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大帥公務書房離謝岍所住院子不算太遠,在于冉冉轉彎撞上舒晴,眼力價極高的謝少帥将身一閃不見蹤影,是取了條掩映在茂盛花木間罕為人知的小徑直通自己院子。

進門後少帥發髻松散,手裏悠着原本束在頭上的發帶,邊走邊揚聲沖屋裏說話:“七娘,空沒?我發髻讓樹枝挂散了,七娘?”

幾名丫鬟府仆湊在院子小水池那邊不知正在忙什麽,聞得少帥言紛紛扭頭向這邊拾禮,得少帥擺手後複低下頭去忙各自活計,須臾卻是紛紛忍不住偷偷打眼瞧過來。

少帥着道家大褂未紮腰帶,腳蹬步履,衣着與出門時無有不同,只發帶未束而已就渾身散發着輕松惬意,頗有些閑雲野鶴的悠閑。

近來他們不是沒見過少帥燕居于室的模樣,個把時辰前出門時還不是如此狀态,此刻不過僅是發帶未束,原本那不近人情的匪悍之氣徹底消弭,山門弟子的仙風道骨取而代之,模樣很是好看。

彼時姚佩雲在屋西邊窗前捧書納涼,聞言放下書從落地折屏後迎出來,嘴裏邊問說:“這是上哪裏去了,還能讓樹枝挂着?”

“抄了條別人不知道的小路過來,不慎挂了發帶,吶,”謝岍遞來發帶,說:“再幫我束束發吧,過會兒許還得再出去見人——”她被按着坐到梳妝臺前,瞧着銅鏡裏的自己模樣,嘴裏話語沒停下:“你猜方才大哥喊我過去做什麽?”

姚佩雲拆開謝岍松散的發髻給她重新束,應話說:“聽說也喊于将軍過來了的,你兩個一起見大帥,怕不光只有軍務要說啰。”

“對頭,”媳婦真是越來越聰明,謝岍在懷裏掏啊掏,掏半天掏出她哥給的牒書,在姚佩雲面前晃晃說:“汴都來調令,要調我們幾個去任職,三日後動身,得開始收拾行李咯。”

聽說要動身,姚佩雲也看不出有何情緒,她束着發看一眼那藍色封皮問:“這是啥子?”

“類似過所,軍伍專用,”謝岍打開它舉給媳婦看,戳戳文字間的空白處,說:“名字寫此處,再蓋上咱們祁東軍大印,路上諸官驿無不迎奉,也是進汴都的憑證,沒這玩意咱們進不了汴都城。”

“這麽重要,”姚佩雲大略看了那內容,裏面的字她竟然都認得,說:“那可得收好。”

“嗯。”謝岍把這硬皮牒書在臺子邊緣輕輕磕着,聲低而緩地說:“才在帥府住不滿一年,而今又要般去陌生地方,随我居無定所,你受苦了。”

發髻紮成,沒再用發帶束,姚佩雲找來根樣式簡單的桃木發簪将發髻簪上,後不緊不慢把方才随手纏在手腕上的發帶解下放回梳妝臺,戳了下謝岍腦袋說:“知道就好,以後對我好些。”

謝岍挪身轉過來,拉住她手說:“別的不敢保證,這輩子我就往死裏疼你。”

“新近還學會花言巧語了呢。”雖然這情話說的糙,但姚佩雲竟然覺着挺受用,笑問:“不是說還要出去麽,晚飯回來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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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只要私下裏七娘在跟前,謝岍就總想動手動腳,比如拉拉手、抱一抱或者親一親,此刻她坐在梳妝臺配套的圓面凳上,兩條長腿分開伸展就把姚佩雲圈在身前。

她仰起臉看七娘,一下下撥玩着七娘手指,說:“應酬有啥好的,有事就正經地方好好說事,大酒喝不出人什麽好德行,所以當然是回來吃嘛,晚飯準備做啥?”

姚佩雲被謝岍的理論逗樂,說:“你想吃啥子?”

謝岍抿嘴想想,挑起眉說:“擔擔面,想吃你做嘞擔擔面。”

姚佩雲用另只手搓揉謝岍臉頰,帶着笑腔說:“晚上吃擔擔面,不怕胃燒得睡不着?”

之前有次晚飯吃擔擔面,結果這家夥夜裏說胃燒,難受得睡不着,姚佩雲搓熱手給她揉胃揉了好久才消停。

“不怕,”謝岍說:“少放點辣子就妥喽。”

被謝岍口音一帶,姚佩雲說話自然而然帶上家鄉調:“可是少放辣子就不是拉鍋(那個)味道喽。”

精通大周官話、汴都方言、大原語、祁東語以及好幾個邊部方言的平平無奇語言小天才謝岍說:“啷個莫得關系,只要是你做,拉就都四好吃嘞。”

“……”姚佩雲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有人在屋門外揚聲通禀:“少帥,郁校尉找。”

“知道了,這就去。”謝岍回應下門外丫鬟,拍拍膝蓋站起身,依依不舍地摟着姚佩雲親了又親,微彎下腰将額頭相抵說:“我出門喽。”

“嗯,去吧。”姚佩雲摟着她後背,拍兩下說:“去回路上慢慢走,晚上吃擔擔面……啊對,給你個錢。”

說着就要推開謝岍去取錢,被謝岍拽着手阻攔:“他們找我出門用不着我花錢,媳婦你要相信,我還是有這個出去吃飯不用會賬的威望的。”

實在不行就記帥府賬上,回頭讓對方來大帥府找她結賬,也是挺方便。

“那不行,你手裏本就沒什麽錢,又給我買那副耳墜,二百零用錢早該花沒了,再不濟,萬一你路上想買點啥,沒錢多尴尬。”姚佩雲堅持要給錢,拉着謝岍往床上爬,家裏錢都被她放在床櫃裏。

從位置最暗的那個抽屜抓出些碎銀兩,她沽湧下炕給謝岍往手裏塞,說:“換件別的袍子,扣上腰帶再出門。”

“要得。”關于出門見人穿什麽、帶什麽伴手禮之類的事,謝岍從來很聽家裏話。

待捯饬好謝岍,送她出門,姚佩雲折身回屋,邁進屋門後忽一股無法形容的情緒漫上心頭,讓人覺得有些低落、沉重,甚至是迷茫,放眼這間起居三季猶餘的地方,深覺這些都不該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情緒。

也不知站在原地呆愣走神多久,姚佩雲想開始收拾行李,從衣箱裏找出包袱鋪在炕上,她再次愣住動作,該從哪裏開始收拾?收拾什麽?衣物是否都帶走?如此這般行李會否太多?謝岍東西從來不多,裝兩個包裹就是滿打滿算,可自己怎麽這樣多東西要收拾?

書呢,那滿滿當當擺了整個書架的書呢?那些書有是謝岍給的,有大帥夫人送的,大帥甚至也給了不少書,哥哥也有份,倘這些也都帶走,兩個小箱子怕都不夠裝。

記得去年年底才來祁東時随身不過個衣物包裹,如今要走,行李多到怕是都能裝整整兩車。

就在姚佩雲找來口大木箱子,站在書架前整理那些珍貴的書籍時,大帥夫人聽說汴都來調令要調謝岍走,百忙之中第一時間抽出空親自過來謝岍院子。

幾乎與此同時,在附近商鋪轉回來的于冉冉拎着半籃子食材來到舒晴家。

她一手提着菜籃子,一手拿出鑰匙開門上大銅鎖,三步遠牆角那邊有人聞得開鎖聲将身一閃而出,嘴裏說着話邊撲過來一把抓住于冉冉手腕:“死丫頭這回我看你還能往哪裏……躲?”

四目相對,雙方誰也不認識誰。

見慣大風大浪的于将軍神色清冷地打量鉗抓着自己手腕的中年婦人,無聲對視之中,對方略顯怯色地松開了手。

“哦喲,認錯人了,”中年婦人重新把兩只手抄回寬松的袖口,斜起眼睛打量過來,讪讪說:“我女兒住在這裏,你是誰?怎麽來開她的門?”

清脆的咔噠聲響起,銅鎖被打開,于冉冉單手取下那顏色發黑的凹字形大銅鎖,推門問:“你女兒誰?”

“舒晴。”中年婦人有意無意直直腰背,無不驕傲說:“祁東軍大帥帳下心腹,舒晴。你是誰?”

大帥心腹,定位的确沒錯。

于冉冉邁門檻時狀似無意看過來一眼,淡淡說:“哦,我于冉冉……要進來麽?”

于将軍壓根不是熱情好客的性格,只是此刻離舒晴下差回來還有個把時辰,于情于理她都不好叫人家老娘親就這樣在門外幹等。

“我女兒的住處,自然是要進門等。”舒老娘說着邁腿,也不知是怎麽邁進門檻的,竟比于冉冉更快一步走進家裏去。

于冉冉這人,未滿十歲父母雙亡,在嫡舅父鞠引章家過到十歲出頭被送來祁東軍謝斛處培養歷練,這些年來她獨自生活,吃住随軍,連私下住宅都沒有,更別提待客。

進門後于将軍看都不看舒老娘,提着菜籃子徑直進西邊小廚房準備晚飯。

暗中懷疑女兒取向并試探多年的舒老娘則是怒氣沖沖直奔東卧房去檢查,好一通翻箱倒櫃抖被子,甚至就連枕頭上的掉發都捏起來細細檢查。

半晌後,半點異常都沒發現的舒老娘從女兒獨居的卧房走出來,臉上的警惕、懷疑、憤怒、恥辱等多種情緒混雜的神色在半信半疑的心緒中無聲消散幾分。

她原本以為自己這樣沖進屋翻找證據,那陌生的青年女子會過來阻攔,誰知道對方壓根沒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

尋思到這裏,複聽廚屋裏面有動靜,舒老娘換上幾分笑臉掀簾子進來,“我說于?于姑娘?”

“說。”于将軍往竈膛裏添上柴禾,拐回來繼續切菜,頭也不擡。

“……”被扔個大冷臉的舒老娘也不在乎,試圖對于冉冉進行最後一步确認,說:“你跟我家晴晴是朋友?我從沒聽她提起過你,你是做什麽謀生的,嫁人了嗎?生孩子了嗎?”

聽見這連串匪夷所思的問題,切菜的于冉冉終于肯看過來一眼,神色冷淡沉穩無有任何情緒,恰似戰時穩坐中帳,運籌帷幄而決勝千裏外:“我在軍裏當差。”

說着轉身去拿身後臺子上的淘菜竹漏,把切好的蓮藕放進去準備淘洗。

便是這轉身的間隙,舒老娘清清楚楚看見于冉冉腰間懸挂的令牌,自己女兒和自己前任男人都在軍裏賣命,舒老娘很知道如何通過令牌辨人身份。

這姓于的女人腰間那方令牌制式起碼校尉及以上,令頭卧獸她沒太看清楚,不過似乎有些像朱厭,好家夥,這女娃身份不簡單,是拜官之将啊!

拜将的女娃祁東軍裏聽說只有三個,一個是大名鼎鼎的謝少帥,還有一個聽說暫調去了別的軍,不在祁東,眼前這個不姓謝,那她指定是三女将的第三個喽!

“哎呀,哎呀你看看,這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麽,”舒老娘徹底換上另外副面孔,笑容親切又和善,試探說:“于将軍?”

軍裏規矩森嚴,就像汴都朝堂沒人敢亂穿不同顏色衣袍般,祁東軍裏沒人敢在外亂領稱謂,見于冉冉對“将軍”的稱呼并未反駁,舒老娘心裏豦然一喜,腳步都跟着嘴裏話語往前湊:“将軍如何認識我家晴晴的?”

于冉冉拿刀切蓮藕的手微微頓住,人生第一次見舒晴時的場景毫無征兆躍出腦海,她暗暗驚訝于自己從未刻意在心裏搜索過,初見的場景此刻竟然能浮現出來。

頓了頓,将軍說:“十一二歲上,在大帥府認識的。”

“……這個死丫頭,竟從沒說過她認識這樣的大人物,”舒老娘低聲叨咕,又揚起笑臉嘿嘿笑着,邊試圖伸手過來接于冉冉手中菜刀,客氣說:“您這是要做晚飯麽,我來吧,您是客,不好下廚來的!”

“不用。”于冉冉不冷不熱看過來一眼,将軍也沒別的意思,孰料愣是把舒老娘伸過來的手吓得悻悻縮回去。

舒老娘撓撓粗糙且布滿皺紋的手背,有些尴尬,須臾,又說:“我幫您擇菜吧!”

“不用。”于冉冉開始淘洗切成片的蓮藕,習慣性用命令的口吻表達想法。

蓮藕很快淘洗好,于将軍轉身時看了眼站到屋門口的舒老娘。

廚房逼仄,容不下兩個人來回活動,見對方有些窘迫而不安地站着,于将軍往旁邊讓了讓,生澀說:“勞煩,幫我燒個火。”

“哎好嘞!”舒老娘一掃臉上的愁雲慘淡,興沖沖走過去幫忙燒火。

從于冉冉面前路過後,她忍不住開始感嘆:“将軍個頭真高,得比我家晴晴高大半個頭嘞,将軍吃什麽長這樣高?我家晴晴就不得行,小時候奶啊肉的啥好東西都給她吃了,結果那死丫頭光橫着長,豎着半點不見拔高。”

舒晴和姚佩雲身量差不多一邊高,平時看來沒什麽,可在西北這片廣袤而自由的大地上确實屬于罕見的矮個子。

舒老娘純屬順嘴閑說,她看出來女将軍沉默寡言清冷不愛搭理人,說完後兀自坐下燒火,沒想到頭頂忽然傳來女将軍的聲音,一貫清冷沉靜:“我父母高,而已。”

和女兒舒晴個頭差不多高的舒老娘:“……”

合着女兒長不高其實是她這個娘老子的錯咯,這于将軍真可以,一句話把天聊死。

“呵呵,是哈,高個子好,看着利索,不過姑娘家長太高了也不好,不容易找男人,連買衣服都不好買,你說是吧。”舒老娘萬分尴尬地笑笑,扭頭往于冉冉這邊看過來,納悶兒也不知道這位女将軍是如何做到這樣波瀾不驚的。

于冉冉把蓮藕倒進熱水鍋裏焯水,淡定說:“哦,謝少帥比我還高。”

“……”曾在菜市場上舌戰群婦所向披靡的舒老娘,感覺自己在口舌言語這方面遭受到了史無前例的挑戰。

誰他媽活膩歪敢在背後說謝少帥是非啊!!

見多識廣的舒老娘決定換個話題,說:“于将軍看着年紀也不小了,得有三十了吧,嫁人沒?”

若是說這麽多話還沒摸出眼前中年婦人心裏到底打的什麽算盤,于冉冉直接辭官回老家賣菜算了。

女将軍淡定翻着熱水鍋裏的蓮藕,淡定說:“成家的事不着急,謝少帥也是三十歲上才讨到媳婦,我比她小一歲。”

拿謝二作擋箭牌,屢試不爽。

舒老娘感覺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握着碎柴禾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了,半晌,婦人厭惡說:“我聽說過謝少帥讨媳婦的事,不是我針對謝少帥,兩個女人好上算什麽,丢人敗姓,惡心人,變态,有病!……”

罵完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後知後覺的舒老娘霍然起身,看向竈臺對面從始至終神色淡定的于冉冉,怒目而視說:“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跟我女兒好上了?”

于冉冉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慣有的鎮靜讓她兀自低頭用笊籬撈着焯過水的蓮藕。

這樣的清冷反應在舒老娘眼裏算是默認,五十多歲的人頓時火冒三丈,手中碎柴禾重重砸在地上,聲音驟然拔高又猛地放低,還想着不能讓別人聽見這丢人現眼的事:

“我就知道她是這麽個惡心人玩意,她十幾歲上我就看出來這個苗頭了,我逮住過她畫女人的小像,還裝荷包裏随身帶着,還偷偷拿出來看,惡心人,惡心人!要是早知道她是這麽個惡心人東西,當初生下她時我就該把她扔尿盆裏溺死!!”

“她”指的自然是舒晴,于冉冉目光沉冷地看過來,這般橫眉冷對直目對視,舒老娘終于徹底看清楚于冉冉相貌。

“……是你!”婦人眼眶頓時紅起來,也顧不得聲音太高被人聽去而丢臉,右手食指指過來幾乎歇斯底裏阋嚯說:“那些小像畫的就是你!我絕對不會認錯,你跟小時候變化不算大,我絕對不會認錯,就是你帶壞我女兒的!”

大聲阋嚯的舒老娘開始四下找趁手東西,最後抄起通竈臺用的一指粗鐵火箸不由分說把于冉冉往外趕,邊哭邊罵說:“我女兒從小到大都很乖很聽話,我就知道是有人把她帶壞的,就是你,肯定是你,你給她下了降頭,讓她一顆心裏只裝着你,我告訴你,遇見我你算碰上對手了,老娘可不是好惹的,告訴你,我可不怕你們這些臭為軍的,趕緊從我女兒世界裏消失,不然我這個當娘的跟你一命換一命!——”

最後一聲嘶吼尾音驟停。

被尺長鐵火箸在身上重重招呼了幾下的于将軍側身一記手刀打過來,瘋狂狀态的舒老娘被人襲擊後脖頸,兩眼一翻撲通倒在地上。

“……嘶!”于冉冉擡擡左胳膊,後肩上猛一陣疼痛襲來。

沉默片刻,于将軍只能慢慢把這小老太太扶起來往東屋扛,也是沒想到,小老太太看着瘦小,其實力氣竟然這樣大。

幾鐵棍掄在身上是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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