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
快馬加鞭,長風獵獵,掠起他的衣袂翻卷,長發飛揚,彷佛禦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
他該高興的,一個月又七天,他終于要回京了,濟縣的赈災差事完畢,魯縣軍将一心所向,而京裏所有事均照着估計走。
父皇病了,連續幾日無法上朝,皇後與大臣勸谏,此非常時刻應該立太子以定民心。
耿秋蘭也道:“先立四皇子為太子吧,等皇兒出世,到時皇上要廢要立還不是一句話的功夫。”
耿秋蘭說動了父皇,于是造冊立他為太子,諸事俱備只等他這陣東風刮回京。
恨不得日行千裏早早回到京裏,不是因為太子冠服,而是因為那裏有他日思夜念的女子。
一趟遠行,他方才明白,兩相缱绻的戀人分開一會兒便是抓心撓肝的思念,恨不得日日膩在一起日日相好,他這才明白,沒有福兒的三十七日有多麽漫長。
他想她,日裏想夜裏想,連夢裏都有她的情絲牽絆,有時候他想倘若事敗無緣帝位,有福兒一生相伴此生亦無憾。
過去他肩負母親的期望、師父的期望、上官先生、千萬百姓……的期望,一步步走來,他努力且成功,他讓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自己,他在艱困的環境中存活下來,也讓無數的人選擇追随自己。
只是,他曉得責任、諾言、承擔,曉得目标、方向、未來,卻不懂得何謂幸福?然後,突然間他懂了。
在曾家屋頂偷聽福兒說話的時候,懂了?,在聽下屬彙報福兒的一舉一動時,懂了?,在她一心一意躲起來過小日子,他卻惡意把她挖出來攤在陽光下同時,懂了,在他們的洞房花燭夜裏……
上蒼在他心田撒下名為幸福的種子,然後春雨驕陽,種子破土而出日益茁壯,幸福的感覺漸深漸濃,漸漸地讓他明白人生除了權勢地位之外,還有許多值得追求的事。
所以,他很清楚,曾五福是他要花一輩子珍惜追求的幸福。
嘴唇有些幹裂,他舔了舔,卻舔到自己的胡須,失笑,這三十七日他把十二個時辰當成二十四個使,從早忙到晚,聯絡魯縣大将、赈災救民,他馬不停蹄在各地奔馳,全心全意把事情辦好,快馬回京,根本沒時間打理自己,胡子密密麻麻鑽出來,頭發胡紮亂綁,他連臉都沒有時間好好洗過一回。
沒關系,等回了京,他的福兒會好好服侍,給他洗臉、刮胡子,陪他洗鴛鴦浴,想着、笑着……但突然昨兒半夜的惡夢跳出來。
是,他作惡夢了。
夢裏,福兒的眼睛、鼻子、嘴角、耳朵汩汩地流着鮮血,滿臉無辜地望住自己,噘嘴道:“早告訴過你,我這人不适合鬥争,你非要強拉我加入戰局,瞧!你滿意了?”那口氣有些薄嗔,像在同自己撒嬌似的。
她在笑,臉上無半分埋怨,只是眼裏流出的血越來越多,嘴角的血漸漸變為黑褐色。
他沖上前,一下一下用衣袖替她把血水擦淨,只是沒多久新的血水又冒出來,心中一陣狠狠痙攣,無法遏制的顫栗在血脈間奔竄,他睡不着了,飛快下床收拾好東西,披星戴月奔回京。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過一千次,沒事的,夢境往往與現實相反。
他道:是福兒日夜思念他吧,是想恐吓他早歸吧,才教他作上這樣一場惡夢。
這女人吶,就是不能寵,一寵便壞了,明知他千百個牽挂,卻還要讓他擔上這份心,好得很,回去後看要怎麽修理。
不過……肯定是不舍的,他忙得天昏地暗,還是抽空給她四處搜羅各種糖果,他滿腦子工作,卻還是一定下心便想她想得緊,修理她?怎麽下得了手。
他一面對自己說話,一面催動缰繩,他企盼早一刻看見福兒。
終于城門在望,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再一刻、再一刻,再一刻他們夫妻便能聚首,便能傾吐分離的日子裏對彼此有多少思念。
他要告訴她,自己買了不少好東西,待後頭的馬車跟上,就會給她帶來一車一車的好禮,他要跟她炫耀自己的財富,告訴她:你家四爺很能耐的,就算不當皇帝也能讓你穿金戴銀,過一輩子舒泰日子。
他有滿肚子的話要對她講,不過……切記,地方官員要把閨女塞給自己的事兒提都不能提。女人最是小心眼,嘴上說沒關系,哪日兩人吵架定會拿出來挑釁。
一面想着福兒一面笑,這是第一次他在街道縱馬狂奔,因為實在抑不住滿腹狂喜……
他蒙了,目光落在床上,身子動彈不得。
她是誰?他的福兒?不對,他的福兒圓圓胖胖、富富泰泰的,怎麽會是這副瘦骨嶙峋模樣?
是,福兒跟着他,瘦了,因為煩心事太多,因為睡不香又吃不好,因為心頭成日瞎琢磨,所以瘦了……可是再瘦也不會是這狼狽模樣啊!
她不是福兒!他确定!
只是,為什麽她的眼睛流下血淚?因為傷心嗎?為什麽她耳鼻嘴角滲着血漬?
因為久等男人不歸嗎?為什麽她不願意睜開眼睛看他一眼?是不是心裏頭存着抱怨,惱恨男人把她推到風口浪尖?
思緒有些混亂,所有清晰的、模糊的東西通通攪在一塊兒。
曾夫人在床邊啜泣,握住床上女子的手一聲聲輕喚福兒。一臉兇樣的劉嬷嬷早已泣不成聲,高壯的身子板兒佝偻着。
如果不是福兒,她們為什麽傷心?她們與誰有這樣好的交情?
突然生氣起來,不管是誰,她都不是他的福兒!
他沖上前,一把扯掉五福的被子,他的動作吓到了曾夫人,她拉住他的手急問:“四皇子,你要做什麽?”
“她不是福兒,不應該躺在福兒的床上,福兒回來要睡哪裏?”他打橫把床上的女人抱起來,要把她抱去……去……去哪兒呢?丢掉?
搖頭、怔愣,他定住了。
不對,抱住她那刻,他就清楚知道她是他的福兒。
她的身子他再熟悉不過,她的氣息經常在他夢裏萦繞,她是他的福兒……不是占走福兒床鋪的壞女人……
可是他的福兒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才三十七天,不是三十七年,福兒怎麽能夠讓他不認得?
頹然坐倒床邊,他低頭看着福兒,臉貼靠她的臉,額頭輕磨她的額,好冰……
是凍壞了嗎?這慈寧宮的下人都死絕了嗎?為什麽不燒地龍?為什麽讓他的福兒這樣冷?
抽過被子,他一層一層把五福包起來,喃喃道:“很冷嗎?不怕,我馬上帶你回家,咱們燒十盆炭火,把屋子弄成夏天。”
“四皇子!”劉嬷嬷一喊,只見熙風擡起頭。
她知他失心瘋了,即使犯上,卻不能不狠狠一巴掌抽上去将他打醒。
這一巴掌,熙風沒有被打蒙,果真有了幾分清醒。
“四皇子,你與其在這裏傷心,為什麽不去替我們小姐出一口氣?為什麽不去抓出害我們小姐的壞人?你這樣小姐能好起來嗎?!能高興嗎?!”
劉嬷嬷的怒聲相斥,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澆得他一個透心涼。
他在做什麽?他應該找出兇手,應該找太醫……不、不對,要找林霜,她會有辦法的,沒錯!他應該解決事情,不該浪費時間黯然神傷,他的福兒在等着他回來,他是她的天,她知道只要自己在,她就安全了!
對,他需要做一點事,他沒有權利也沒有時間傷心。
回過神,他定定看向劉嬷嬷,半晌後他輕輕把五福放回床上,對曾夫人深深一揖。“熙風拜托岳母好好照顧福兒。”
“我會的。”曾夫人哽咽。
“我去找人過來,我們馬上回府。”
“好,都好!”
見熙風振作起來,她們像是找到主心骨似的,心跟着定了。
出門前,熙風沒忘記對劉嬷嬷說:“嬷嬷,謝謝你,我把福兒托給你了。”
“行,老奴保證,會好好照顧小姐,您快去做該做的事。”劉嬷嬷感動得眼淚鼻涕齊飛,她親眼看見了四皇子有多疼愛他們家小姐,以後要是有誰敢說他們家姑爺的壞話,她肯定一帚子打出去!
熙風進慈寧宮看望五福的事很快就傳到皇後耳裏,她快步往五福住的院子裏走去,于是在長廊裏與熙風碰上。
看着一身風塵仆仆、滿面風霜的熙風,她很是驚訝,他去了哪裏,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他不是一直待京裏嗎?
彤桦前日才遞信進宮,說熙風喜歡她,他們日日同房感情深厚,還信誓旦旦說就算曾五福回府,她也不會屈居下風。
她春風得意的說,太醫號脈說她應該是懷上了,只不過日子不足,還不敢太确定。號脈的是何太醫,二十幾年的醫術了,不至于連喜脈都號錯。
可是他這副樣子明明是遠歸……疑問上心。
看了皇後一眼,熙風像敗将殘兵似的垂頭垮肩,他緩步走到皇後跟前,雙膝跪地沉恸道:“母後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福兒的,我把她托給母後了啊!”句子裏沒有抱怨,可是口氣裏滿滿的是怨恨!
皇後彷佛沒聽見他的話似的,怔怔問道:“你去了哪裏,為什麽把自己弄成這樣?”
熙風不知道這時候自己竟還有心情冷笑,皇後這樣吃驚,是因為李氏懷孕的消息傳進後宮了?
第一次,他激狂地想要傷害皇後。
于是,他巨細靡遺地把行蹤交代清楚。“母後不知道嗎?父皇派兒臣到濟縣赈災,領彤桦回府那日出的門,兒臣剛剛回京,母後……你告訴我,福兒這是怎麽了?”
嗡地一聲,皇後再聽不見他的話。
熙風不在,彤桦是怎麽懷上孩子的?難道因為熙風不肯碰她,便給自己找個男人,硬把綠帽往熙風頭上戴?她有這麽大膽?
見皇後臉色鐵青,熙風冷眼轉向常嬷嬷,問道:“嬷嬷可否給我一個明白,為什麽福兒會變成這樣?”
常嬷嬷也驚得不小,四皇子離京,四皇子妃肚子裏那塊肉是怎麽來的?
可情況容不得她多想,主子問話她必須回答,“四皇子別惱,娘娘也不願意這樣,這些日子娘娘與曾側妃處得極好,娘娘待她如親生女兒,曾夫人也經常進宮,娘娘怎麽對待曾側妃的,曾夫人全看在眼裏,半點不假。”
她極力替皇後撇清。
他才不要聽這個。“我要知道,是誰害了福兒,兇手在哪裏?”
“下毒的是一名叫做彩蝶的宮女。”
宮女?福兒與宮裏人素不相識,她也不是會與人結怨的脾氣,沒道理會替自己招惹殺機,所以對方是受人指使?
受誰?皇後沒有道理這麽做,皇上也沒有,明貴妃一派已經鏟除,而其它宮妃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那麽還會有誰?宮裏主子一個個閃過他腦海,倏地,李氏的臉跳了出來,是她嗎?
“人呢?”
“下過毒後,她便自盡身亡了。”
所以是受人所迫,對方拿捏住她的軟肋?很好,他會把人給揪出來的!
“太醫怎麽說?”
“太醫說,幸好曾側妃喝的量不多,已經灌下藥湯,只是能不能再醒來,不好說……”
不好說?!眼底怒火再起,他強壓怒氣,彎腰拱手道:“萬望母後見諒,兒臣雖然尚未與彤桦成為真夫妻,但是福兒……兒臣必須帶她回去。”再予以一重擊,他從皇後身邊快步離開。
他要去找程溪,去找自己人,他必須弄清楚來龍去脈。
“嬷嬷,剛剛他是不是說……尚未與彤桦成為真夫妻?”
“回娘娘,是。”
“這個賤人,她到底做了什麽事?!”皇後恨恨道。
信已經寄出去,師傅正前往林霜的住處尋人,宮裏太醫找不到其它法子,只能靠針灸為福兒續命。
十天了,福兒整整昏迷十日,他經常守在床邊一次次呼喚她的名字。
他讓果果滿京城買糖,希望能把她給哄醒,曾家人天天上門,到最後索性搬進來合力照顧她。
熙風非常忙,冊封太子之後,他必須接下父皇的工作日日上朝,父皇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最近連湯水也進不了,太醫讓熙風早做準備。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搬進宮裏。
他命人把李彤桦關在院子裏,半步不能離。
她莫名其妙,不明白“熙風”的态度怎會大轉變?一個月的恩愛缱绻怎地一轉眼竟像換了個人?
四個孔武有力的粗使嬷嬷守在門前,她半步出不得屋子,鬧上好幾次,她吵着見四爺,可是連上不了臺面的奴才都敢指着她的鼻子說:“太子爺哪有空理你,夫人病着呢。”
夫人?曾五福嗎?所以彩蝶下手了,那賤人正在生死關頭徘徊?
她能夠理解四爺的憤怒了,不過這事扯不到她頭上,整整一個月,她連府門都沒出呢,而曾五福留在宮裏,她的手可沒那麽長。
滿意地嘆口氣,曾五福快死了吧,彩蝶真聽話,她懷上孩子的消息傳出,立刻對曾五福下手。相當好,就算到最後事情查到她頭上,靠着腹中這塊肉,四爺……
不、太子爺也不會對自己怎樣。
只是,哪裏出錯,怎麽不是毒發身亡而是病着?
她想不透,但無論如何這對她都是好消息,于是李彤桦消停下來,踏踏實實地在屋子裏養胎,幻想着她的皇後之路。
正式成為東宮太子之後,熙風做事不再藏着掖着。
他大刀闊斧雷厲風行,鏟除朝堂阻礙的同時,一批批換上自己儲備多時的人馬,都是合作多年、培植多年的人了,早在決定跟随熙風同時,就料到有今曰,所以對于朝堂大事,人人都學着盯着呢。
因此朝堂風氣一新,所有人都認真于職位上,積極想要有所表現。
熙風返京第十七日,皇帝已經開始神智不清,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熙風替母親正名,追封母親為貞賢皇後,入祠宗廟,上告敬天!
他也為安将軍翻案,派人至民間十五處地方蓋忠烈祠,讓千萬百姓祭祀這位愛國愛民、為國盡忠的安将軍。
為了翻案,熙風将此事查個徹底,除了褚氏一族之外,也查出李氏一族在當中暗動的手腳,不過光憑這點東西是不足以将李氏一族鏟除。
但是當官多年,哪個人身上是幹淨的?
在熙風的示意下,幾名言官聯名上奏疏,參李家人以權謀私、侵占民田、結黨不軌、巧取豪奪、仗勢欺人……一時間,奏疏紛紛攻诘不斷,雖未抄家滅族,但李氏一族的勢力在朝堂上式微。
第二十天,人證物證俱全,查出皇後對皇帝下藥之事,依宮規囚禁冷宮,待皇帝殒天依禮殉葬。
皇後進冷宮那日,天空飄着蒙蒙細雨,與徐常在喝下鸩酒當天的情況有點像,看着皇後也進來了,玥貴妃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得意還是失望。
玥貴妃道:“早知道最後會敗在那個雜種手上,當初就不該留他一條性命。”
“他不過運氣好,若不是齊熙華買通江湖人對熙棠下手,齊熙風不會有機會高坐朝堂。”皇後恨自己識人不明,怎會舉薦齊熙風當太子,但她更恨褚玥,是她的兒子殺了自己的兒子,害得現在自己也進了冷宮,無人照看之下,熙慶還能活嗎?
“他運氣好?皇後娘娘啊,你想事還恁地簡單,我的熙華是個堂堂皇子,到哪裏去結識江湖人物?況且你不是不知道當時皇上震怒,讓熙華、熙明淨身出京,他們從小吃香喝辣,身上沒錢、身邊沒人,買通?用什麽買?
“咱們都中齊熙風的計了,如果不是僞裝,如果不是已經準備多年,一個平庸至極的人怎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将朝廷人馬汰舊換新、掌控朝堂?連咱們的皇上都沒這等本事呢,記不記得當年,皇上利用李家、褚氏的勢力,花多久時間才把朝政攏在掌心?五年、整整五年吶,可是齊熙風只用二十天!”
褚玥的話讓皇後恍然大悟,原來她的直覺沒錯,齊熙風就是個危險人物,他裝癡裝呆裝沒野心,他讓自己出手,将他推上皇兒汲汲營營多年的位置,他前腳允諾善待彤桦,轉身卻離京辦差,他……
猛然望向褚玥,難道李氏、褚氏之争也少不了齊熙風的推波助瀾?
“想明白了?是不是對他甘拜下風?”褚玥幽然長嘆,一步錯步步錯。
是,想明白了。還有那個謀士田光……她一直覺得他的來歷奇怪,可他出的主意幫助熙棠做出了幾件大事,以至于皇上對他另眼相看,熙棠這才幾次相求,求他留下,是他揭出熙華、熙明以及褚家的貪渎事件,是他搜集足夠的證據讓褚氏翻下臺。
可是在熙華、熙明等幾個皇子被逐離京城後,他失蹤了。
照理說,他應該留下共享成果,但卻似從人間蒸發,原來……原來是一個套一個的計謀,讓所有人深陷其中。
皇後表情幾度變化,恍然大悟、詫異、驚惶……乃至于深深的悲涼。
玥貴妃失笑,終于想通了?鬥這麽多年,一直以為皇後聰明、隐忍,是個了不起的對手,如今……第一次,她覺得皇後沒有想象中聰明。
“我在冷宮等着,一天等過一天、一月等過一月,聽着後宮傳來的消息,盼着娘娘發現不對勁,将計就計反敗為勝,那個時候我便是死了也死得瞑目,沒想到娘娘也成了齊熙風的手下敗将。也罷,逞了一輩子威風,落得如今下場,我還能說什麽?”
“你倒是好人脈,都關進冷宮了,還有本事探消息?”皇後寒聲道。
“探消息?娘娘言重,是齊熙風讓人把消息透給我的,他想看我瘋狂、看我自戕,就如同當年他躲在徐常在床底下,看着我一步步逼着他的母親飲下鸩酒。對他來說,這叫做善惡到頭終有報吧!”
這恨,他埋得夠深,複仇計劃是從他發高燒醒來之後就開始進行的吧,動心忍性,他這種人不贏,老天爺都看不過去。
“你是說他知道……”
“是,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徐常在和安将軍被咱們連手陷害的事,知道我們都想斬草除根讓他死,知道他必須要夠乖夠蠢夠傻才有機會活下去,娘娘,您佩服他嗎?”她停下話,看皇後一眼,嫣然一笑。“結局已定,我沒什麽可等了。好姊姊,咱們鬥了幾十年,今日妹妹真心同您說一句對不住,若不是身在後宮,我其實是敬佩你的堅強果敢的。”
能夠放心離開了,因為齊熙風終究沒害死熙華、熙明,他說禍不及子孫。
她承認,齊熙風比自己善良,當年她是想将他一并除去的,若不是他傻了……
試着學會感恩吧,至少他給熙華、熙明足夠的銀兩,教他們一世不愁吃穿。
這天晚上,玥貴妃在冷宮裏上吊自盡。
三天後,熙慶過世的消息傳進冷宮,皇後做出同樣的事。
熙風還是沒有搬進宮裏,他天未亮便從府裏搭馬車進宮早朝。
因為他承諾過要牽着福兒的手,一起走進那個地方。
而五福承諾他說:“後宮很髒,我會盡一個妻子最大的努力,把那裏弄得幹淨溫馨,讓四爺回到家能夠安心、放心,把所有的憂心丢在門外。”她說她只拿他當丈夫看待,不當皇帝看。
退朝後,他只待在一個地方,在她身旁看她沉睡的容顏,他的心方能安定,她還是說得不夠正确,因為即使她不做任何努力,有她在的地方,他就會倍感溫馨。
“姑爺,你先洗洗吧,別熏壞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最好潔不過。”果果對熙風道。
天知道,他有多喜歡這句姑爺,不管五福教多少次,她依舊是果果的小姐,而他,不是四爺是永遠的姑爺。
都說有什麽主子就有什麽樣的下人,果果确實像她,一樣固執、認死扣。
熙風聽話,起身進淨房匆匆漱洗。
嫣紅端來晚膳,推推果果,滿屋子人,爺也只聽得進去果果的話。
他走回床邊,果果端着熱湯道:“姑爺,您吃點東西吧,否則餓響了肚子,小姐會被你吵醒。”
他餓得夠,就能把她吵醒?如果可以的話,他樂意。
所以這回果果沒勸動熙風,他揮揮手推開飯菜,俯身把五福抱進懷裏,這是每日必做的事情。
他很累,但是對上她的臉,再多疲憊都會蕩然無存,輕撫着她瘦削的臉頰,他說:“今天朝堂很熱鬧,有些老臣倚老賣老想為李家人說話,還有人想用告老還鄉來威脅我,笨蛋,他們不曉得這些年我儲備了多少人才,就等着他們開口。
“我一一收下他們的奏折,開始提筆寫匾額,人都要走了,爺是不是該給點禮物?太子墨寶既經濟實惠又有面子,福兒說對不?
“結果氣得幾個老頭子吹胡子瞪眼睛,如果你肯醒來,我就讓你躲在屏風後頭偷看,你肯定會笑歪的。”
她沒回答,依然睡得極沉。
太醫說要是福兒十日內再不醒來,怕再不會醒了。
這話聽在他耳裏驚在心底,他無法想象沒有福兒,未來漫長的幾十年他要怎麽在那個後宮裏度過。
他惶恐、驚懼,就像那年母親被一杯鸩酒賜死,他一點都無能為力。
熙風自問,是不是所有他愛、愛他的女人都不能得到善終?是不是他的命硬,會克死自己所有的幸福?忍不住,他恨起自己。
“福兒,父皇快要不行了,最近有不少臣子擔心皇上一死,因國喪宮裏不能辦喜事,便急急忙忙想往咱們府裏塞人?咱們家只是座三進宅院,哪裏容得下這麽多女人,不過非要的話,也不是不可以……”他沉吟須臾,嘆道:“還不生氣嗎?有人想插進我們之間,你不氣急敗壞?你說過的,生氣不要憋着,醒來吧,醒來狠狠打我幾下,好不?”
五福沒有醒,但他說的每句話,她都聽在耳裏。
她聽見他的自怨自悲,聽見他的耐心哄騙,他為着教她醒來,真是什麽法子都用盡了,只是、她無法呀……
如果可以的,她也想動動嘴唇,想讓羽黃給她喝好多好多水,因為她的嘴麻木得像神經斷掉似的,不知道誰在她喉嚨裏燃起一把火,把她的心肝腸肺腎全都燒了,她像鋼胚似的被丢進爐裏鍛燒,熊熊大火日夜不停燒着……
那火吻後的疼痛,痛得她想松開手,想任由靈魂離開軀體,痛得她開始自我說服,放棄吧,走過奈何橋喝碗孟婆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可是他不斷不斷對她說話,好幾次他的淚水墜落她的臉頰,明明是溫熱的淚水卻清涼了她的心。
然後一個不經意發覺,在他說話的時候,疼痛會減少幾分,他不是藥,卻能為她止疼。
有這樣一個時刻呼喚她、哄着她的男人在,她怎舍得離開?怎舍得奔向幽冥地界。
于是她留下來了,和生命拉鋸,用盡力氣忍受疼痛,他在等待她清醒時她也在等待奇跡,她想要抱住他,一百次一千次告訴他,“我聽見了,聽見你的真心,聽見我是你的唯一。”
倘若真有那麽一天,老天爺不作美,非要讓他娶進幾個姊妹,她不會認了。
她會哭會鬧會吵,還會把加了砒霜的糖果放到那些女人面前,向她們撂狠話,“如果你們不怕死,如果你們不介意獨守空閨,如果你們覺得自己妖得過我這個妖妃,盡管嫁進來,到時候什麽東西給不起,一副上好的柳木棺材本妖妃一定舍得送。”
她沒醒,但一顆心卻是再清透不過,她愛他、要他,她願意為了他當壞女人,她願意使手段、費心盡力,把他的一輩子緊緊攥在掌心裏,不讓任何人觊觎。
熙風拿起一塊糖,在她鼻子前晃來晃去,軟聲哄着。
“這是禮珍坊的松子糖,很香很甜很好吃,果果說這家的糖再好吃不過,可惜貴得很,不是人人都吃得起,你總得潰上好幾天才舍得讓果果去買,可萬一被劉嬷嬷發現,你那個心啊……果果形容得很貼切,說是痛不欲生。
“福兒,知不知道,我現在也痛不欲生,不是因為劉嬷嬷搜走我的糖,而是因為你連看都不願意再看我一眼。求求你醒來吧,我承諾,你一清醒,爺就把禮珍坊買下來給你當禮物,以後想吃就吃,不必攢銀子。”
她想吃!她想吃!但是手動不了,嘴巴張不開,然後松子糖的甜香不見了,她聽見他在咀嚼的聲音。
“聽見沒,我吃掉一塊,你再不醒,我就全部吃光光。”
他在恐吓她,但語氣中心疼比恐吓多很多。
心好酸,因為她想起果果在病床前嘟囔,她說:“不公平,姑爺啥都不吃、成天吃糖果給小姐看,怎麽胖不起來?我們家小姐,一盤糖吞下去,腰圍就要寬上一寸呢。”
果果傻,她不知道郁傷肝、悲傷心,他的心肝通通壞掉了,吃什麽當然都胖不了。
“福兒,試着睜開眼睛吧,你不知道,為了我不肯納側妃、娶良娣,外面的人把你傳得多難聽。他們說你媚主、說你不賢良,還有人把李彤桦形容成受害者。
為了幫你出氣,我把李彤桦給辦了。想不想聽聽那場景有多精彩?你想的對不對?好,你快醒來、我就告訴你。”
他不說了,她急啊!她很想聽,想知道李彤桦的下場。
在彩蝶服侍她喝下毒茶之後,轉眼搶下杯子,仰頭喝掉剩下的大半杯,彩蝶哭着跪求她原諒,說她爹娘家人的性命都被抓在李彤桦手裏,做下此事真的情非得已。
彩蝶淚流滿面說要用自己的命來賠償,可彩蝶賠不來的呀,她有一個深愛自己的男人,一天一天等着她張開眼。
劉嬷嬷在床邊照料她時說:“太子爺瘦得教人心驚,我真擔心蠘燭兩頭燒,他的身子熬不過去,好小姐,你就發發好心腸,快點醒來吧。”
她娘說:“我的女兒沒福氣,好不容易碰上太子爺這樣心疼人的,卻是……福兒醒醒吧,別再折騰爹娘,折騰心疼你的男人。”
娘哭了,聽見她的傷心,聽見祖父和爹的嘆息,也聽見兩個弟弟背着人偷偷握住她的手發誓,發誓會好好讀書、賺很多錢給姊姊買糖吃。
好幾次,她拚了命想撐開眼皮,她想醒來看看為自己憔悴的太子爺,看看為自己操碎心的爹娘親人,她想緊抱住爺,告訴他,她有多愛他,不只一生一世,她要與他永生永世……
長聲輕喟,最終,他還是舍不得吊她胃口,還是把處理李彤桦的過程說了。
抱緊她,臉頰與她相貼,熙風回想那日的場景,緩緩開口。
“皇後讓我帶李氏回府,我沒下車,讓塗管事把行李送出來,便直奔濟縣。我到濟縣赈災之事,父皇沒讓其它人知道,因為我回京的目的是安定民心,讓朝臣百官、地方百姓知道,父皇膝下仍有可用的兒子。
“此事皇後不知,府裏上下除塗管事和你幾個丫頭之外,也無人知曉。所以當“四爺”進了李氏的房裏,幹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那四爺是邱大扮的,他一向是我的替身,當初在皇陵,吳大人上門搜刺客那次,要不是他被上官先生帶到北疆,否則有他在,你就不必經歷那場驚心動魄。
“邱大好本事,短短一個多月便把李氏的肚子給弄大。他還寫信同我邀功呢,說他日夜普降甘霖,身子發虛。爺慷慨,賞他五千兩紋銀,好好補身子。
“回京後,我先命人軟禁她,得空了,我進李氏房裏,劈頭就罵,“爺不曾與你同房,你肚子裏的孽種是誰的!”
“她被這話吓得六神無主,我讓塗管事和滿屋子下人進去回話。塗管事證實我打回宮那天便離京辦差,還說整個院子的下人都可以作證李氏放蕩成性,夜夜與人尋歡作樂。
“她是個精明的,幾句話就猜出來爺擺了她一道,她怒聲相抗,我沒否認。
“我說:“爺承諾過,你安分守己一輩子,該給你的東西,爺一份不少,但你貪求了自己不該得的東西,人都必須為自己的貪心付出代價。”
“我想過的,想為福兒積德放過她,我本打算對外宣稱李氏因娘家敗落,成日郁郁寡歡病重而亡,然後給她一筆銀子,讓她改名換姓,找個地方重新來過。
“但,是她自找的,她哭吼大叫,說她絕對不會離開我,說身為妻子希望丈夫寵愛是天經地義、不是貪心。她說如果不是她向皇後動之以情、訴之以理,皇後不會同意立我為太子。
“是不是笑話,她居然要我承她的情?殊不知,今日之事是我花十幾年功夫,一步步鋪陳出來的。
“我笑看她的愚蠢,回答她——沒有她,我也會成為太子,也會親手毀了褚家、李家,也會讓那些作惡多端的人得到報應,我不是神,但天地間總要有人主持公道正義,世間才不會令人覺得無望。
“直到那刻,她才曉得李家已經敗落,曉得她想讓我憑恃的勢力,是空中樓閣、是為我所唾棄的。
“她崩潰了,開始哭鬧喊叫,我不欲理會轉身要走,她卻撲上來緊緊拽住我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