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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根樹,花正幽,貪戀榮華誰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蕩去漂來不自由……

無根樹,花正青,花酒神仙古到今。煙花寨,酒肉林,不犯葷腥不犯//淫。

犯//淫喪失長生寶,酒肉穿腸道在心。打開門,說與君,無花無酒道不成。”

來子裏,蘿蔔纓巷,某家民房山牆根,謝少帥蹲地上搖頭晃腦念道門詩詞,拿的大西北口音,“今”讀作“驚”調,“林”作“靈”調,“淫”作“贏”調,朗朗上口,通俗易懂。

“唉!”身旁席地而坐滿身酒氣的人重重嘆氣,胳膊肘撐膝蓋把左手托腮換右手托,低聲喃說:“別念經了,你個不修口腹淫//欲的花道士。”

謝岍瞥過來一眼,看在于冉冉這般痛苦的份上大方決定不和她計較,哼哼說:“老子修心不修身,要你管。”

“欸謝二。”于冉冉意味深長喚。

“嗯?”謝岍不明所以。

于冉冉問:“你們修道都修什麽?”

修什麽?小時候的重佛道童曾被師父一語問住,長大後的謝重佛把手肘往膝蓋上一搭,不假思索說:“道修無為大氣咯。主張無為而治,順道法于自然,崇天地在同根,視萬物為一體,施主感興趣?”

于冉冉沒表态,努力把問題往原本意思上問:“我記得你山門以符篆傳世。”

“對啊,沒錯,我寫符也還可以。”謝岍像個戲院外高價倒賣名角戲票的,說着伸手往懷裏掏去:“你需要哪種符篆,姻緣?平安?福祿?犯太歲的好像也有,等我給你找找……”

于冉冉回手指指旁邊舒老娘家院子大半人高的土牆,以及土牆上伸出來的那只好奇的土黃色狗頭,無奈說:“有沒有那種一張甩出去就可以把它定住的?”

“……”謝岍看看手裏掏出來的幾張皺巴巴符篆,又仰臉看看牆頭上吐着舌頭哈喇子直流的傻狗,思索片刻後慎重說:“慈悲,我可以在符篆裏包點蒙汗藥直接給這傻狗撂倒,睡上個三天三夜不成問題,怎麽樣?”

牆上傻狗:“哦哦哦嗚~”

糟糕,它好像聽得懂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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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噓噓!”吓得謝岍伸出食指豎在嘴前連連沖它作噤聲,傻狗果然不吭氣了,繼續滿臉天真與好奇地看着兩個人。

“要不然,”頓了頓,謝岍往前傾身回頭看,與傻狗四目相對着跟于冉冉說:“要不然我舍己為你,把它給引開?”

狗追人,會不驚動舒老娘家裏人?那還怎麽悄悄把舒晴喚出來見面啊!

“……頭疼,”于冉冉伸手攔一下謝岍胳膊,撐着膝蓋起身說:“真叫人頭疼,草率了。”

“草率啥?——欸,去哪兒?”謝岍扶着牆跟着起身,在後面跟上兩步。

于冉冉拍着衣服上沾染的灰土,沖身後擺擺手說:“找個地方睡覺,頭疼的很。”

“誰?停步,舉起手!”

才走出胡同口的于将軍迎面就被剛好路過的巡邏士兵厲聲呵住腳步,一時之間,五人小隊的刀槍箭//弩齊加盾牌齊刷刷對準這個剛從黑暗胡同中頹然走出來的人。

祁東軍宵禁巡邏,違其指令者三申三警不顧可當場射殺,于冉冉順從地止步舉起雙手,忍着頭疼有氣無力說:“左路軍于冉冉,腰牌在腰間。”

半躲在盾牌後的小隊長把手中燈籠往前伸伸,試圖看清楚對方相貌,他剛準備讓這人把腰牌扔過來看看,後面胡同裏竟然又溜溜噠噠出來個人。

後者人高馬大,光看身形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巡邏隊更加警惕防備,小隊長收回風燈厲聲說:“祁東軍宵禁巡邏,夜游者止步,高舉雙手,報上名來!”

“大帥府謝岍,腰牌在此,拿去。”犯禁老手謝少帥追來于冉冉身邊站定,一揚手抛過來随身軍牌,叉起腰耐心等待巡邏隊鑒定真僞。

然而令人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來子裏這邊兵卒級別太低,壓根沒見過像于冉冉和謝岍這樣高級別的将領腰牌,一時之間辨不出腰牌真僞。

那位小隊長沒還給謝岍腰牌,而是說:“即便如此,宵禁夜游也還是要請二位将軍随我們走一趟!見諒!”

“……”于冉冉頭更加疼幾分,風燈光亮開始在眼前發生割裂,她仍舊能耐着性子,說:“我二人在此等候,去找你們駐點都尉過來吧。”

“且慢,”謝岍骨碌碌的眼睛一轉就沒憋什麽好屁,她擡手止住巡邏隊,看向于冉冉義正言辭說:“宵禁令嚴,何必麻煩都尉深更半夜特意跑一趟,再者說,來子裏這邊地方,怕是都尉都不識得你我腰牌,跟他們走一趟吧,啊,老于。”

借巡邏隊手裏幾盞風燈光亮,于冉冉擡眼就看見謝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閃爍着賊精賊精的光芒,終于在某個瞬間裏,于冉冉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謝二這憨批除去有十餘年沙場同袍誼,她們還算得上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對外吹牛逼時甚至可以誇張點說二人自幼相識,是總角之交了。

她立馬領會謝岍的意思,可是:“這樣妥麽?”

謝岍推着她往前走,擡擡下巴讓巡邏隊領路,邊說:“那有什麽妥不妥,都快餓死了還要問祖師爺我能否吃您的貢品麽?這是缺心眼。”

于冉冉:“……”感覺被罵的是自己。

一如謝岍所料,到來子裏的祁東軍巡街駐點後,被從美人懷和黑甜鄉裏拎出來的駐點都尉把眼睛揉了又揉,眼珠子都快揉出來了也愣是辨不得眼前兩方鍍銅鑲金腰牌到底是真是假,他知道牌首獸吞卧朱厭和無支祁的級別絕對不低,但他從來沒見過。

作為堂堂來子裏駐點最高負責人,都尉不能當着手下人的面露自己沒見識,他恭敬地把謝于二人請去隔壁偏廳稍坐,回來拽着那隊巡邏兵把遇見這二位的過程詳細詢問,最後腦子一轉,決定去請大帥心腹來做個最後鑒定。

他不敢冒冒然把謝于二人放走,即便七分相信那腰牌不是作假,但宵禁條例嚴如軍規,巡查懈怠者如違軍令,他冒不起這個被追責的風險。

他們來子裏雖然住的都是尋常老百姓,接觸不到祁東軍裏的高官大将,但他們來子裏在高層也是有人的,舒老娘家女兒不就在帥帳當差麽,而且她人最近還在家!

祁東百姓愛祁東,這顆心不容置疑,即便是深更半夜被人敲響門打擾清夢,一聽巡邏隊說他們抓到兩個夜游者,自稱祁東軍,需要舒文事幫忙去駐點辨認,頭頂火冒三丈的舒老娘二話不說轉身就去敲女兒舒晴的屋門,拽來大披把憔悴的女兒裹吧裹吧,立馬就讓兒子陪他姐一起随巡邏隊去駐點認人。

都尉其實早就聽舒老娘說了舒文事在家養病,但辨認謝于二人身份的事情馬虎不得,他只能假裝不知道舒晴生病,見到文事那憔悴模樣後客客氣氣好一陣寒暄,嘴裏說着不敢耽誤文事休息,旋即帶人從窗戶往裏看。

通過半開的窗戶看見裏面情況後都尉微微一愣,偏廳裏此刻只剩那位好說話的女軍在,另外那個滿臉不好惹的大高個呢?都尉也沒顧上看舒晴的反應,邊問随從邊回頭低斥說:“不是讓把人看好麽,帥府那大高個呢?”

“在這兒呢。”謝岍不知從何處閃現,正正站在都尉側後方,“都尉找我啊。”

“……”都尉被吓得渾身一哆嗦,險些來個西子捧心,他往後半步試圖甩掉那撲面而來的壓迫感,暗裏碰碰舒晴胳膊示意她快快辨認,對謝岍強顏歡笑說:“沒見将軍在屋裏,卑職怕招待不周。”

這說的什麽跟什麽亂七八糟,可見謝岍的确把人吓得不輕,少帥點下頭,視線越過都尉朝那邊擡下巴,說:“病的不輕啊。”

臉色蒼白,體态瘦弱,舒文事怕不止是身體病了,還有心病吧。

“少帥。”舒晴抱拳行軍禮,別的什麽都沒說。

“……”竟然真是少帥本帥!都尉那顆懸在半空不上不下的焦灼心撲通落地,腦子裏憑空唰唰飛來兩個血紅血紅的大字:完了。

他扣押了被軍中騎兵奉為神明的人。

“半宿鬧騰這老大時候,饑了,”被騎兵奉為神明的人說:“都尉這裏可有夜宵?”

神明,肚饑了?

“……呃,有,有有有!”都尉連連抱起拳頭,有些無法從見到活少帥的震驚以及恐懼中回過神來,愣怔幾息後百般熱情把謝岍往正廳西邊的另一個偏廳請,說:“卑職這就讓廚房做,少帥您這邊請這邊請,這邊請!”

既是深更半夜來人家駐點打擾,謝岍難得露幾分親切笑容,随都尉走出去三四步後察覺異常,她又回身問站在舒晴身邊的少年:“走啊,吃點東西去。”

“我不去,”少年不懼權貴,警惕地看着謝岍,同時又往舒晴身邊挪近些,說:“我要陪着我姐。”

原來是舒晴弟弟,原來是被派來監視的。

“陪什麽陪啊你姐又不是三歲小孩,”謝岍折身過來一把兜住小孩肩膀,像夾羊羔子樣裹着十六七的青少年随都尉往西偏廳方向去,“走,免費請你吃軍中宵夜,吃完還你個全須全尾的姐姐就是,難不成在這裏還擔心你姐走丢麽……”

随着謝岍帶着衆人離開,方才還熱鬧的東偏廳門外只剩下舒晴一個,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還站在這裏而不是跟謝岍一起去西偏廳那邊,她背對着門窗的方向,想走,又邁不開步子。

習武之人多是步伐穩健,很明顯于冉冉是個例外,她走路腳步輕,尤其刻意隐藏動靜時幾乎沒有腳步聲,舒晴卻感覺到了那個熟悉的靠近,說來也不算靠近,她停步在了三步遠處。

三步,一個規矩而安全的距離。

舒晴深深口氣,胸口依舊猶如千斤巨石在壓,甚是沉悶,所以氣息不足,說話時聲音有些虛弱:“回家那日夜裏,月朗星稀。”

試着忘記,所以我就不回頭見你了。

這天下恐怕沒有比自己更不堪的人了,剃頭挑子一頭熱地把個不相幹的人卷進她的世界來,游戲結束,她卻還在糾糾纏纏,不肯放手。

做事從來謹慎仔細的于冉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謝岍慫恿着走到這一步的,這種失控的感覺讓人無措和害怕,無措到不知該如何是好,害怕到無法開口同她說話。

其實她本就是不敢開口的,開口說什麽?說對不起,你跟我去汴都吧?那她在把舒晴當什麽啊,當聽話的寵物,呼之則來揮之則去?若是如此,她也太過欺負人。

當于冉冉還獨自沉浸在糾結矛盾中時,舒晴反倒是率先開了口,很平常的語氣,聽不出什麽其他情緒,就像以往十餘年在于冉冉面前無二的不露山水:“将軍和少帥怎會深夜出現在此?”

重新開口,對目前狀況下的她兩個人來說這句話可謂是非常好的開端,同時也是極其糟糕的開端。

暗自懊惱且無措的于冉冉扶着門框低下頭去,頭疼得厲害,疼得她根本無法好好思考該如何開口,疼得似乎要把她原地撕裂了。

于冉冉用力按住前額,拇指和中指分別壓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也不知自己怎麽做到的,竟能在紛亂的思緒中辟出許空閑,來自嘲自己可真是個廢物點心,除去領兵打仗外其他幹啥啥不行,關鍵時候光會掉鏈子。

沉默良久,就在舒晴習慣性地以為得不到清冷寡淡的回答時,身後響起于冉冉低啞的聲音,明顯異常:“路過。”

舒晴驟然回身,卻見于冉冉已經痛苦地蹲在了地上。将軍年輕時爬冰卧雪立馬橫刀,如今怎樣,三十歲,稍微上點年紀而已身體就開始遭不住,喝酒吹夜風引出頭疼舊病,還是在見到舒晴的關鍵時候,實在糟糕的很。

世上在沒有比她更不中用的人了。

“你怎麽了?”舒晴三步并兩步走過來蹲到于冉冉身邊,挪開對方捂着額頭的手換用自己手背試探溫度,燒熱甚,挨得近後,舒晴聞見對方身上尚未散盡的酒氣。

是喝酒了。

既然還是做不到不聞不問,舒晴幹脆也不裝模作樣,試圖把人攙扶起來,邊說:“哪裏不舒服?我幫你喊少帥來,你先、先進屋坐着吧。”

“……不用,不用喊她,”于冉冉擺下手,只一下,勉強撐着膝蓋站起來用氣聲說:“不過是,醉酒頭疼,無妨。”

“如此。”舒晴被那清冷的态度刺得撒開手,拘謹中再次在心中數落自己這種總是自作多情多管閑事的臭德行。

她往後退兩步,說:“夜游犯禁,我是都尉找來辨認你們身份真假的,現下既已确定二位身份不假,那我就先走了……将軍,多謝這些時日的照顧擔待,告辭。”

将軍,多謝。将軍無意之間知我心,竟願全我十萬八千夢,相處雖短,此生無憾。

将軍,告辭。今朝一別,餘生許再無相見可能,祝你回汴都後前程似錦,長命百歲。

于冉冉張張口,無有半點挽留理由,耳邊腳步聲漸漸遠去,她強撐着站直身體,強撐着擡頭去看,綽綽燈光下她看見那道纖瘦身影行至西偏廳,喚了弟弟一起,別過謝岍和都尉,由弟弟扶着朝外走去。

那姐弟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謝岍一時也沒能想出好辦法挽留住,撇下那戰戰兢兢的都尉大步流星沖過來,壓迫感兜頭而下,竟是恨鐵不成鋼:“好不容易見到,怎又輕易将人放走?”

“怎不将人放走?”于冉冉頭疼地無力繼續站立,靠着門框蹲下身去,雙手用力抱住頭,痛苦中帶了嗚咽:“說在一起的是我,說不要她的也是我,這局棋,至此,徹底結束。”

沒有勝負,沒有平局,這局棋,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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