茶杯,他還能在屋裏頭來來回回轉圈圈。
“二柱子,你可消停一會兒吧,今天是不是活幹少了把你閑着了?你要是閑着,明天去把液化氣罐扛回去!”
“知道了哥!我明天就給送回去!”
說完這句,二柱子也更興奮了:“哥,咱這一天賣了一千多塊錢!我感覺,要是多賣點兒還能賣出去!還有盛城呢,還有廣原,還能去蒙省呢!”
“行了行了,你可叫我歇歇吧,”不過,這次因為妹子的事兒,沈寅初不打算長待,剩下的十五套還真準備去盛城賣,“去盛城,我就不跟着去了,你自己去賣個十五套,能做到不?”
“能!”
這個問題,二柱子自己在心裏頭已經問了自己好幾遍了。
“哥,你放心,今天我仔仔細細都看了,回去我再好好練練做這個雞蛋堡,絕對不給你掉價!”
沈寅初滿意地點點頭:“可以,你賣出去一套,我給你提三十塊錢。車費住宿費,你自己記好了,回頭我都給你報銷。”
十五套,那就是四百五十塊錢!二柱子在心裏頭迅速地換算了一下,現在農村就是蓋三間大瓦房也就兩千多塊錢就夠了!
“寅子哥,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幹。”
他承了寅子哥這個情,宏達肉禽廠要求那麽高,一個月才開四百二十塊錢。他幾天就回來了,能掙那麽些錢。再說,這活計誰不能幹?
“沒事,”沈寅初不當回事,這鍋子的成本早就出來了,現在的成本也就是人工和精力,“以後咱還有別的生意要做,你這次眼睛放亮點,自己在外地別叫人騙了。你寅子哥這也是小本生意剛開張,沒啥人用,不然就自己跟你去了。”
“行了,你倆歇會兒吃點飯吧,我買了包子,歇會兒吃兩個。”
沈洋打斷了這哥兒倆的展望未來,又去接了盆水放在他腳底下:“哥,瞅你累得,咋?站了一天?你燙燙腳,我接熱水了。”
或許是因為哥哥來了有了主心骨,就這麽一天,沈洋的神态看起來就好了很多。不像是先前,眼神裏有種疲憊和驚吓。
沈寅初龇牙咧嘴地把腳放進滾燙的熱水裏,心裏頭卻舒服得很。瞧瞧他這倆妹子,長得好看還會幹活!尤其是大妹子,和小丫正相反,看着厲害,其實心思綿軟又細心。
張明磊那小子,沒福氣!
“大丫,你別着急,哥再在這待兩天看看情況。今天是禮拜三,咱們禮拜天就回家,行不?”
“我不着急,哥,”沈洋好久沒聽過哥哥叫自己的小名了,以前覺得土,不讓叫,可是現在才知道能讓媽媽哥哥叫小名是多幸福的事情,“你說咋辦我就咋辦。原先你就說叫我別嫁那麽遠,有點啥事兒家裏頭都幫不上,我當時不相信……”
別的不說,假設她真的嫁在本地,張明磊就算是找小三也不敢這麽嚣張!
“沒事沒事,大丫別哭,你看你哥這不來了嗎?明天咱就去找律師,他那小三都懷了,這不是最大的證據嗎?別說穩贏的官司,就算是贏不了,有這麽個官司背在身上,這小子提幹也不用尋思了!”
沈寅初覺得原身的心真大,明明跟這個妹子感情最好,他爹去世的時候,這個妹子一手把家裏頭的活兒都攬下來了,連老沈太太月子都是閨女伺候的。
正是因為這樣,原身才能放心讀書。結果他念出來了,倒對嫁到外地的妹子不聞不問了。
“嗯!”
沈洋擦了眼睛鼻子:“哥,你現在自己做生意,我回去給你幫忙,以後不嫁人了!”
沒出嫁之前,沈洋也是個炮仗脾氣。忍了這麽些年,現在想想,值當嗎?
她當牛做馬地伺候張家人,到頭來落得什麽了?
“行行行,那咱就不嫁人!”
沈寅初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剛剛鬧成這樣,妹子說什麽不得順着?
他洗了腳,趕緊推開要給他倒洗腳水的妹子,自己端起來去倒了,回來就聽見門口有人敲門。
“沈洋!我知道你在這,你開門!咱們開誠布公地好好談一談不行嗎?”
這小子找這來了?
“大丫兒,你坐那邊去,把架子端起來,啥也不用說,有啥事你哥接着。”
沈寅初整理了一下衣服,對二柱子說:“你等下站你沈洋姐前頭,攔着點那個王八犢子,別叫他碰我妹子一根手指頭。”
二柱子正是最服氣沈寅初的時候,再加上昨天還被張明磊的妹妹刺兒了一句,他點點頭:“哥,你放心!那小子敢過來我就揍他!”
別看二柱子個兒小,要是不能打架的話,啞巴養大的孩子可早就被村裏那些個熊孩子欺負死了!
沈洋坐在小旅館破舊的沙發上,看着二愣子走過來站在她跟前,後背繃得緊緊地。他哥臉色陰沉着,想要殺人似的去開門。
她有點想哭,鼻子一股酸意逼了上來,又叫她咬牙咽下去了。
哭什麽哭,沈洋?你哥都這麽給你撐腰了,你自己還立不起來?不就是個混賬男人嗎?
沈寅初回頭看了一眼,看妹子沒哭,這才開了門。
一開門,張明磊看見大舅子一臉陰沉,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
“沈寅初!我跟你說,我今天是來解決問題的,你可別打人!”
沈寅初伸手把門拉開,吓得這小子一個哆嗦,下意識就伸手捂腦袋。
“瞅瞅你那樣子,進門啊。”
一個女聲響了起來,沈寅初這才發現,張明磊身後還跟着人,一個女的,二十多歲,濃妝豔抹的,身上穿着一身紅色的女式西裝。另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一看就有點領導氣派。
“喲呵,你小子學奸了啊,知道帶人來了。”
沈寅初掂量着,這女的看起來不像是能看上張明磊的樣子啊,怎麽跟張明磊一道來的?倒是坐在沙發上的沈洋,看見這女的就氣得咬後槽牙,要不是她哥說了,恐怕已經跳起來過來撓人了。
“這是我女朋友,”張明磊看起來還沒被揍夠,“這位是我女朋友的上司,開車送我們倆過來的,順便幫忙調解一下。”
他又看向沈洋:“洋洋,是我錯了。可是你看看,瑩瑩這肚子都顯懷了,你就算告我,咱倆也回不去了。你成全了我和瑩瑩吧,我是真的愛她,我願意給你補償!”
這下子,沈寅初是真的目瞪口呆了。
這個張明磊,怕不是個白癡吧?
在還沒離婚的妻子面前一口一個真愛求成全,這不是擺了明的上眼藥嗎?
再說,你看看你自己那德行,這小妖精似的“瑩瑩”能看得上你?什麽樣的領導才開車送女員工去跟原配妻子調解啊?還有那肚子,你倆真的是三個月前剛剛勾搭上的嗎?
不過,既然這渣男說要補償,那還有得談。
自己送上門來,可就怪不得他下狠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二更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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