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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那年,熙風出宮建府,除了皇後娘娘和玥貴妃給的人之外,熙風只帶走餘安。
五年,足夠讓熙風确定餘安對自己的真心,而餘安也對熙風推心置腹,把那年在冷宮外面聽見的對話以及教導熙風武功的目的說了。
餘安用寫的跟他說:“我本是褚敬峰麾下的小兵,無意間得罪他,褚敬峰不用軍棍懲罰,卻将我綁在馬後,要活活将我給拖死。
“此事被安将軍知道,當時的褚敬峰只是安将軍手下的小将,卻仗着父親的名號在軍中形成勢力,處處對安将軍挑釁。
“看在褚家分上,安将軍如果夠聰明,應該不予理會此事,反正不過是一條賤命,但安将軍道:“我的兵是要死在戰場上的,不是要死于自己人手中。”他從馬蹄下把我救出後,給我一筆銀子說:“褚敬峰氣量狹窄,今日之事,定會找機會還報,你還是快點離開軍營。”
“沒想到褚敬峰早就派人盯上我,我前腳剛離開,後腳就被抓住,幾個惡人将我淩辱一番後把我去勢,丢在山坳裏。安将軍知道此事後狂怒,他狠狠責罰了褚敬峰,安、褚兩家就此結仇。
“後來安将軍安排我南下,我的運氣好,途中遇見高人,拜他為師,學成後下山,我便想盡辦法進宮。當年的我太天真,以為可以混成皇帝跟前的紅人,就可以報仇,沒想到宮裏步步驚險,皇子與皇子鬥、嫔妃與嫔妃鬥,便是宮女太監之間為了往上爬也争鬥不休。
“一次,褚敬峰進宮,他認出我,我仗恃着一身武功不願對他低頭,我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與他對峙,沒想到人家根本什麽都不必做,只消告訴他的貴妃妹妹一聲,半夜我便讓人下藥,再醒來時全身傷痕斑斑,喉嚨被毒啞,丢進冷宮裏,服侍那些被送進去的嫔妃宮女。”
服侍?不,那些女人進冷宮後,活不了太久就會變成一具屍體,認真說來,他的工作是把她們送到化人場。那回他不肯忍耐了,待傷勢痊愈,他溜出宮外,将褚敬峰給殺死。
所以褚敬山并不是他殺的第一個褚家人。
聽完餘安的故事,熙風承諾,“早晚有一天,我定會為安将軍洗刷清白。”
雖然出宮建府,但四皇子府并不是他可以放心的地方。
玥貴妃雖然對他放下戒心,卻要确保他夠聽話,因此在府裏安插不少人,至于皇後娘娘……似乎是不敢放心自己,即使他已經表現得夠平庸,她卻還是時刻提防,所以該布下的人一個不少。
因此就算在府裏,他依舊演戲,演一個沒心機、親切和藹、個性怯懦、與人交好、性情溫和的四皇子,他很清楚,就算自己再沒實力,只要他的身分是皇子,就會是其它皇子的對手。
不過,他不會放任這種狀況太久的,那些棋子,或者收買、或者遣走,或者令背後的主子對他們起疑心……他不允許玥貴妃和皇後的暗中窺伺。
但在那之前,他必須先建立自己的力量。
熙風從匣子裏取出一疊銀票,盜賣宮中寶物被抓是要砍頭的,但自從他的輕功練出一點成績後,他便經常幹這種事,他不斷累積金錢、制造財富,因為他清楚,建立勢力需要靠銀子。
窗口一陣風刮進來,熙風擡眸,就算不看,他也知道來人是誰。
是他的師父——餘安。
他認下這個師父了,他以為自己再不會相信任何人的,卻沒想到自己會在餘安身上重新拾回信任。
“師父,怎麽來了?”熙風把銀票放下,起身走到餘安面前。
餘安陪着熙風一起演戲,在皇子府邸,他就是個縮在角落、默默整理花園,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啞巴老奴才。
他拿起桌上紙筆,飛快寫下一行字。“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先到悅來客棧等我。”
“去哪裏?”
“安将軍死後,我聯絡上他身邊的人,把安将軍死亡的真相告訴他們,我們約定好要替安将軍平反冤屈,今天我帶你去見他們。”
“是怎樣的人?可靠嗎?”他要做的事太大,半點風聲都不能透出去。
“他們都是安将軍的心腹,多數像我這樣,缺手斷腳,是不齊全的人。從戰場上退下來之後,安将軍并未因此棄之不顧,他買下一座山頭、蓋房建屋,後來住的人越來越多,便形成一座村莊。
“後來的幾年,皇帝漸漸忌憚安将軍的功勞,軍糧、軍資東拖西欠,要十萬給一半,誰都知道打仗是最燒銀子的事,沒有錢、沒有米,連吃飽都談不上,讓官兵怎麽打仗?有一回,安将軍在打南蠻,打到一半,軍糧接濟不上,眼看就要斷炊……”他無聲的嘆氣。
“然後呢?”熙風急問。
“安将軍原本安置那些人,是想給他們一條活路,沒想到他們當中有幾個是經商好手,還有個善謀能斷的上官先生,他們拿着将軍給的銀子,在短短幾年內以安将軍的名義在大齊王朝買下不少鋪子,經營各種買賣。
“村裏能做事的都派上用場了,那些鋪子大大小小,每年的營收驚人,有的還能在京城排上名號。就在将軍為銀子的事攪得頭昏腦脹時,上官先生帶着上百人,押糧押銀,一路送到安将軍手上。
“那次,在缺米少糧的情況中,安将軍還能打出大勝仗,舉國上下歡騰不已,還有人立祠塑像,替将軍招福延壽。許是那件事在皇上心裏種下殺機的吧,百姓歌功頌德、萬民景仰,連說書人都拿安将軍的英雄事跡當成段子,這樣的聲勢讓皇上無法安枕,以至于釀出後來的禍事。這讓上官先生萬般自責,深感愧疚,于是歃血為盟、立下毒誓,要用盡所有的力量替安将軍平反。
“五年前,我把你的事情告訴上官先生,上官先生決定用五年的時間來考核你的人品與能力,如果你是可以為安将軍平反之人,他們便願意鞍前馬後、供你驅使。這段日子,他們努力把生意做得更大,還開了一家本善錢莊,把賺得的銀子存放在裏頭。”
“本善錢莊是安将軍名下的産業?”
“對,本善是安将軍的號。熙風,這些年你身邊出現過不少人,邱娘、雁兒、小順子、平子……他們都是上官先生送進去的,目的是想近身觀察你。”
“師父怎不早點告訴我,當初建府,我可以把他們一起要出來的,現在……”
“放心,他們已經平安離開後宮。”
熙風的反應讓他很滿意,他不是生氣被人暗中考核,而是擔心那些人的安危,多年的權謀算計沒有算走他天性裏的善良,光是這點,他就比皇帝和其它的皇子好太多,難怪上官先生也同意齊熙風是個可以追随之人。
餘安微微一笑,繼續寫下,“熙風,你不是一個人孤軍奮鬥,你有我們暗中支持,你一定要坐上那個位置,要為安将軍平反,要當個心胸寬閱、仁民愛物的好帝君。”
鄭重點頭,他的表情凝重。“師父,請您睜大眼睛仔細瞧,繼續觀察我、考核我,我不會令你們失望。”
“好孩子。不管哪一天、走到哪一步,你都是我的徒弟,我不會放任你走歪路。”他安慰地拍拍熙風的肩。他知道,那個晚上自己做對了,他為熙風留下的同時也為萬民留下一個好帝君。
他相信熙風,一如相信安将軍,他們臉上有着同樣的凜然正氣。
悅來客棧竟也是安将軍名下的産業之一?!
看過帳簿後,賬面上七百多萬兩,差點兒閃花熙風的眼睛,原來一個深得民心的将軍,就算死後也會有人為他效忠盡力,百姓不會停止對他的歌頌,即使那個事件太震驚人心,依舊無法抹黑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
熙風經常在外頭轉,他傾聽百姓對安将軍的看法,民心單純,他們相信宮裏的說詞,卻只埋怨酒醉鬧事,害得千年名将殡落,也有人擔心萬一南蠻帶兵打進京城,滿朝廷還有誰可以與之對抗。
有人為此埋怨皇帝。“皇帝壽辰幹麽要宴請将軍,自家人關起門來樂一樂就是,這不是沒事惹事嗎?”
他們說:“後宮侍衛不盡責,安将軍酒後亂性,他們怎能讓人滿宮亂闖。”
他們說:“誰曉得是不是有人讨厭徐常在,惡意侵害她名節,卻利用上咱們安将軍。”
各種說法形形色色,口氣裏不乏埋怨皇帝的,可惜這些話傳不到父皇耳裏,否則他會曉得自己默許的這場戲結果有多荒謬。
但這些話教會熙風,一個好将軍可以得到百姓如此愛戴,那麽好帝君呢?是否可以得到百姓更多感念?
上官先生是個知識淵博的人,而其它幾個掌櫃的也各個不簡單,他們有在軍中的經驗、有當官的經驗、有營商的經驗,他們不是坐在家裏寒窗十載苦讀出來的文官,他們懂的、會的,全是自己親身學習而來的。
看着他們殘缺的肢體,熙風臉上露出不忍。
上官先生卻道:“從懸崖下來的小鷹,學會飛翔以後,會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而學不會飛翔的便只能摔死,老鷹并不會多看它一眼,更不會為它悲鳴。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活着本身就是殘酷,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是不容争辯的事實。
“我們都是摔跌過的小鷹,但我們很幸運,得到将軍的眷顧,因此我們告訴自己,即使只有一只翅膀,我們要飛得比別人更遠更高。
“四爺,你和我們一樣,我們的傷在形體上、你的傷在心裏,你沒有選擇放棄,而是選擇再次展翅,既然做出選擇,就該不畏刀風箭雨、勇往直前,不只為自己,也要為天下蒼生謀得一片蔚藍天空。”
熙風鄭重點頭,他會做到的,做一個仁民愛物、以天下百姓為己任的好皇帝,他要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他要延續安将軍的精神,保大齊百姓千秋萬代,平安富足。
短短兩個時辰的談話,熙風收獲豐碩。
上官先生道:“如果四爺想要突破眼前格局,就別留在京城,皇後、玥貴妃的勢力太大,四爺根本無法作為,再加上其它皇子的虎視眈眈,您動辄得咎。
“與其如此,不如把別人不要的、需要離京的皇差撿起來做,這段時間,盡量在暗中觀察朝堂裏有哪些可用之人,不要高官大臣,挑選真正有能力肯做事、能為四爺臂膀者,日後,辦皇差時便帶着他們,待差事辦成返朝——”
“将功勞歸于他們,一方面可以在皇後等人面前隐藏實力,一方面可以收攏人心,暗中培養自己的實力。”熙風接下話。
幾個掌櫃暗暗地點了頭,學得真快,看來他們沒挑錯人,安将軍的冤屈定能平反。
離開悅來客棧,熙風往京城附近的慈雲寺方向走去,他得再繞上幾圈,盡力表現出游手好閑的模樣,教人放松戒心。
慈雲寺是個香火鼎盛的寺廟,不必特定節日,每天都會有許多香客。
香客要吃要喝要逛街,因此在廟外形成一整條賣東西的街道。
有人說:“許是菩薩保佑,在這裏開店的商家,沒幾年功夫都能買房買田,成了大戶。”
以曾五福的看法,這種事哪能扯到菩薩身上?不就是香客太多嘛。
游客進廟裏拜一圈,再欣賞一下廟裏的好風景,了不起花一、兩個時辰,可一趟遠路過來,這樣就回去未免不盡興,所以拜完觀音便順道拜拜自己的五髒廟,因此外頭賣小吃的店家生意鼎盛。
生意好、財富多,幾年功夫下來理所當然成了大戶。
所以啊,店家的事扯不到菩薩身上,娘生孩子的事兒更扯不到菩薩身上。
盡管她滿肚子不以為然,但長輩的想法是不能随便更改的,長輩說有關就是有關,因此五福跟着祖母到廟裏,替娘和新弟弟祈福來了。
燒過香,祖母碰見老友,兩人在香客廂房裏聊起來,曾五福便帶着丫頭出來逛街,東看看、西看看,她打算挑個好玩意兒送給剛滿月的弟弟們。
沒錯,是弟弟“們”,娘生下一對雙胞胎,個頭挺大的,很難想象娘小小的肚子怎麽裝得下兩個娃兒?
這在曾家是天大地大的好消息,娘自從生下五福之後,肚皮再沒有動靜,愧疚之餘不時向爹爹提納妾,但這個話題是曾家的禁忌吶。
為什麽?因為曾家有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祖父有個孿生弟弟,依祖父的說法是,“這個弟弟雖然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可腦子比我靈光得多,他五歲就會做買賣,八歲能開店。”
這樣優秀傑出的叔祖父後來怎麽啦?死了!怎麽死的?被女人害死的!
曾祖父死得早,兄弟倆是寡母一手帶大,家裏給祖父和叔祖父各娶一門親,叔祖父的妻子溫麗婉淑,人人滿意,可叔祖父就是不喜歡,生下兒子給家裏交代之後就不再進妻子的房門。
不久,從外面領一個女子回來,自此門庭不安。
據說那女子美得不象話,像九天狐貍下凡塵,連祖父這等正人君子遇上都會臉紅心跳。女子進門後開始争權奪勢、搶地盤,叔祖父被她迷得天旋地轉,她說什麽全依。
正妻就這樣被活活氣死,兒子沒有娘的照顧,再加上繼母刻意虐待,活不過五歲也死了,這會兒二房只剩下兩個人,總該消停吧?
确實,很會賺錢的叔祖父和嬌妻過了一段富足美好的生活,後來不知攤上什麽惡運,叔祖父的生意越做越差,還被倒好幾筆貨款,曾祖母對九天狐貍不滿意,認為是她帶來的惡運,又嫌棄她生不出兒子,硬是買個女人回來傳宗接代。
偏偏你有你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牆梯,你買一個、我弄死一個,你買一雙、我殺一雙,曾祖母就這樣被活活氣死。
曾祖母過世後,祖母見狀況不對,繼續下去,曾家遲早要敗,便提分家。
九天狐貍說:“曾家哪有什麽家産,不都是我家那口子掙出來的。”
這話不厚道,曾家原是有幾畝薄田的,弟弟愛行商,哥哥喜歡讀書,考上秀才後遲遲沒有機會考上舉子,認了命回家種田,十幾年下來也有一些積蓄,替家裏買進七、八畝田。
祖父不願意和弟弟争吵,淨身出戶,把所有東西全留給弟弟。
祖母拿出自己的嫁妝買下宅子,祖父就在私塾裏教學子念書,終也把兒子培養成才,他考不上的舉子、進士,兒子全幫他考上,雖然只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好歹曾家門楣已經從農戶成為官家。
反觀弟弟,不但沒有子嗣,生意越做越落魄,最後九天狐貍竟趁叔祖父不在家,把細軟卷跑了,叔祖父自此大病不起。
有叔祖父的例子在前頭,因此曾家家訓第一條:絕對不可以迎妾、納通房、養外室。
這一條原本是規範自家子孫,卻沒想到變成媳婦最大壓力,被傳善妒也就罷了,但曾家子嗣萬萬不能斷在她手上啊!
曾五福的娘就這樣辛苦九年,直到去年有人介紹一個好大夫,幾帖藥下去,竟懷上了,懷上不打緊,不來就不來、一來來兩個,這簡直是天大地大的喜事。
祖母說那個大夫肯定是菩薩化身,來渡咱們曾家的。
敢情這年頭菩薩也流行女扮男裝?不過長輩說什麽都對,他們吃的鹽巴比她吃的米多,過的橋比她走的路多,所以都對、都對。
曾五福街上來來回回逛上兩圈,沒找到滿意的,想轉回廟裏,卻發現一個乞兒有氣無力地靠在牆角,身前放着一個破碗,碗裏面有幾文錢,連乞讨也不盡心盡力,講幾句好話給善心人士聽聽。
五福彎下腰與他對視,他眼裏充滿絕望,茫然的目光彷佛穿過她落在某個地方。
五福索性蹲在他跟前,歪着頭問道:“這位大叔,您多大年紀啦?”
他回神,看見一個圓滾滾的俏丫頭蹲在自己跟前,讓他想起自己的閨女,心頭一陣酸澀。“二十八。”
“我爹三十歲、祖父四十八歲,他們年紀都比您大,可我祖父每天都下田種菜,養活自己,他總說:“五體不動、腦子生繡。”用盡力氣好好生活,才會過得快樂。大叔,與其在這裏乞讨,你不如去找點差事兒,賺來的銀子才花得踏實。”
她笑咪咪地鼓吹他。
搖頭,他早已經不想活,家鄉遭逢十年難得一見的大水患,房子沖走了、田地淹沒了,子女長輩全死于瘟疫,家道中落、手無縛雞之力,他一路流浪、漫無目的,只想着死了便好。
餓的時候有人施舍便吃一點,沒人施舍,餓着肚子也能挨個三、五日,與其說他在乞讨,不如說他在等死。
見他不發一語,五福若有所思,問:“大叔從前是做什麽的?”
“百無一用是書生。”雙目蘊淚,喉結微顫,他無法再說下去。
他不是想告訴她些什麽,也不是盼她垂憐,只是想同她說幾句話,聽聽她清脆稚嫩的聲音,想念自己的女兒。
“大叔會算帳嗎?”
他點點頭,天知道他有多喜歡她的嗓音,恍惚間,他又聽見女兒脆生生地喊着他——爹爹、爹爹,快過來,那裏有一大片花田。
“大叔會算帳,可以去商家當掌櫃賬房,強過在這裏一日挨過一日。”
他又搖頭,并不想。
五福輕嘆,說道:“我不知道大叔身上發生什麽事,但眼瞧着,應該是落了難,碰到再傷心不過的事,只不過日子總得過下去,不管您的親人在不在,肯定都希望您能活得安泰,為了他們,大叔應該放下,從頭開始,對吧!
“大叔千萬別自暴自棄,今日雖然遭難,焉知他日沒有再起時,諸葛亮曾經隐于市,韓信曾受胯下之辱,倘若他們就此一蹶不振,天底下便少了這樣兩位英雄人物。就當是為生養大叔的爹娘,大叔好歹振作起來,努力上進,讓他們分享你的榮耀呀!”
爹、娘……他想起來了,爹舍不得他做事,總要他好好念書。爹娘老說:“咱們梁家就靠青山争光了。”
他答應過的,要給梁家蓋一個又大又寬又舒服的祠堂,要給梁家祖先買一塊依山傍水的好地,把所有的墳遷過去。
眼裏出現一抹光芒,是啊,他不能死,他死了梁家便絕了子嗣,九泉之下,他有什麽臉面對爹娘。
見他臉上有了幾分精神,五福把身上的銀子全交給了他,連懷裏那包糖也一并給了,她道:“大叔覺得辛苦時,嘴裏含一塊糖,心裏會舒坦得多。”
聽着她的話,男人盯着她的眉目五官,看得清楚仔細,彷佛想把她的容顏深深刻在腦海裏似的,他的視線落在五福眉心的那點朱砂痣,他不會算命,卻看得出這個慈眉善目的小姑娘,日後必有大造化。
深深一揖,梁青山道:“謝謝你,你做的好事,菩薩全看在眼裏。”
小婢女笑眼眯眯地勾起小姐的手臂,說:“小姐英明。”
五福失笑,戳上她的額頭,問:“你稱贊本小姐的話能不能換一句?”
果果歪着脖子、認真想半天,最後說:“小姐真英明!”
啧,她沒轍了,五福拉起果果往慈雲寺走去。
梁青山望着她的背影,淚水盈眶。
這事從頭到尾,熙風都站在一旁,定眼細瞧。
他只看見小丫頭的側臉,卻清清楚楚聽見她對梁青山說的每一句話。他可以走的,卻跨不開腳,因為她讓他想起五年前那個愛說道理、給他糖吃的小丫頭。
是她嗎?直覺地,熙風擡腳往前追去,只是人潮太多,而自己怔忡的時間太久,以至于失去小丫頭的身影,他前後左右四下張望,均找不到她之後只好轉身,走向跪在地上的梁青山。
七年過去,熙風二十二歲,尚未娶親。
他無母,沒有人會主動替他張羅此事,而這幾年各地災情頻傳、饑荒四起,皇帝光忙着那些,哪有時間理會他的終身大事,至于皇後與玥貴妃……
皇孫通常也是考慮東宮太子人選的條件之一,一個沒有皇孫的皇子,沒有資格列入考慮,所以你不提、我不說,除非哪天皇帝心血來潮,否則沒有人會多事。
而其它皇子們這些年來陸續成親,正妃、側妃、妾室、通房……每年都有人辦喜事,他們為着壯大族群而努力。
相較于他們的安逸舒服,熙風卻是長年東奔西走,為朝廷到全國各地處理災後問題,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沒有人會搶着做,只有“傻瓜四爺”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熙風依照上官先生所言,提拔幾個六、七品小官,陪着他上山下海,每每差事辦好,熙風便将功勞歸于他們及地方官員身上,因此陪他辦差的官員一級一級往上升遷,他卻沒有得到太多的榮耀。
他總在皇帝面前謙遜道:“兒臣做的不過是居中牽線、廣納良言,父皇教過兒臣,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因此兒臣習慣放手,讓臣官們發揮所能。”
這話在其它皇子的心裏被解讀成——齊熙風沒有能耐,只是運氣好,帶出去的官員願意盡心盡力。
可他們沒想過,就算熙風什麽都沒做,光是識人之明就是了不起的能力,何況事實并非如此。
因此那些受他指示行事、立下大功的官員被熙風收買了,他們沒有結黨,可人人都明白,這樣的皇子才足堪大位,跟着四爺才有前程,于是對他死心塌地、鞠躬盡瘁,追随他的人也越來越多。
這是在朝堂上,而他的四皇子府裏也重新洗牌了。
上官先生果真能人,他找來一群高矮胖瘦的男女進府,讓他們模仿那些眼線的一言一行,短短的幾個月便取代他們的位置,向後宮嫔妃們報告四皇子府內的大小事,因此現在的熙風可以進一步控制後宮動态。
例如上回眼線一向皇後報告,四皇子想上折子請辭彰縣之行,因為他聽說彰縣疠病四起,許多官員卧病不起,四皇子深怕此行有去無回。
當時皇後眼紅熙風受皇帝贊揚,想讓熙棠争取這件差事,但眼線一的消息才傳回宮裏,要不了多久,熙風還沒上奏折請辭,二皇子熙華辦皇差的消息就傳過來。
熙華能把差事辦好?當然不可能,他最能耐的不過是借機斂財,把要送往災區的銀兩扣個三、五成下來、中飽私囊。
雖然褚家派人去幫他,但熙華就是個剛愎自用的,能聽得進誰的話?
而且褚家自從褚敬山死了之後,能拿得出手的人才真沒幾個。再加上“你任性、我比你更任性,反正倒黴也有高個兒頂着”的心态,以及皇後的人馬從中掣肘,事情自然是辦得亂七八糟,沒辦比不辦還好。
于是熙華灰頭土臉的回到京城,挨了皇帝一頓臭罵,之後命熙風率領朝臣出京補救。
不多久,眼線一一傳消息回宮,四皇子染上疫病,留在彰縣休養。
因熙華被責罰,冷眼等着看熙風好戲的玥貴妃假惺惺地派太醫去一探究竟。可是她能探出什麽究竟?這些年錢沒有白撒,宮裏人十之七八已經被熙風收買,雖不至于人人為他盡忠效命,但能夠幫襯的小地方,誰不樂意助他一把?
就這樣,太醫帶回假消息——四皇子病重,生命垂危。
這個消息讓熙風有機會在彰縣多停留兩個月,充裕的時間讓他在那裏招兵買馬,滲透軍中。
彰縣有許多安将軍的舊部,由上官先生出面,事情比想象中更簡單。
三個月後,彰縣以南、蠻夷以北,落入熙風的勢力範圍,他正用蠶食鯨吞的方式,一點一點吃掉父皇的江山。
他狠嗎?不,他不狠,就是不狠,所以許多事必須提早預備,如果可以,他但願過程中沒有太多的白骨冤魂。
“四爺,宮裏傳話,請四爺進宮一趟。”邱大進門傳話,順手将托盤擺在桌上,托盤裏有将近十封書信,是從各地送來的訊息。
熙風莞爾,他才剛回京呢,病體初愈,有什麽事急着見他?
想探探他是真病假病?不可能,玥貴妃認定何太醫是自己人,過去何太醫幫玥貴妃做過不少見不得光的事,狐群狗黨、狼狽為奸,除非是不想活,否則何太醫不敢不忠,只是以威懾人和以利誘人,後者的吸引力似乎更大一點。
所以……為什麽?
狹長的眼睛微眯,劍眉随着這個動作聚攏,想想、得好好想想,此行是為了……眼睛略張,他猜出來了!
近日宮裏選秀,終于想到該替他挑選媳婦了?很好,他來猜猜,她們會替自己擇選哪家閨秀?與她們娘家有關的女子?無後臺勢力的淑媛?
他伸手翻了翻盤中書信,果如他所料,裏頭有常公公遞來的消息。
打開信封,裏面裝了厚厚的一疊信紙,粗粗閱過,他沒猜錯,确實是替自己選媳婦來了。
皇子可以娶一正妃、兩側妃、四個侍妾,他并不需要這麽多女人,但她們給,他就收,他一向“乖巧和順”、“聽話懦弱”得很,因為越乖的人才能活得越久,即使熙風現在有足夠的條件不乖,但他并不想太早亮出籌碼。
看一眼名單,皇後替自己挑選李彤桦為正妃,常公公心細,在名單下方做了注解。他沒猜錯,李彤桦是皇後的遠房侄女,父親是三品大員,在家中排行第七,庶女。
熙風失笑,她這是想拉攏自己投向大皇兄、三皇兄的陣營?如果是的話,怎會拿一個庶女來敷衍,所以……不是拉攏,是監視?皇後早已認準自己是二皇子黨?
無所謂,他不在乎皇後的想法。
翻開下一頁,裏面寫着玥貴妃挑選的側妃。
耿秋蓮,是京城第一才女耿秋蘭的妹妹,耿秋蘭才名在外,美貌外顯,家裏是拿她當皇後培養的,她老早就該進宮,但是三年前選秀她突然病重,失去機會,這回她被父皇留用了吧。
耿家失算,本想替女兒挑個有能耐的皇子,于是刻意替她制造聲勢,一場宮宴、一曲鳳舞,讓她驚豔四座、名聲大噪,當初耿家的目的是齊熙棠,沒想到皇上也被她的美貌吸引。
三年前那場重病,疑心病重的父皇看出端倪,他曾向耿相爺暗示,他兒子這個國丈爺是當定了。躲得過這次選秀,躲不掉下一輪,他倒想看看耿家有多大的膽量,敢繼續把耿秋蘭留下。
所以不管耿家樂不樂意、耿秋蘭喜不喜歡,她都讓皇帝烙下标記,差別只在三年前或三年後,這段日子皇上經常讓皇後宣耿秋蘭入宮作伴,此舉讓所有人看清皇上對耿秋蘭的用心。
不過皇後也因此對這個尚未進宮卻已經帶來威脅的女子深懷戒心,隐隐出現對峙之勢,而現在玥貴妃把耿秋蓮許給自己,此舉目的是……她想與耿秋蘭連手,對付皇後?
大有可能,所有人都以為他是二皇子黨,而後宮勢力分兩派,耿秋蘭不是歸順皇後便是玥貴妃。
好啊,既然要連手,何必把好處往別人懷裏送,挾制耿秋蓮要挾耿秋蘭這檔事,并不是非得玥貴妃來做,他出手也許效果更好呢。
打開第三張信紙,那裏面密密麻麻寫着二十幾個女子的資料,姓名、家世、才藝,與宮裏嫔妃的關系。
能把這等關系分析得清清楚楚,也只有常公公辦得到,他是宮裏的老狐貍,能用卻不可盡信,他與何太醫是同一款人,熙風相信,能夠輕易被銀錢收買的就不會對你忠心,所以那一萬兩銀子就當作銀貨兩訖。
如果可以的話,整個後宮他最想收買的是李柳,他是父皇最信任之人,可惜他不是個輕易能被打動的。
他把那份名單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次,在視線接觸到曾五福三個字時笑開了,她也在名單裏?怎麽會呢,是誰動的手腳?不過不管是誰,在看到這三個字的同時,他便做出決定——就是她。
曾五福,父親曾國梁、七品縣官,官風清廉、家無恒産,曾經為百姓發聲,與齊熙棠、齊熙慶正面對抗,差點被活活打死。
曾五福家中還有祖父曾玉山、祖母王氏、母親江氏和兩個年幼的孿生弟弟曾福臨、曾臨門,曾家長輩給孩子取名字不上心,三個孩子湊在一起恰是五福臨門,到底是太看重福氣呢,還是太想讓手足親情一路沿續。
把信紙折疊好,與其它的信一起收進匣子裏,拿起雙魚鎖鎖緊。收拾好桌面,他倏地起身往外走。
“走,進宮去!”他對邱大說。
“四爺就這樣進宮?不更衣?”
“換下衣服,怎顯得出我風塵仆仆返京,接到旨意便立刻進宮的孝心呢。”他自嘲一笑,戲演得多了,連這等小細節都會照顧到,他呀,越來越精明了。
“熙風,你怎麽說,母後和玥母妃替你挑的正妃、側妃,可還滿意?”
皇後端坐在楠木椅子上,神态高貴優雅,仙女似的彷佛凡間塵埃沾染不上她。
母親曾經羨慕過李皇後,她認真學字,努力背詩,以為總有一天自己能像皇後那樣。當時他們都以為皇後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