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
他們一走,五福立刻跳起來,用來遮掩傷口的長發染上鮮血。
她不理會,急急将熙風翻過身,他背後有兩條橫向刀傷,雖然不深,但長長的一道,皮肉翻卷,看起來很吓人。
為掩飾血腥味,她在屋裏燃起濃濃的熏香,傷口來不及處理,只能在身下墊了一塊吸收血水的厚布。
打發了李彤桦,五福不敢傳太醫,深怕弄出太大動靜,只好故技重施,她拿來縫衣針和傷藥,開始替他縫傷口,他明明疼得汗水淋漓,卻還是咬牙與她調笑。
“希望你的針線功夫有進步,我可是親眼見過師父身上的傷疤。”說完,他嘆一口誇大的氣,惹得五福頻頻翻白眼。
這個男人真倔強,示弱會怎樣,英雄就沒血沒肉不怕痛嗎?
果果單純,直覺以為他在批評自家小姐的女紅,急急分辯,“我家小姐的繡工,比起京城最厲害的繡娘半點不差。姑爺身上的傷好了以後,可以四處秀,大夥兒肯定會誇獎。”
有人要這種誇獎的嗎?
五福嘆氣,教一千次也沒用,果果還是小姐、姑爺的叫,在她心裏,小姐是天地間最大的,哪怕她嫁的是皇上,皇上還是她家“姑爺”,這身分果果認定了就不會改。
“是嗎?那條喜帕可繡得不怎樣。”他疼得緊,還真害怕她拿他的皮當繡花布,一針一針慢慢刺、緩緩繡,在上頭弄出一朵花兒。
比起傷疤醜陋,這慢火炖青蛙的痛更可怖,可他心裏這麽想着,嘴上還是和果果鬥不停。
“我們家小姐是不想奪走那兩位夫人的光彩。棒打出頭鳥吶,在她們跟前占了個頭份兒,可不是件好事,明裏暗地不曉得要怎麽被整呢。”果果學舌倒是學得不錯,把小姐的低調心态分解得一清二楚。
“被整?”
“可不是嘛,姑爺這顆大糖果老往明院裏蹭,那兩位夫人也想吃糖,嘴裏眼裏饞着卻碰不到,心裏說不得有多恨吶。前兒個小姐在園子裏散步,耿側妃老遠瞧見就走過來夾槍帶棒暗損一頓,離開時還讓人絆我們小姐一下,幸好現在小姐瘦了,要是以前肯定摔跤。”
被貼身婢女公然說胖,五福無語問蒼天。
這事情熙風知道,但他更清楚的是,五福幾句話就讓耿氏臉色青白交換、變化不斷。
耿氏說:“妹妹好興致,服侍四爺夠累了吧,怎還有時間逛園子。”
五福淡淡一笑,“四爺也要處理公務吶。”
“是嗎?在哪裏處理?書房還是妹妹床上?”
她沒生氣,斜眼朝對方一觑,反口問:“姊姊也想有個男人在床上處理公務嗎?可惜了,四爺分身乏術。”
兩句話,激得耿氏指着她的鼻子叫嚣。“曾五福,你以為自己可以得勢多久,也不看看自己長得什麽模樣,豬頭豬臉豬脖子、豬身豬蹄豬腦袋,你以為四爺是瞎的嗎?”
“四爺不瞎,可他就是喜歡吃醬肘子不愛青菜豆腐,誰讓姊姊長得清淡呢。”
有女人會把自己比喻為肘子的嗎?耿秋蓮長得“清淡”?這話也只有她說得出來。
口頭上讨不來便宜,她讓下人狠狠一撞,企圖把五福給撞倒,但果果說得對,以往她是球,一點力氣就能讓她滾得老遠,現在她瘦下不少。
他問過:“你現在不愛吃糖了?”
她嬌笑道:“天天吃四爺這顆大糖果,哪還有胃口嘗別的。”
她在谄媚他知道,他更清楚的是,成天應付那些層出不窮的破爛事兒,她耗盡心力,別說吃糖,連吃飯都有些恹恹。
短短一個多月,園子裏莫名其妙出現的夾竹桃,熏香裏頭的加料,湯湯水水裏頭的絕育藥……誰動的手腳?誰都有可能,就算不是李氏、耿氏,她們身邊的那些人,也會幫着出擊。
“過幾天,我會再給你買兩個丫頭進來。”
他突如其來的話,讓五福手上的針線頓了一下,但很快地繼續縫合動作,若無其事問:“她們是什麽背景:”
她猜到了,如果只是買兩個丫頭,一來他不必特意提及,二來這種事有塗管事去辦,與他無關,所以這兩人的存在,必定有其意義。
與聰明人對話就是這點好,提一個頭,她已經猜出全盤。
“一個叫羽黃,她對毒物藥石頗有見解,記得我提過的林霜嗎?”
“記得,爺的紅顏知己嘛。”說完,五福自己都覺得好笑。
“她是安将軍無緣的妻子。”
“無緣?為什麽?”五福嘴裏問着,手下動作不停。
“他們兩人是青梅竹馬,安将軍從小習武經常受傷,她便認真習醫,替安将軍療傷,兩人以為長大後可以共結連理,沒想到一次安将軍出征,失去消息,林霜的繼母見狀,收下一大筆聘金、把人給嫁出門。
“後來安将軍立功回來,帶着诰命夫人的鳳冠霞帔上門求娶,但林霜已是他人的妻子,安将軍為此終生不娶。而林霜在丈夫死後求去,從此漂泊天涯、四處行醫,她的醫術相當好,有“鬼見愁”的稱號。”
“羽黃是她的徒弟?”
“對,有她在你身邊,吃食用物上可以放心一點。另一個叫紫裳,她是上官先生的義女,有一身好武功,護住你們幾個足夠,下回再發生今天之事,你們吃不了虧。”
這話夠透徹,五福清楚往後這種事只會多不會少,輕輕嘆了口氣,這種日子要到何時才是個頭?她生平無大志,只想吃好睡好,旁無所求,而今,這點追求似乎遙遙無期。
身上的傷,讓齊熙風理直氣壯的天天待在明院裏,也理所當然把花廳改為書房,從此紅袖添香,一刻不離五福身邊。
話放出去,滿府上下都傳道:四爺怒極,那日皇子妃、耿側妃連抉闖明院,驚得曾側妃花容失色,還打擾爺的好事,這下子清院、唐院變成貨真價實的冷宮。
傷口好些後,熙風又開始外出,府裏眼線太多,可惜五福不是正房,不能下令清除,為着保險,該做的事還是得在外頭辦,反正這城裏他的鋪子多。
确定要被眨至皇陵後,梁青山火速買下附近十七間鋪子,分別開了不同的商鋪,讓主子能四下逛,逛出一副悠閑生活、與世隔絕的自在态度,好讓暗地裏那些眼睛放心,也能有個密商的地方。
京裏的情勢越加明朗,照估計要不了兩個月,齊熙明、齊熙華和玥貴妃、褚家等一幹勢力将會中箭落馬,當年皇上用來對付安将軍的手段,會在褚家身上重現。
褚玥聰明一世,知道功高震主的安将軍不得善終,卻沒想到同樣的事也會落在褚家身上。
自從接收安将軍的勢力之後,這些年褚家越來越貪心,朝堂上、軍中處處把持,皇上本性多疑,又喜歡将事事握在掌心,怎能容許這等無法控制的狀況。
所以當他透露給熙棠、熙慶的線索一旦曝光,褚家便是只有五分錯,也會被定下十分罪,重點在于:褚家違了帝心。
齊熙華、齊熙明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是不是該給他們添些助力,讓他們對齊熙棠、齊熙慶施點“報複”?今兒個出門他便是忙這件事情去。
半年,最遲半年,熙風相信皇上會下旨讓自己回京,所以師父和上官先生那邊,該加快動作了。
諸事順心,他連走路都分外輕快,摸一把懷裏的小錦袋,他忍不住笑出來。
這東西半個月前就訂了,今兒個才剛做出來,不曉得五福看見會是什麽表情,想着她發傻的模樣,笑意再掀。
他加快腳步回到明院,發覺五福不在,以為她又待在竈房裏擺弄,便往廚房走去,但裏頭只有碧絲、果果,她們正給五福做飯菜。
自從上回的正式沖突之後,小小的後院事情多了起來。
先是謠言滿天飛,說五福是妖妃,給四爺下情蠱,讓四爺一顆心全落在她身上,看不見其它人,說五福仗着四爺寵愛,性情益發驕奢,對正妃不敬、對府中下人不慈,動辄打罵怒斥,還幾番把兩位夫人給氣哭。
這還不是更誇張的,傳言中,耿氏受不了委屈,一條白绫往梁柱上一挂,幸好發現得早,否則香消玉殡,一縷冤魂就這麽往閻王殿飄去。
謠言這種事不會止于智者,只會渲染于好事者口中,最好的對付方法,就是關起門來不聽不說,便是聽見也拿它當小說範本,千萬別把自己的心往上扣。
這點五福做得不錯,但是她可以不理會謠言,卻無法不理會層出不窮的手段。
飯食裏不斷出現“加菜”狀況,燭火裏有異味,連送到明院的布料裏都有不明白色粉末,這讓五福煩不勝煩,索性伸手向他要銀子,從此明院裏有了小竈,由果果負責買菜掌廚,一切吃食均不過外人手。
而前頭送來的東西一概不收,布料木炭如此,燕窩鮑魚也比照辦理,關起門明院自成格局,與前頭的人事均不相幹,皇子妃管中饋管不到五福頭上。
好處是少了麻煩,壞處是可以活動的空間變小,為彌補這點,他時不時領着五福和幾個丫頭出門,然這一切看在李氏、耿氏眼裏,更加憤慨。
而果果本就是個好吃的,她那手廚藝還是五福親自調教出來,所以明院上下有了口福,糖果、甜食、飯菜樣樣豐富,天天進補幾個丫頭圓了一圈,獨獨五福越見清減。
人人都以為她為了讨好四爺,刻意清減,誰曉得,她就是個心裏不能裝事兒的,她明明愛當好人,偏偏四爺要她演妖妃,時不時與人嘴巴磕絆,良心大傷,所以白日吃不香,夜裏又運動得厲害,不瘦都難。
不過天底下的事都有兩個面,瘦下來的她五官更見清麗美妙,竟隐隐有超越耿氏之勢。
“怎麽這時候做菜?”熙風問。
碧絲看見熙風,連忙擦幹手道:“宮裏來了人,皇子妃讓主子過去清院,已經一個多時辰,奴婢怕主子餓,先備下幾道菜。”
宮裏來了人?誰的人?皇後、玥貴妃?
搖頭,不會是玥貴妃,褚老太爺不是個善與之輩,他早該嗅出異樣氛圍,消息傳進宮裏,玥貴妃自顧不暇,應該沒空為自己分心。
所以是皇後娘娘?她又想搞什麽?
“誰跟在主子身邊?”
“羽黃和嫣紅都跟着,主子吩咐過,假如情況不對,嫣紅會讓塗管事去找四爺回府。”
他并沒有接到塗管事的消息,換言之,五福還可以控制狀況。
“紫裳呢?”
“小姐讓她出去辦事。”
紫裳不在?眉心微攏,他轉身大步流星往清院走去。
一路行來,明知狀況無礙,他還是忍不住懼怕,對,光是想象五福吃虧,他便沉不住氣。
臉緊繃,從他身邊經過的下人看見向來溫文可親的主子換上一張臉,皆噤聲往旁躲去。
沒事的,他告訴自己,福兒擅長忖度時勢,她能屈能伸絕不會令自己吃虧,絕對不會傻得去和宮裏人對峙,她不是最崇尚明哲保身的嗎?
他一面走、一面自我勸慰,只是接連說過幾十次“沒事的”,心跳還是忍不住激狂。
他擔心她,更正确的說法是,他早已經把她放在心底。
他對她的喜歡,已經不是一點點,而是多到心滿、心溢、心膨脹。
他愛她、他想她、他不願意與她分離片刻,他不是個善情的男人,自從知道母親死亡的真相後,他甚至不再對任何人用情,就算師父的認真對待,他也花了整整五年才對人性重拾信心。
而福兒,卻只花短短幾日便走入他的心。
他不知道這樣一個圓圓胖胖的女孩子有什麽本事,竟能輕易擊破他的防備,是她幹淨透亮的眼神?是她幹淨純善的心靈?還是她說話時不自覺露出的真誠?
他不确定,他只曉得在她身旁,自己才能卸下心防,只有她在的地方,他才不需要時刻戒備、不需要不斷謀算。
他喜歡這樣的放松感覺。
曾經,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不會有這樣的心境,因為他決定要走的路如同一條修羅道,魑魅魍魉遍地橫行,只身蹚過煉獄火,不是燒成灰燼便是百煉成鋼,這樣的他,無血無情,只是一顆心比鋼硬。
但她來了,把他的心化成繞指柔。
床榻邊,她對他說:“沒有人規定,為帝為王者都必須疑神疑鬼提防臣下,就像不是所有主子都必須以威勢懾服奴才,通往目的的道路不會只有一條。”
她說:“皇上是皇上,四爺是四爺,不是生為父子就會有相同的性格。”
她說:“四爺看起來似是個無心人,其實是最最有情的,否則不會把天下萬民看得那樣重。”
她說:“四爺對皇上感情很複雜啊,又愛又恨、矛盾得無法解釋,但感情本就是無法解釋的事,四爺何不順從心意去做,別在裏面摻雜理智?”
他信了她,反刍所有她講過的話,頓時她為他開啓一扇窗,讓他看見另一番全然不同的大千世界。
他喜歡聽她的故事、她的大道理,他發現這個一心一意要關起門過小日子的女子,腦袋比他想象的更聰明,他們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天,只要兩人在一起,氣氛再融洽不過。
而這種氣氛,能讓他放下所有不悅與疲憊。她對他而言,不只是合作的夥伴,而是要牽手走過一生的女子,他要保她一世平安,保她一世快樂,所以他會為她竭盡全力。
當人生的目标不再只是為了複仇,還為着護持一個女人的幸福時,努力變得有意義并且令人開心。
加快腳步,他飛奔至清院,卻驚見嫣紅、羽黃被幾個粗壯的嬷嬷捆綁在門口時,心頭一陣狂怒。
他恨恨瞪了嬷嬷一眼,道:“把人解開。”
他丢下四個字,熙風轉頭對嫣紅、羽黃道:“跟我進屋。”
字很簡短,但命令很清楚,嬷嬷們雖有猶豫卻不是傻的,怎麽說四爺都是府裏最大的,誰敢違抗四爺命令?
她們別身幫丫頭解開繩索,熙風沒等她們松綁,便一把推開門闖進去。
李氏、耿氏高座,手裏捧着杯盞,儀态安閑地看着五福。
五福跪在地上,不知已經跪了多久,兩條腿隐隐抖着,她的衣服有些狼狽,幾縷發絲垂在頰側,兩個嬷嬷一左一右站在五福身邊,左邊那個死命掐着五福的手臂,她吃疼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也不敢閃躲。
“我讓你媚主、讓你獨霸寵愛,皇後娘娘是怎麽吩咐的,你全置之腦後……好個沒家教的騷蹄子……”
站在她右側的嬷嬷罵罵咧咧地,一句接一句功力深厚,不見重複的話兒,但罵來罵去卻是同一套——她不能把四爺攬在自己床上。
冤枉啊,四爺是個活人又不是屍體,她能把人給霸着不放?
她喜歡嗎?她愛嗎?她又沒有天生媚骨,一到天黑就想做那等事,日忙夜操,她也是體力有限的好嗎?
可是腹诽歸腹诽,這些話半句都不能透出去。
她是妖妃嘛,是惑主的賤女人嘛。謠言從清院、唐院傳出去,越傳越盛,若不是四爺暗允,她不信謠言能從府裏傳到府外,所有人都知道她這個胖子的床上功夫多厲害。
更正,不只是四爺暗允,恐怕四爺背後推波助瀾的功夫也做了不少。
命苦吶,天将降大任到她這個小妖妃……
幸好四爺是個講究公平的,她受多少委屈,娘家人就能得到多少補償。
他讓兩個弟弟拜上官先生為師,但近日上官先生事多繁忙,他便讓三個師父住進府裏,替她整治家裏的小惡魔。
她的爹官升三級,變成從五品官員,他買一處大宅子、顧幾個護院、買下婢女,過幾十年清貧日子的祖母和娘,終于當上貴婦。
每回接到京裏來的家書,知道四爺對她娘家人的悉心照顧,她心裏有再多的怨也沒啦。
“回答啊!”
回答?五福根本沒把對方的話聽進去,要她回答什麽?頭一擡,目光對上嬷嬷雙眼,她眼角微微下垂,依然掩不住從眼皮後面透射出來的精光。
常嬷嬷是皇後的貼身婢女,當年和皇後一起進宮,幹下不少壞事,多年來,皇後能夠順利鏟除異己,常嬷嬷厥功至偉。
她不會犯傻,去和這種自以為是皇後親姊妹的中年婦女犯沖,于是低下頭,擺出一臉忏悔。“臣妾知錯。”
“以後知道該怎麽做?”
做什麽?她腦中浮出三個字,幸好掐她手臂的嬷嬷接下話。“雖然不在京城,但該守的規矩還是得守,一個月裏,爺在正妃屋裏十天、側妃屋裏六天,這是規矩,誰都不能越過去……”
人家還在計劃他的日子該怎麽分配,熙風便闖進來,擺起臭臉道:“嬷嬷好大的威風,竟管到本皇子的家務事來了。”
看見熙風,李氏、耿氏吓一大跳,四爺不是出府了嗎?若非打聽清楚,常嬷嬷也不會觑這個空進府。
常嬷嬷沒被他的氣勢吓到,緩聲道:“四爺,不是老奴倚老賣老,規矩是祖宗傳下來的,嫡庶不能廢,難道四爺不怕庶子生在嫡子前頭,若真的這樣,四爺的後院再不會安寧。”
“讓本皇子後院不安寧的主兒恰恰是李氏、耿氏,她們日日無事生非、到處招惹,怎嬷嬷不責備她們,反倒過來責備本皇子的心頭肉。”
心頭肉,夠清楚明白了吧!
他誰都不要,只要曾五福,她是心頭肉,其它兩個叫做心頭刺,肉和刺的差別誰不知道,前者好吃好啃,後者傷胃傷喉嚨。
他的話讓李氏心頭陡然變冷,耿氏泫然欲泣,不管是什麽感受,她們都不約而同地朝五福瞪去。
五福垂下頭,她的臉快被射成篩子了,招恨吶,四爺的偏寵早晚會讓她死無葬身之地,她可憐的小命吶……回頭得問問四爺他身邊銀子夠不夠,倘若銀錢豐富的話,能不能再買五百壯丁,把明院前前後後圍出幾道人牆。
“四爺怎能犯胡塗,您不是普通人,三妻四妾是道理、是規矩,是皇家子弟都該遵守的事兒啊。”常嬷嬷怒道。
“爺偏就不想守規矩,不想三妻四妾,只要一夫一妻!今兒個,爺把話挑明說吧,李氏、耿氏是父皇賞賜,爺不會虧待她們,只要她們安安分分,府裏不會少她們一碗飯食,但如果心裏生出什麽邪惡念頭,膽敢對福兒使手段,本爺自不會看在誰的面子上。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爺這話偏差了,是男人就該肩負開枝散葉的責任,四爺這般寵愛曾氏,難道不怕嫡庶不分?不怕曾氏生不出兒子?不怕後繼無人?”
熙風冷笑道:“齊家子孫夠多了,幾位皇兄、皇弟這些年陸續生下子嗣,開枝散葉的責任有他們便已足夠。本皇子不會有嫡子,也沒有家業需要兒子繼承,倘若福兒的注定命中無子,爺認了,只要能與福兒相知相守,平平靜靜地在這裏為祖宗看守陵寝,此生,再不冀求更多。”
話裏深刻的愛意,無半分掩飾,他望向福兒的深情款款,讓許多下人感動落淚,這就是天定良緣、前世宿命啊,否則同一天迎娶進門的新娘,四爺怎麽誰都看不上眼,獨獨愛上曾氏?
常嬷嬷是個老人精,感動之餘,她多盯了熙風幾眼,試圖從中分辨出真僞。
不過旁的事也就罷了,但熙風的感情是真、擔心是真,望着五福的眼底流露出濃濃的不舍,更是真到不能再真。
所以,是真的。常嬷嬷心道。
她奉皇後娘娘口谕走這一趟,明面上是為李氏、耿氏撐腰,實際上是不放心。
那些地方官的家眷确實在這附近被劫走,本想連四皇子一并掃下的計劃,就此爛死腹中,娘娘左想右想,認為除四皇子之外,沒有人會動這個手腳。
但吳大人已經親自走一趟,确定他安安妥妥的待在府裏,哪兒都沒去,因此娘娘懷疑,會不會是四皇子派出去的人馬?
可哪來的錢啊?買殺手要錢、養高手更要錢,娘娘調查過,這些年辦差,四皇子清廉、沒有中飽私囊的嫌疑,且四皇子沒有外祖家和岳家的扶持,哪裏能夠辦成這種事?
眼下看來,是娘娘多慮了,一個只想在溫柔鄉裏度過餘生,連子嗣大計都不顧的四皇子,怎有心思謀劃大事?
他如傳聞所言,平庸、胸無大志,他的親生母親不過是個宮女,眼界低、一心依附皇後娘娘,他從未被教導過奪嫡的念頭,再加上那場重病将他的聰慧抹去,這樣的四皇子……
甭說別人,假若他有那麽一丁點兒野心,玥貴妃是何等精明之人,豈能容他活到今天。
熙風的話對她而言是一顆定心丸,但常嬷嬷仍決定再多觀察幾天,倘若他确實一心在曾五福身上,她便回京城向娘娘交差。
常嬷嬷清清喉嚨,把熙風的注意力拉回來,她道:“老奴人微言輕,該勸的話都勸了,倘若四皇子執意如此,老奴無話可說,只能将四皇子的所言所行盡數向娘娘禀報。”
熙風道:“萬望嬷嬷寬厚,今日之事均因熙風而起,與福兒無半點關系,至于外頭傳的謠言……待查出始作俑者,本皇子定會好好回敬。”
話落,他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朝李氏與耿氏瞥去,李氏強撐着不作表情,耿氏卻是滿臉驚惶,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模樣。
彎下腰,熙風打橫抱起五福,像洩恨似的踹開門,走出清院。
他的動作給了常嬷嬷新解讀,一:都這時候了還替曾五福求情?肯定不只是普通喜歡。二:他不敢對娘娘的人發脾氣,卻憤憤她們欺淩曾五福,只能踹門表達不滿。
果然是個傻子,踹門于事無益,只會得罪她們,說不定還會遭來怨恨,這種連表面功夫都做不來的人,能籌謀什麽事?
心再放下幾分,皇後娘娘确實多慮。
他是真的生氣,氣自己無法不管不顧地把那對門的那一腳,直接踹到兩個嬷嬷身上,氣一鍋沸油澆進自己的心,燒騰出滿腔怒氣時,他還是沒忘記籌謀算計,這樣的齊熙風和皇上有什麽差別?
皇上可以為了安心而犧牲母親,自己不也為了讓皇後安心,不敢替五福出氣。
他生氣!非常、非常!
五福窩在他懷裏,一動不敢動,因為……
他演得好真哦,好像他真的很喜歡她,真的沒有子嗣也沒關系,真的只要能和她走過一輩子,他願意守一輩子皇陵。
差一點點,她就要感動落淚了。明明知道只是演戲,胸口卻忍不住溢出滿滿的幸福感,突然覺得能夠和他連手搭檔演出一對幸福夫妻,感覺真不差。
即使理智一再提醒自己:這是錯的,為以後着想,千萬別生出非分之心,千萬不能允許感動存在,你與他,就是演戲。
沒錯,她夢想要過平安順遂、無驚無懼的小日子,就得學會功成身退,就得在他親近別的女人時,不委屈,得相信他先是帝君,才是許多女人的丈夫,感情是無足輕重的事。
所以……抹去!全部抹幹淨!不要感動、不要心動、不要讓無謂的幸福感冒出來,不要沉溺其中,逃不出來。
巧笑間,五福把該抹除的東西給抹幹淨了。“已經走遠,爺可以別生氣了。”
聞言,熙風咬牙暗恨,她一句玩笑話直直刺中他的心。
她果然不相信他的真心,她認定他從頭到尾都是在作戲,他沒有回應她,但額頭隐隐爆出青筋。
“我認為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就是能将危機化為轉機的人,今兒個,我親眼目睹四爺把不利的場景轉化為有利的狀況,四爺果真神人,我崇拜你。”
他倒抽口氣,她的崇拜讓他更痛恨自己,偏偏她講的半句沒錯,他确實把不利轉為有利,确實利用她的受苦,讓常嬷嬷放心自己。
沒發現他的臉色異常難看,自诩為聰明人的五福這會兒笨了,竟自顧自往下講,“常嬷嫂若是施壓,四爺不得不親近李氏,皇上就會懷疑四爺想投靠大皇子或三皇子,可如今,透過常嬷嬷的嘴巴往外傳,不管是皇上或皇後都會相信,一個連對女人都不貪心的男人,怎麽會對皇位貪心。
“只不過這樣好嗎?皇後會不會因此怪罪于四爺?怎麽說,李氏都是皇後的娘家人,她肯定希望四爺寵愛李氏?”
他需要同她解釋嗎,比起不寵李彤桦,皇後娘娘更希望聽到他為一個女人連子嗣都不要。
當然不跟她解釋,這會兒他滿肚子怒火,既生氣自己的城府,更生氣她不相信自己對她的心,臉色鐵青難看極了。
沒想到,她還以為自己分析得相當精彩,自顧自往下說。
“唉,怎麽就這樣難吶,順了爹意拂了娘心,四爺這可不好做。沒關系,再熬個幾年,等四爺登上大位就出頭天了,五福在此發誓,會對四爺忠心耿耿、與四爺合作無間。”
為表達他對曾家人的慷慨,她認為自己也該釋放些許善意,向他傳達自己的忠貞不二。
誰要她的忠心耿耿?誰要她的合作無間?她把他惹得快要爆炸,如果步出清院時他的怒火有五成,現在經過她一番精辟分析,已經積滿九成九。
抱着五福走進屋裏,嫣紅、羽黃幾人紛紛圍上來,她們以為五福受了刑,連走都走不動。
看着衆人的緊張,五福笑道:“我沒事兒,我只是和四爺合作,演出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說話間,她顧盼飛揚、沾沾自得,好像自己給四爺立下大功勞,就等着讨賞。
砰!十成了!怒爆!熙風大吼一聲,“通通給我出去!”
閑雜人等都出去後,他把五福丢到床上,跟她大眼瞪小眼,好像她做錯什麽。
他在生氣,為什麽?因為常嬷嬷嗎?不對,臨出清院時,她瞥見常嬷嬷嘴角的笑意,肯定是信了他的心意。
因為李氏、耿氏?更不可能,四爺撂下的那幾句話很有震撼力,她們怕是要擔心得睡不着了。
一切都很完美,不枉她被罰跪一個多時辰,不枉她手臂上隐隐作痛的掐痕。
所以他生氣是因為……她的誇獎不夠真誠、不夠貼心、不夠令人滿意?不能怪她呀,她不擅長此道,巴結這個行為是從嫁進四皇子府才一點一滴慢慢學起的啊!
“妾身做錯什麽,四爺就明講吧,怒傷肝、哀傷心,四爺弄壞自己的肝也扯壞妾身的心,可到頭來,妾身還是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麽。”
“你會為爺傷心?”
“怎麽不會?傷大了呢,瞧,這會兒胸口還隐隐作疼。”她嘻皮笑臉地揉揉自己的胸口。
他輕嗤一聲,“是嗎?這話是作戲還是真心?”
“四爺這話太冤枉人,戲是咱們合力演給外人看的,可不是演給彼此欣賞的,妾身對四爺講的話句句真心。”
“好得很,福兒對我真心,怎就看不出爺的真心?爺方才講的每句都是真心,不是在演戲。”
“嗄?”她被他的一堆真心給繞傻了。
“聽不出爺有多真心?”他口氣酸得厲害。
“爺指的是哪一句?”她還真想不出來。
“很多句。”
“嗯,可能剛剛有些分心沒聽清楚,爺要不要再講一遍?這次我會認真聽。”
“好,福兒認真聽清楚,現在爺講的每句話都是真心、都是承諾、都是不會改變的諾言。”
“好,爺請講。”
“爺不會有三妻四妾,爺只要一夫一妻,不管嫡子或庶子,只有你、曾五福,可以生出爺的兒子。”
她怔了,怎麽可能?自古以來,哪個帝王不是三宮六院七十二嫔妃,哪個不是夢想握有最大的權力、得到最美好的女人?何況後宮也是前朝的一部分,哪個皇帝不用女人來攏絡臣官,讓他們為自己盡忠盡心、賣肝腎。
這種話只能是演戲,怎麽可能真心?
她的表情又給他添入三成火氣,好、好、好得很,這個曾五福沒把他給活活氣死不甘心就對了。
“看吧,你不相信對不!你不信爺喜歡你是真的、愛你是真的、想和你一輩子鹣鲽情深是真的,你認定我是那種見利忘義,可以用所有東西去交換權勢的男人。曾五福,我看錯你了,我以為你聰明伶俐,見識清楚,原來也不過爾爾,你連真心虛假都分不清楚,憑什麽說自己聰明?!”
丢下話,他從懷裏掏出東西往她身上一抛,踩着重重的腳步,轉身走出屋外。
低頭,五福看見自己膝上多了個錦囊,不大、砸在身上不痛,她打開倒出裏頭的東西,是一枚印章,用白玉雕成骨頭的形狀,骨頭中央鑲着一顆紅色心形寶石,骨頭上方打了洞,穿上皮繩可以挂在頸間當項鏈,印章上刻着兩個字——愛妻。
五福輕輕撫着紅色寶石,陷入沉思。
那次四爺領她們出門逛市集,果果什麽都沒買,只買了一袋紅色的小豆子,非常漂亮,形狀像顆心,不能煮、不能吃,只能在手上把玩。
聽說它的名字叫做相思豆,相思會毒人心腸、教人黯然神傷,一如有毒的小果子,所以每當丈夫遠行,此地的婦人便會縫一個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