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城外那股子土匪打劫錢財傷害人命還搶了中軍特使的事,謝岍這回不知道吃了什麽定心丸,一改平時燒毛雞的嚣張風格,冷靜得讓人覺得她并不着急處理這個問題,沉穩得甚至跟變了人似的。

且見營長來到軍寨後如常召集諸将領開展簡短晨議,聽罷諸将領安排則提出自己的建議和修正,而後把要交代的新事宜具體到人地交代下去,無人存疑後營長大手一揮散去衆人。

姚豐收胳膊下夾着幾本公文要去望春府衙公幹的,路過謝岍身邊時圍着營長轉半圈好奇地上下打量。

“做什麽?有屁就放。”謝岍左手叉腰站在廳中間,有些不舒服地活動活動脖子,骨頭嘎嘎響。

姚豐收抓抓滿是橫肉又被凍傷的糙臉,本想問問城外土匪打劫殺人的事怎麽沒提上日程,話到嘴邊變成納悶兒的好奇:“不過一宿沒見,感覺哪裏不一樣了呢。”

“唔,”謝岍微垂眼皮利用身高優勢自上而下回瞧面前的壯漢,烏黑長睫低落,末端凝了星點廳外照進來的燦爛日光,耳尖詭異地泛起淡淡粉色:“那能哪裏不一樣,是高了矮了還是胖了瘦了?你要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桌上那盒七娘讓給你帶的炖肉就歸我了。”

“哎哎哎!咱們不開這頑笑哈。”驚得老姚呼呼擺着蒲扇般的手,摸摸鼻子叨咕說:“分明就是感覺你今天有些不同了嘛,叉着腰往這裏一站,乍瞧跟十幾年前的時候有些像,對,精神頭好,跟年輕十來歲似的。”

“我謝謝你嘞,”謝岍笑起來,半邊身子沐浴在漸露暖力的太陽光裏,在姚豐收上臂上拍了一下,說:“去完府衙早些回來,這幾日怕是會有客訪營。”

“得嘞,我去去就回。”姚豐收把系在脖子上的帽子往頭上一兜,夾緊公文就出了營廳。

與此同時,謝岍大剌剌的喊話聲幾乎和姚豐收并肩邁出的營廳:“來個人,去看下舒文事怎麽還不來,能催催就催催,就說……哎哎,等一下。”

目光掃向自己公務用的将軍案,正顯眼的地方放着舒晴熬夜寫好的報書。

廳門口邁進來個年輕士卒,正是小柳萬,等待片刻後不聞後續,他抱拳問:“營長,還去請舒文事麽?”

“……不用了,”謝岍看着報書裏條理清晰語言流暢的內容,頭也不擡說:“讓尉官們過來這邊寫文報吧,我上午應該暫時沒別的事,讓他們該問啥趕緊問。”

下年計劃都寫完了,今年總結還沒見個鬼影,也是絕了。

“管喏。”小柳萬領命轉身飛奔而去,身上輕甲與佩刀叮當碰撞的聲音一轉消失在不遠處。

這廂裏謝岍側起身子坐靠進交椅中,不由得再次感嘆舒晴的文筆與理解能力,這老厚一份年計劃寫得幾乎沒有需要更改的地方,無論是從中心思想的表達還是遣詞措句的應用,都是真他媽的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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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岍暗戳戳想,年底回祁東述職時要不要再趁機挖挖自家大哥的牆腳呢?雖然這幾年每次回去都跟舒晴閑談過下營的事,舒晴每次都委婉拒絕,可這丫頭一流的公務能力實在是讓人心動,老話都說了,“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牆角挖不倒”,她得好好想個法子,看看怎麽才能把舒晴挖來大柳營。

這幾年來大柳營結構非常穩定,營裏中層将領也都相繼培養起來,許多甚至都直接能放出去獨當一面,手下人把事都扛起來後,謝岍那可不就相對清閑下來。

四五位尉官挨在東邊大窗戶前坐成一排奮筆疾書寫年度總結,謝岍架着二郎腿坐在廳上的黑漆虎頭将軍案後啃書,約莫一個時辰後柳萬來報那日蘇見。

他來報告馬場最新生意進展,謝岍想了想,順道找來骁騎隊隊正蔣思生以及負責庫房和采購等事宜的将蘇哈,幾人端着糙茶吃着烤花生坐一塊談骁騎隊和戰馬的一些零碎。

平時大大咧咧從來不過問下面太多事的營長,這回和以前一樣仔細過問了骁騎隊馬鞍修理、馬具皮貨采購等瑣事,畢竟騎兵是祁東軍的立軍之根,是每個祁東兵刻在骨子裏的認知,以往蔣思生對此感覺也沒什麽,這回卻然越聊臉越紅,最後低下頭去徹底不說話。

那日蘇這邊正說到修釘馬掌的事,說完沖蔣思生努努嘴,尋求同意說:“你說是吧老蔣。”

“……啊。”蔣思生漫不經心應這麽一聲,默了默,在那日蘇奇怪的視線下,蔣思生忽然就從椅子裏起身,沖謝岍抱拳單膝跪下:“營長,您責罰我吧!”

那日蘇和将蘇哈二人對視一眼,神色各異,經年軍伍生涯,他們光從蔣思生的表現以及營長的表情中就能猜出來發生了何事,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營中将領與某些商賈在暗地裏的一些小來小往,只要不觸及大營根本利益營長基本都是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老蔣若非捅的窟窿實在太大,那這樣的行為就有些太過上綱上線了。

然而下一刻,那日蘇和将蘇哈雙雙受到了來自蔣思生的暴擊。

謝岍問:“東西呢?”

蔣思生從懷裏探出一卷銀票雙手遞上來,說:“打算今日中午去還,五百兩,五張,分毫不少,營長過目。”

那日蘇和将蘇哈又是對視一眼,區區五百兩就這樣反應,這個老蔣,這是要趁着過年前把大家夥一起往火坑裏推嗎?!

“嗯,”謝岍接過來單手将錢抖開看,大紅且專的戶部戳子和大原治府的印章新得跟剛蓋上去似的,謝岍放下銀票聞聞手指,微沉聲音帶上冷冷笑腔,說:“還行,茶葉味,不是其他什麽奇奇怪怪的味道。”

這話說得真好,明諷暗刺耧倒一大片,簡直是誰也沒放過。

蔣思生單膝跪回去,頭埋得更低。聽着營長說話這個聲音調調,窗戶前排排坐的尉官們無不吓得手抖,生怕筆尖和紙張書寫出的摩擦聲會引來營長主意,然後怒火波及下捎帶手着把他們也給收拾了……

約莫一刻時間後,營廳小卒柳萬捧着方腰牌來在門下禀告,說:“啓得營長知,甘吾營前來拜訪!”

唔,來這樣快?!謝岍不由得暗暗驚訝,心說以前自己行事果然還是太着急,于是接了那令牌後她不再坐在這裏說自己大營內部的“家事”,吩咐柳萬一聲“有請”後起身上外面準備迎接來客。

随營長之後走出營廳的将蘇哈和那日蘇不約而同用眼神剜蔣思生,一邊無言控訴說着老蔣兄弟的不厚道舉動,一邊又為自己能全須全尾從營長眼皮子底下逃過一難感到劫後重生般的喜悅,後背上被溻濕的裏衣都不覺得冰涼了呢!

所謂出門迎接軍寨訪客,嘿,咱們大柳營長這位老天爺王大她王二的神人,除卻大帥級別的人物造訪時會勉強率部迎接到轅門走走過場,其他時候那是移駕到營廳院門就算是很給面子的。

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情是,當另一位戚姓營長副将接到命令按标準接待規格把甘吾營營長引進轅門,一行十餘人才走過點兵臺,擡眼就見自家營長垮着張虎批臉迎接出來。

“……”正引路的戚副将一不留神咬到舌頭尖,話在嘴裏摔了個大跟頭才努力保持着淡定說出來:“營長,于營長來了。”

“嘿于營長,得有小整年沒見咯,別來無恙?”謝營長背着手溜達過來,眉心被正面蒼涼刺目的日頭照得重重擰起,漆黑眼眸稍斂其光,模樣看起來和平時那副悍匪德行沒什麽區別。

只是這話怎麽說的這麽不對勁呢?或者說這開口的風格也太不謝岍了。

迎面走過來的神色沉靜的高挑女軍腳步一頓警鈴大作,心裏疑惑這家夥莫不是被什麽玩意給奪舍了?于是在距離上次争吵甚至險些動手的事過去快整年時間後,與謝岍再次交談的于冉冉嘴裏下意識跟出來句:“我艹,你真是謝重佛本人?”

“我艹,”只要和于冉冉一說話,謝岍再裝模作樣拿腔拿調也是跟着半句話裏原形畢露:“這麽個大活人杵在這,那不是老子還能是鬼?!”

“……”旁邊的戚副将以及甘吾營的随将們紛紛暗暗松出口氣,就是嘛,這才是謝營長和于營長相遇時該有的風格。

于冉冉像打量六耳猕猴一樣把眼前這傻大個從上到下瞅過一遍,晃晃手裏馬鞭子,略顯不習慣的神色有點說不上的怪異,說:“今日沒功夫跟你吵,有正事,中軍特使們嘞?不是說折道來你大柳了。”

“好似老子就有功夫跟你叨叨似的,”謝岍那張嚣張跋扈的臉似乎生來就和溫柔這類詞八百杆子打不着,是于冉冉認識了快二十年的熟悉,只是那嘴裏說話的語氣沉穩得讓人倍感陌生:“來個人,就說甘吾于營長來了,請黎将軍等人營廳議事。”

“管喏!”辦差跑腿向來都很積極尤其是今早吃了他七娘姐做的粥餅早點後幹活更積極的營廳小卒柳萬,搶先抱拳一聲應命,轉過身拔腿就朝中軍特使暫們住的地方跑。

他家營長随後的補充險些沒能追上小孩的腳步:“記得喊上你舒文事!”

“知道啦!”小孩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

瞧着這主從兩個沒有半點軍中規矩的樣子,于冉冉忍不住暗暗搖頭嘆息,這一窩子燒毛雞的作風,拉出去不用報家門就知道是她謝重佛帶出來的兵,真是絕了。

“其實你也不用對我帶兵的方式表達什麽正确看法,”謝岍挪開步子側過身去,擡擡手做出個“請”的姿勢,語氣平和說:“這兩年你把五溪守得不錯,我大柳在望春也未落甚個下成不是,僅是風格不同罷了,咱誰的名聲都不是燒香拜真人求來的,都這個年紀咯,好好相處也是妥的。”

“這話不無道理,卻然不像會從你嘴裏說出來的,怎麽着,是遇上什麽事了?”神色恢複慣常沉靜的于冉冉禮貌地擡擡手請大柳主人并步而行,二人共朝營廳走去。

即便詫異于以往兩句話不對付就直接跟你炸毛的謝岍,今次說話溫和到讓人懷疑她是被奪了舍,于冉冉言語也跟着平和起來,罕見地沒有像以前那樣被謝岍這個直眉楞眼的憨批逼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甚至幾句話不和就想要動手。

身高腿長的謝岍邁着将軍步威儀四方地走在前,身後一行人裏甚至有的需要小跑起來方能跟上步伐,甲胄刀兵碰撞聽着竟也有種金戈鐵馬的別樣豪邁,說:“也沒遇上什麽,就是忽然想通些事情。”

于冉冉笑起來,那張輪廓清晰的,同時雜糅着勁瘦與溫和的麥色臉龐不僅有着獨特的女性美,此刻看起來更多了幾分青蔥少年特有的明媚:“你是被什麽事情給狠狠打擊了麽?都打擊得變了性格哇!”

“不是打擊,是我成熟了,三十而立,我成熟了。”謝岍如是說着,而且還是昨夜過後剛剛變成熟的——這話當然沒有說出口,不然謝岍覺得于冉冉這個從娘胎裏一直單身到現在的小心眼會當場再跟自己打起來。

“……”于冉冉滿頭霧水,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搭腔,嘿,成熟,除去絕佳的軍事水平素養和超一流的作戰指揮能力,這姓謝的半吊子和“成熟”倆字有他媽半個錢關系麽!

說話間衆人行至營廳裏,頭頭腦腦的進了營廳後,其他不打緊的甘吾營随行之人被戚副将安排到院子裏西邊屋子休息,營長親兵茅自得領營廳裏的尉官們轉移陣地到東邊屋子繼續奮筆疾書,營長親兵丁俊進來端茶倒水。

黎栗鄂他們還沒過來,于冉冉看見尉官們抱着東西離開,坐下後随口問:“總結和計劃寫怎麽樣了?”

謝岍端起丁俊給倒的糙茶準備喝,先低聲吩咐端來點她帶的肉幹果脯和奶糕,而後喝口茶不緊不慢回說:“還行吧,年年不都這樣,我說他們寫,寫不完寫不對就一點點改,反正大家都知道我識字不多,你呢,聽說五溪出年要新調來位府官。”

“你哪裏是識字不多,你分明只是單純的看見書本就頭疼,”于冉冉捧起茶碗笑着促狹,發現心平氣和與謝岍說話也不是什麽難比登天的事,一時竟也不知道以前兩人見面就掐到底是怎麽個事,這廂嘆口氣說:

“繼任者聽說是定的位汴都新官,好像還剛登天子堂的小年輕,說的是滿腔熱血赤膽忠心,哪個曉得是不是個飽讀詩書而腳不沾地的小趙括,他來任就來任,我也絕對不為難他啥,不過五溪這兩年,勒緊了褲腰帶才從饑苦連連裏頭掙紮出幾分好日子來,他要是敢胡來,我甘吾營可不管他是什麽天子門生。”

彼時丁俊用朱漆托盤端了四五碟子東西上來,毫不打擾地分與幾位将軍手邊擱下,又悄無聲息退至廳外待傳,從頭到尾規矩且得體,讓人挑不出錯來,他是營長親兵,他的規矩又怎不是他營長所帶,謝岍這人糙中有細,絕非簡單只是個他人看到的燒毛雞悍匪德行。

不怎麽吃甜食的于冉冉鬼使神差捏起塊乳糕丢嘴裏嘗了嘗,甜而不膩,香而不齁,不由感嘆:“呦嘿,你們營張勇波手藝見長,除了大芥菜疙瘩他現在還會做點心了啊!”

“不是張勇波做的,”謝岍嘴裏咬着塊肉幹,說:“這些是我剛帶過來的,舒晴不是也在這兒麽,給她帶點零嘴吃吃,你再嘗嘗果脯,看是不是跟我大嫂做的味道有點像?”

記憶有很多存在形式,如氣味、聲音、味道、情景諸如此類,于冉冉一口果脯咬下去,那味道與感覺的确有幾分像少年時候在軍鎮裏度過的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哪裏買的,的确和夫人的手藝有點像。”

他們那一茬年紀相仿的軍戶子弟有六七個,各家爹娘或在軍裏忙碌或為生計奔波,少年們平日裏就跟着孩子王謝岍上樹掏鳥蛋下水摸魚蝦到處闖禍,一個月三十天九十頓飯有幾乎五十頓都是在大帥府上蹭着吃,由大帥夫人親自下廚,謝岍大嫂的手藝他們這幫人還不至于會嘗錯。

謝岍笑起來,走勢淩厲的黑眉弱化悍氣,直跟鈎子一樣鈎人心:“買什麽買,都是我從家裏帶的。”

“……”要麽說女人的直覺有時候敏感得近乎可怕,于冉冉第一反應并非好奇謝岍是否在下廚學做點心,而是嗅到什麽不同尋常的氣味,只是她剛想故作随意地問這家夥兩句,門下卒報,中軍特使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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