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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認識是個漫長的過程。

晚飯後姚佩雲三下五除二收拾完家務瑣碎,趁着天光尚明,從箱籠旁邊的立櫃裏拿出算盤紙筆坐桌前噼裏啪啦算東西。

吃飽喝足還挺舒坦的謝岍抱着兩只傷手好奇湊過來,心道這虎丫頭不僅中原飯菜做的可以竟然還會打算盤,算得上是半個賬房文人喏,嘴上問:“呦,這是算什麽呢?”

姚佩雲言簡意赅回答說:“賬。”

“……”撥算盤本事已經全還給師門的謝岍悻悻撇嘴,趿拉着鞋子拐回炕上坐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城南大火,你那鋪子也被燒了呗。”

姚佩雲在寫寫算算中扭臉看過來一眼,神色平靜說:“燒了,這不就算算賠進去多少。”

謝岍觀察對方神色,見這虎妞情緒穩定,說:“接下來作何打算?”

姚佩雲沉吟片刻說:“原本打算拉個簡易攤子到那附近賣午飯,反正街道複建不是三五日就能成的小活,能掙點是點。”

這虎妞性格這麽豁達麽?謝岍走勢淩厲的眉尾輕輕一挑,說:“所以你現在是被我拖累了?”

“還好,”姚佩雲一下下撥着算盤珠子,沉吟說:“照顧你一日下來工錢不算少,我也正好趁這個機會歇兩天,好好想想以後咋弄。”

熱烘烘的土炕上,謝岍披着被子盤起那條沒受傷的長腿,也不問照顧我一日我要給你幾個工錢,沒個正形說:“那能咋弄,會開飯鋪子就開飯鋪子,不然去當泥瓦匠?或者去牧羊?啊,種地也行,不過你一個女人家也幹不來那些吧。”

這話說的,好像你就不是個女人一樣,姚佩雲沒有在這上面同謝岍分駁什麽,只是嘴上說:“可說不定那些活我就幹不來,我哥說他準備托媒人給我在城裏相人家了,所以我得好好打算打算,說不定嫁個大原漢子,以後就過上騎馬牧羊的日子喽。”

“嘁,”謝岍發出要笑不笑的聲音,也不知出于什麽樣的心理,哼哼說:“大原漢子可相不中你這式兒的。”

“嘿?”姚佩雲叉腰轉過來半邊身子,挺直腰杆問:“別以為我聽不懂你們北邊的官話啊,‘這式兒’,我這式兒怎麽着,比你差?”

“沒有,沒說你比我差,”謝岍的視線落過去又慫慫別開,忽然覺得自己說話變得詞不達意起來,笨口拙舌解釋說:“我的意思是,大原男人不大喜歡中土女子,他們喜歡那種膀大腰圓有力氣的大原女子,他們覺得那種女子才好過日子好生養,你太瘦了。”

姚佩雲捏捏自己臉想了想,認真說:“大原女子長的确比漢家女子渾實,想要在大原上謀生,沒把子力氣的話日子的确過不起來。哎道士,你想找個啥樣的人過日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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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直接把人給問懵了。沉吟片刻,道士略帶自嘲而讪讪說:“确實沒想過,我這種人麽活一天就是掙一天,想那些有的沒的幹啥。”

這位姚七娘怕是不知道謝營長在外頭是什麽名聲,不然也問不出這般問題,且放眼大周天下,六合八荒誰不想活了娶謝岍?

普通軍屬姚佩雲無從知道世家裏的紛争,更無法理解朝堂上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直觀表達想法說:“投軍怎麽啦,投軍就該孤苦伶仃麽,不成家這事往最老套了說那就是絕後,為國效力就要絕後,這代價也太大了吧。”

“哎,這你可實在是冤枉我了哈,”謝岍一下抓住對話重點,只是很明顯這重點抓得不是有些些的偏:“我已經蠻積極在給你哥找媳婦了,大柳營來望春駐守幾年我就張羅給你哥相找了幾年,是他沒有遇見個對眼兒的人嘛,不信你去問你哥。”

“……”姚佩雲真怕這假道士叨叨着一路跑偏下去,淺笑中露出幾分無奈,說:“你是真不着調還是假不着調,這事我咋去問我哥麽,行了你也甭吃飽了跟這裏逗我了,回頭讓我哥也幫你相相人家好吧,不用害羞,也不用謝,睡吧。”

“哦。”假道士還是個好脾氣的人,幾下蹬開被子聽話地躺下睡。

姚佩雲繼續忙活,謝岍始終安靜躺着,反正也睡不着,就這麽聽着姚佩雲窸窸窣窣地忙碌,也不知過去多長時間,姚佩雲終于忙完,蹬掉鞋子爬上炕來睡覺。

土炕地兒大,倆人一人一邊互不礙事,姚佩雲躺下前又探身過來給謝岍掖她那支棱着風口的被子,确定謝岍裹得嚴嚴實實了,她這才放心地躺進被子,不多時呼吸就平穩起來。

彼時天色尚未徹底黑下去,外頭風雪依舊呼呼扯着,最後一點白晝光亮不甘地糾纏着逐漸濃烈的夜色,映着院子裏的積雪微光努力盤桓在這間可謂家徒四壁的小屋,屋裏很安靜,靜得能聽見虎妞和自己的呼吸聲,又片刻,謝岍神色平穩地睜開眼。

某種從未有過的神秘感覺在她心裏隐晦而悄無聲息地蔓延着,謝岍分明能察覺到這種異樣的感覺是由誰帶來,她并不避諱這種晦澀的異樣,側起身來偷眼看向躺在炕那邊把被子拱成個的小鼓包的女子。

這女子身量小,目測最多有五尺三寸,膚白,圓臉細眉,大眼睛高鼻梁,嘴唇略有些薄,嘴角微微上翹,即便面無表情看起來也像在笑,嘴巴右下一指寬處靠中的位置有個小小淺淺的痣,使得女子整張臉看起來更多幾分俏皮,是那種讨人喜歡的類型。

可能因為個頭不高,又有些娃娃相,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快三十歲的人,若是她有心捯饬捯饬,說是二十出頭也沒人會懷疑,謝岍卻在以往姚豐收的婆婆媽媽叨逼叨中清除地知道,姚七娘今年二十九。

十三歲上死活要跟她爹學廚,十五歲上開始在自家飯鋪裏幫廚打雜,二十歲時家裏要給她說親,她借口給堂哥送寒衣獨自跋涉到千裏之外的祁東軍駐紮地,姑娘家東奔西跑壞名聲,親事為此耽擱,二十一歲上死了娘,守孝三年,徹底成了沒人要的老姑娘,前不久又沒了爹,拖來拖去成了和謝岍一樣的,世人眼裏、媒人口中的“剩貨”。

其實這樣的女子是為軍之人的良配,為軍者本就晚婚,從軍有些年頭的人也都攢下些許積蓄,女子和為軍者成家後日子過的不會太苦太清貧,也不用給人做續弦,一嫁進門就有幾個半大娃娃圍着喊後娘,而且姚豐收似乎也不反對妹妹嫁為軍的。

思及此,閑着無聊的謝岍開始在被窩裏掰着腳趾頭琢磨人選。

要年紀差不多,要人品靠得住,還要多少有點官職和積蓄在身……唔,這樣一圈找下來營裏只剩下重甲隊隊正武清理,弓//弩隊隊正耿江源,稍微次些的有親兵丁俊,親兵茅自德,夥頭班張勇波。

不行不行,謝岍又搖着腳挨個否定。

大塊頭武清理脾氣不好,愛動手收拾不聽他話的人,萬一他要是一言不合和姚虎妞動起手來,那他揍姚虎妞這矮冬瓜不就跟碾死只螞蟻樣輕松!武清理不行。

耿江源雖然穩,但這人小心眼,還愛記仇,謝岍始終搞不明白也懶得吐槽老耿一個大男人為何那樣小心眼加記仇,反正姚虎妞這種虎啦吧唧的不适合老耿這一款的,虎妞那寬心大肺的德行,回頭讓人當老鼠下藥藥死都不知道為個啥。耿江源不行。

自己的親兵丁俊是個不錯人選,但就是他家裏老娘很不是個好說話的,不然也不會給丁俊挑挑揀揀這麽多年,姚虎妞嫁過去的話婆媳關系肯定是個大老難的關。

親兵茅自德成于忠勇品德,也吃虧于忠勇,他只會聽別人吩咐辦事,真的是字面意義上按吩咐辦事,指一口吃一口,扣着字眼執行任務,要是和姚虎妞成一家子,那還不把姚虎妞給氣死。

最後就剩下夥頭班的班長張勇波了,啧,張勇波這人不錯,人品德行以及家裏各方面都可以,而且也是掂勺的,應該能和姚虎妞處得來,唯一遺憾的就是張勇波個頭不高,頭大脖粗腰圓肚肥,做飯系圍裙都得系那種系繩加長版的,不知道姚虎妞會不會喜歡這式兒的,不過姚豐收差不離也是這種體型,就占了個頭高,所以看着魁梧壯碩,姚虎妞既能看得下去自家堂哥,想來應該也……

“你盯着我在想什麽?”漸漸濃稠起來的夜色中,姚佩雲忽然這樣開口問。

謝岍真的吓一跳,“哦”一聲實話實說回答:“在給你相人家。”

“……”夜色中姚佩雲似乎笑了一下,問:“那有相中的沒?”

謝岍挪挪腦袋,說:“你別說,還真有。”

“你們營夥頭班張勇波?”姚佩雲問。

謝岍差點爬起來,嘴裏一噎,一時說不上心裏湧起的情緒是高興還是失落:“你哥已經給你說過他了?”

“唔,”姚佩雲沉吟片刻,說:“我喜歡個子稍微高些的,長得好看的,還有點傻呆呆,能被我欺負的那種。”

“這……”謝岍剛想說“這可有些難辦了”,畢竟地主也不太願意自家乖巧聽話的傻兒子娶個虎愣愣的彪媳婦,就聽炕那邊姚佩雲八風不動十分認真地說:“我看你就挺不錯的,要不要跟我耍個朋友試試?”

謝岍不出聲了,謝岍半晌沒開口。靜等片刻,姚佩雲問:“假道士……謝重佛?”

“不用喊,我聽着呢,”謝岍的神思終于從腦子裏那噼裏啪啦堪比除夕煙花亂炸的境況中抽離出來,又沉默片刻,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只能看別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營長,手腳發麻着,木木讷讷說:“我考慮考慮,明日給你答複。”

然後謝岍翻個身背對這邊,閉上眼去睡了。

也不知道謝岍屬豬還是屬蛇,這孩子老能睡,外頭大雪花撲啦撲啦下整宿,冷吧吧的次日天未亮,姚佩雲在謝岍輕微而平穩的鼾聲中平靜醒來,穿好衣物出裏間,一開正屋門好家夥門前積雪直接沒過小腿肚,她做好飯就出去鏟雪,小院子裏的積雪鏟出去大半時,天光徹底大亮,謝岍也睡醒了。

該去茅司去茅司,該洗漱就洗漱,上下一通把這厮收拾妥當,姚佩雲将飯菜都端過來東邊裏屋,先把熱氣騰騰一碗湯藥往前一推,誘哄說:“來吧,湯藥飯前吃,先幹了這碗藥,中午給你做小野雞炖蘑菇。”

大原東邊挨着鴻蒙,文化等各方面都受東北方的鴻蒙影響,雖然西大原地理位置上挨着祁東,但西大原說話口音以及許多飲食習慣都和鴻蒙如出一轍,小野雞炖蘑菇是鴻蒙特色飲食,在大原也是備受歡迎,尋常家裏待客或年節都少不了這道菜。

但是姚虎妞幹嘛突然要做這道菜?望春城外幾乎到處都有小野兔,小野雞卻是要上哪裏逮?還有那蘑菇,就望春這地方,連野菜都鮮少能挖到更別提蘑菇。

接着就聽姚佩雲努力忍着笑說:“早上你們夥頭班張勇波親自送來的小野雞和蘑菇,說是要我給你炖了補身體,瞧你這表情,該不會以為是我要去給你抓野雞采蘑菇吧?想什麽呢。”

“……”為掩飾尴尬和心虛,謝岍低下頭兩手攏着藥碗咚咚咚喝藥,半點不帶打磕絆。

喝完藥立馬又被喂了兩口糙奶茶壓苦味,姚佩雲說:“怎麽樣,要不要給個答複?”

答複?謝岍腦子裏有那麽一時半刻的空白,答複什麽?

哦,對,須臾,她想起來自己是要答複姚七娘昨日夜裏提的建議的,于是謝岍類同嚼蠟般咀嚼着奶茶裏的牛肉幹,說:“你都開口了那咱就處處呗,要是哪天你哥發現這事,舉着刀非要砍死我,你可不能袖手旁觀啊。”

姚佩雲笑起來,嘴角翹翹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像只得了逞的狡猾狐貍,她說:“這沒問題,不過我要和你約法三章。”

“你說。”謝岍當了十幾年軍,最不怕與人約法三章。

“第一,不能說掰。你我都不說,只要有人提,咱倆立馬拆夥。”反正只是試着耍耍,也沒有說是哪個喜歡哪個喜歡得死去活來,高興了就在一起不高興了也不強扭。

謝岍一點頭:“管。”

“啊?”姚佩雲懂的中原話不多,滿臉疑問:“管什麽?”

謝岍愣了一下,認真起來時淩厲的眉眼就帶上了匪氣:“第一條,要得。”

原來“管”是要得的意思,姚佩雲暗暗記下,繼續說:“第二,我肯定不插手你的軍務,望你也能理解我出門做點小生意的事,我是要掙錢過日子的。”

謝岍點頭,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看姚佩雲,視線飄忽說:“這個也簡單,第三呢。”

“第三暫時還沒想好,”姚佩雲說:“想好了再商量?”

謝岍又是一點頭,後知後覺嘴裏哭藥味還沒咽下去,于是努努嘴示意還要喝奶茶。

奶茶碗端在姚佩雲手裏,見她把奶茶往前端,謝岍從善如流微低下頭來準備喝,卻只見姚佩雲的臉忽地在自己面前放大又離開,嘴上一熱又一涼,沒反應過來的謝岍保持準備喝奶茶的姿勢原地愣住。

半晌營長才在對方愈發燦爛的笑容裏回過神來,抿了抿嘴,狐疑地眯起眼睛問:“說實話,你早就想親我了吧,姚七娘?”

“佩雲,”姚佩雲徹底不再收斂臉上笑意,說:“我名喚佩雲,佩戴佩,雲夢雲。”

謝岍咕咚咽下嘴裏并未嚼爛的牛肉幹,也許其實是無聲咽下去的,但是她分辨不出來了,她忍不住跟着笑起來,迷迷糊糊說:“所以,倘沒有這一道關系确定,你就不給我知道你喚個啥?”

“對呀,”姚佩雲理直氣壯點頭說:“女子閨名怎可随意讓旁人知道去,當然,除去你這種情況特殊的。”

謝岍抿嘴點頭,一邊感覺自己掉進了雲團裏飄飄忽忽不實際,一邊竟然還能分出心來表示頗為受教。

“傻笑個啥?”姚佩雲問。

“沒有,沒有笑,”謝岍否認着,沖姚佩雲手裏的碗努嘴:“我還沒喝到奶茶。”

姚佩雲正經開始給這二愣子喂飯,無意間發現謝岍耳朵紅彤彤的,忍不住嘴角又揚起來,自笑地想她可真是,咋的就對這個憨愣愣的假道士越看越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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