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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大都督這句話輕飄飄出口,于冉冉和郁孤城雙雙擡眼看過來。

人家于冉冉帶幾分感人的鄙夷神色看過來還算情有可原,畢竟她剛和舒晴分開,大抵見不得別人甜甜蜜蜜。謝岍用筷子夾開顆肉丸子,擡着下巴問郁孤城說:“你幹啥也用這個眼神看我?還沒先問你咋在萬壽縣衙嘞。”

郁孤城收回視線繼續認真幹飯,含糊間說出兩個字:“公務。”

“何差事挨到你這位三營九門副指揮使親自下縣衙?”謝岍夾半顆肉丸子進嘴裏,被燙得直抽氣。

多年為軍這點習慣不算太好,形容不好些吃飯就跟那豬搶食兒似的,不管冷熱酸甜拿起筷子就只管往嘴裏刨,用最短時間最快填飽肚子是第一要務,若在戰時很可能前瞬間正吃着飯下一刻就撂碗拔刀跟敵人拼起命來,所以為軍之人吃飯速度非常快。

郁孤城吃炒米粉吃得兩腮鼓鼓,一時不方便說話,囫囵把口中食物咽下去才說:“閑事。”

她剛調任三營九門沒多久,上頭有指揮使故意壓着,中間有其他三位同級副指揮使排擠,下頭還有恁多下官等着落井下石看熱鬧試探,郁副指揮初來乍到難免會遇上些磕絆,汴都居大不易,女将軍這差事不好當。

“差不多都一樣,”謝岍不緊不慢說:“咱仨就老于的內禦衛情況相對好些。”專門負責護衛宮中皇女,主要負責策華小公主出入安全,活計不知道有幾多安逸。

在謝郁二人忿忿不平注視下,于冉冉大方點頭,神色沉靜說:“也還行,今天剛跟內禦衛幾個刺頭過了幾招,差點沒兜住。”

雖說戰場上不分身份貴賤只憑武力值說話,但她能有今日功名利祿靠的主要是腦子,至于拳腳刀劍上的功夫,她的确比謝岍和郁孤城而言稍遜一籌,何況她是連着跟三個平均身長和謝岍一樣的人過招,沒輸就很算超常發揮了好不好。

于冉冉又嘆了聲:“媽的,可跟你謝大都督比不了。”

三個打軍裏剛調入汴都任職的女将軍,在本家軍隊裏或許還能吃得開,來這裏後宛如鯉魚離水,寸步難行,言及此不得不說謝岍是個十分神奇的家夥,她愣是在這種艱難狀況下拳打腳踢給自己拼出個“處涸轍以猶歡”的神奇局面。

這點上于冉冉和郁孤城,甚至是早于她們來汴都的開山軍少帥林祝禺,大家都是表示自嘆弗如。

對于冉冉的言論謝岍表示敬謝不敏,不過她抓的重點明顯有些偏,說:“誰不是呢,禁軍裏能打的也已經全被我削一遍了,”視線順帶挪向側面郁孤城,說:“我給你說啊六,不行咱就直接用拳腳說話,可不興耽為你老實好說話,就讓三營九門那幫孫子給欺負了去,聽着沒?啧,吱個聲!”

埋頭幹飯的郁孤城:“……吱?”

謝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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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冉冉:“哈哈哈哈!”

那些都是小事,郁孤城轉轉手中烏木筷子,正色說:“年底天子出城祭三壇,三大營随護,你禁軍要小心些。”

談及正事時郁孤城誠不是惜字如金風格,恐有人給謝岍使絆子。

謝岍說:“知道了。”

三人趁姚佩雲不在簡單聊點公務,不多時,姚佩雲從後面回來,飯桌上話題自然而然變得随意輕快。

鑒于郁孤城家裏還有家眷,這頓晚飯吃的速度不算慢,跟幾個當兵的同桌而食,帶得姚佩雲的吃飯速度都快不少。

飯罷,待送走于郁二人,姚佩雲進門後疊着袖子準備去廚房收拾碗筷,被謝岍從後面搭着肩膀強行往卧房方向推去,邊走邊說:“今日真很累,你又給那倆貨做恁多好菜,咱直接洗洗睡吧,明日再找人來收拾廚房如何?”

“……欸。”姚佩雲在經歷過整日的意外事件後也覺得非常疲憊,趁機點頭同意說:“找幾個人手吧,謝岍,家裏門房、廚房,該置辦的人都給置辦上吧,忽然覺得人生該享受的時候還是要好好享受的。”

你看吧,許多事都不是講道理講通的,是讓她自己體會感受後想通的。

“哎呀,”謝岍從後面捏姚佩雲軟乎乎的小耳朵,笑起來問:“怎麽開竅的,受蔡小娘刺激?”

“你家裏來人登門的事,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你可就已經知道了。”姚佩雲邊往前走邊往後仰頭看謝岍,促狹說:“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在家裏留有眼線?”

謝岍半真半假頑笑說:“哪裏啊,我分明是在謝相府留有眼線——別這麽仰頭看我了,看着腳下,好好走路。”

“我不,”姚佩雲幹脆故意往後靠,一下子靠進謝岍懷裏,糯聲糯氣說:“我就要這麽走路,有你在後面護着,不怕摔。”

“嘴巴這麽甜呢,”謝岍擁着懷裏人一步步慢慢走着,說:“那你進屋等着,我去打熱水來你洗漱,怎麽樣,我好不好?”

“好~”姚佩雲擡起雙手向後伸去摸謝岍臉,懶洋洋笑着說:“全天下你最好,謝岍!我愛的人!”

聽到好聽話的謝岍同時還被人捏了捏臉,于是嘚瑟得在後面哼哼,說:“你知道就好。”

“明日我休息,”謝岍又問:“準備去哪裏挑選人,牙市還是自家莊子?”

既然主動開口說想讓家裏進人,姚佩雲自然是已認真考慮過,說:“去牙市買吧,莊子都是皇帝爺爺賞賜,有劃出來的皇家農莊,有以前抄沒罪臣家産所得,那裏面的人關系錯綜複雜,是真正的良莠不齊,魚龍混雜,咱們家裏要用人,得選幹淨清白簡單的。”

言語間二人進屋,謝岍讓姚佩雲停步屋門口,自己則借着外面廊下風燈光亮進屋把燈點起來,邊感嘆說:“不愧是我媳婦,事情想的就是周到!”

“少給我戴高帽子,”姚佩雲佯嗔她一句,說:“牙市上什麽情況我全都不了解,壓根兩眼一抹黑,咱若明日去被騙咋整,你可對牙市有所了解?”

謝岍如實搖頭:“不了解,但總能了解,別擔心,”她拍拍自己胸口:“媳婦你記得有事讓我來解決就行,你明日只管挑選。”

商量買下人如同商量買蘿蔔白菜樣簡單,姚佩雲心裏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至于喜什麽悲什麽,自然是喜自己如今生活條件之優渥甚至可以買人來伺候,而悲則是心中悲憫人命如此之微賤。

朝廷疏議律法明令禁止販賣人口,比如拐賣婦人者買賣雙方皆枭首;拐賣孩童者淩遲處死,家屬流放三千裏,從犯斬,當地官員記渎職,五年內不與升調;若傷人,罪同十惡論處。可那些自願賣身為奴為婢的算什麽?

若非實在沒有活路能走,誰願意放着好好的良民百姓不當,跑去別家給人為奴為婢,過卑躬屈膝仰人鼻息的人下人日子?

待兩人面對面坐着泡腳的時候,姚佩雲把這個天馬行空的想法說給謝岍聽,後者在腳盆裏欠揍地踩她的腳趾玩,聽罷她所言說:“趙渟奴想法跟你差不多,她想要天下無貧無奴,但我覺得極難,因為将近二十年前,她小叔父就是因為變法而觸動天下士大夫之利益,最後才被送上斷頭臺的。”

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

最讓人覺得可悲的是:“那些送趙三爺上斷頭臺的,包括昔日與他并肩而戰的同袍。”

那場變法對謝岍這茬人來說壓根沒啥太深印象,因為那時年紀都小。

謝岍整天就想着如何逃課出去玩、郁孤城在守備軍裏靠給夥房打雜掙口糧食吃、林祝禺在西南連綿不絕的大山裏撂蹄子瘋跑,于冉冉失去父母庇佑在嫡舅舅家寄人籬下連飯都不敢多用,幾人對那場變法的唯一共同印象就是變了三個多月,史稱熙寧百新,最後以變法派血洗浮圖臺而失敗告終。

長大後的謝岍在偶爾閑暇時研究過趙三爺當年的變法之策,最後得出個差點吓死自己的逆天結論,若想那場變法成功,除非大周天下再不是家天下,但很明顯這不可能。

謝岍把自己這從不曾與人分享過的想法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細細說給姚佩雲聽,待說完,兩人已洗漱罷躺在床上了。

而姚佩雲不僅聽懂了皇族、士大夫以及農工商階層間的根本矛盾,甚至還因為受天地君親師的儒家思想并不深刻而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去了家天下為何不可能?書上說,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若此道不通,那何不另尋他法唔?”

被謝岍急忙捂住嘴,在她耳邊吐着熱氣說:“我的小祖宗,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話,私下裏我不在身旁時,這種話千萬不能說出口,記得沒?曉得不?”

問完,謝岍愣了須臾,她手心被人輕輕舔了一下。幸虧屋裏滅了燈,沒人知道謝大都督是如何騰地紅了臉,木木撤開手,又覺得自己這反應太慫,謝岍湊近過來,近的幾乎鼻尖相觸,呼吸相聞,聲音聽起來都朦胧了幾分:“正經跟你說話呢,撩撥人做啥,嗯?”

換作是半年前,這樣近的距離的确會讓姚佩雲臉紅心跳又不知所措,現下确然不會再羞澀,她擡起雙臂攀上謝岍脖子,主動啄吻對方溫軟的唇,低低笑說:“就是撩撥了,你待如何?”

“要人命的丫頭,我能如何,你說我能如何……”謝岍細細做出回應,一只手熟門熟路從那件貼身衣物下滑進去為非作歹。

停頓片刻,某人在七娘無意識的嘤咛中含糊不清說:“能如何,我只能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咯,慈悲……”

滿室旖旎漸起,慈悲,以後再也沒法正經對待那些無為箴言了。

昨夜睡得很晚,次日裏自然早起不了,差不多日上三竿時,謝岍登東回來,鑽進被子把剛洗過擦幹的涼手往姚佩雲身上摸,後者又冰又癢,像條出水的泥鳅樣扭來扭去,推着她手哈哈笑着威脅說:“你再不松開,我就咬你咯!”

“啦你起不起嘛,老肖家嘞福辣湯都要售光咯。”謝岍學西南口音學得有模有樣,拽出姚佩雲一只胳膊來把裏衣袖子往上套,說:“快些嘛,今個去喝福辣湯,吃水煎包,啷個樣?”

姚佩雲被擁坐起來,任人往身上套着衣服,倦倦閉上眼睛說:“我們那邊沒得‘今個’這個詞,你這樣子說,聽起來好好笑。”

“哎,‘今個’是汴都方言裏頭的詞,”謝岍細致地給媳婦穿衣服,解釋說:“你是西南的,我是中土的,我兩個一起生活總會碰出來點新東西,就像你用西南做法搗鼓的那些汴都新零嘴,你說是不?”

姚佩雲被這歪理逗樂,乍聽還覺得挺有道理,拿手指戳戳她臉頰,懶懶說:“你說老肖家那麽遠,咋就沒得索喚送?”

“不曉得,”謝岍說:“不送索喚也好,但凡想這一口地道嘞味兒,食客再遠他都得跑老肖家,吃的不光是個早食,也是個情懷,來,伸腳,套上厚褲子,今個冷得慌。”

姚佩雲扶住謝岍肩膀套褲子,感覺自己被寵慣成了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孩子,說:“我覺着在汴都開飯鋪是好難的,就上次給你嗦嘞拉個小鋪頭,也就五步寬,租金每月都四千多個大錢,要命。”

“而且賣啥子東西……”她站起來穿鞋子,自己嘿、嘿地拔上兩個鞋跟,轉轉脖子說:“賣啥子東西都得在規定的街面,你去看嘛,雜貨街兩溜的雜貨店,茶湯街一街的茶水鋪子,要是誰閑來想吃碗茶找人擺個龍門陣,侃侃老頭兒二十年前的威風,那都得特意跑來東市上,就煩人的很。”

謝岍要去收拾床鋪,順手拽平姚佩雲肩頭衣物的兩道折皺,說:“聽朝廷裏說,六部官員最近就在議這個事,你還趕的怪是時候,搞不好你說的規定很快就撤銷咯。”

朝廷若是限制過多,坊市間錢幣流通就不活泛,錢幣不活泛又如何拉動需求?朝廷光靠和外邦貿易那才能掙多少錢,況且還有很大一部分盈利說不清楚流向了誰的口袋。

便是暫時不提那些,然則俗話都說羊毛出在羊身上,趙長源實在是抓住了百官的命門,采取溫水煮青蛙的方式循序漸進,如今根據朝堂反應來看,這方法可比她叔父當年的血灑碧霄奏效得多。

準備去洗臉淨牙的人在門口停下來,一只腳踩在門檻上,轉回頭來說:“真假?”

“真是真的,回頭問問趙長源具體情況,若是如此,你或可尋個離家近的鋪頭。”謝岍臂展同身長,抓起被子三抖兩抖就抻妥當,疊着被子扭回頭說了聲:“快去洗臉。”

鑒于要出門吃早餐,姚佩雲挑了件還算不錯的外衣,梳頭時還簡單上了點點妝,不至于素面朝天地走出去給謝岍丢人,雖然寬心大肺的謝岍從不曾上心過形象之事,但汴都人太富貴,姚佩雲也怕自己太寒碜丢人。

走出家門後二人就默契地不再提與公事有關的任何話題,單純就是兩個晚睡晚起的人出門覓食。

步行來到老肖家是稍餘一刻鐘後,彼時鋪子裏已過去早食高峰期,裏面稀稀落落坐着幾位食客,多以年輕人為主。

見謝岍進來,在鋪門口竈臺前收拾空籠屜的中年男人打招呼說:“好久未見二爺大駕光臨,帶朋友來呢!”

這聲“二爺”和稱呼軍爺官爺一樣只是尊稱,并不是特指性別。

謝岍小時候在汴都住那陣子就喜歡跑來這裏吃早食,後來每次回汴都,她再忙都要抽空來這裏吃點啥露個臉,多年來老肖家鋪子人都識得謝岍,謝相府二女兒嘛,從軍。

“不是朋友,”謝岍找張幹淨桌子坐,說:“是家眷。”

中年男人照舊忙他的,頭也不回,說:“呦嘿,二爺照顧咱生意,今日孝敬二爺份豆腐泡麻燙?”

謝岍擦着姚佩雲面前的桌面,單側嘴角笑出淡淡小括弧,說:“今次不着急吃那個,家眷想嘗嘗你家的胡辣湯水煎包。”

“妥!”男人爽快說:“水煎包嘛,二位稍候片刻,小人這就再起鍋嘞!”

聽見老板此言,其他有食客紛紛跟份,這個要份素水煎包那個要份肉的,他們來時老板說水煎包已買完涼鍋,今次幸運,都跟着謝岍姚佩雲得以吃上老肖家每日定量售賣遲則無有的水煎包。

額外殊榮,誰提起不覺着高興?

沒過多久,待剛出鍋的水煎包熱氣騰騰端上來,葷素俱全,那邊有食客朝謝岍拱手說:“跟着爺們兒沾光,多謝了!”

“客氣,”謝岍一擡下巴,大大方方說:“咱是巾帼比須眉了。”

“哦吼,”對方再拱手,連連笑說:“眼拙了,失敬失敬。”

謝岍擺擺手,把涮幹淨的竹筷遞給對面人,說:“吃吧,胡辣湯要加醋麽?”

“……”迫不及待吹冷一口胡辣湯吃進嘴裏的姚佩雲表情又瞬間古怪,這就是傳說中的胡辣湯,味道有些形容不上來。

但等第一口味道咽下去,後感是香的,再喝下一口,那味道頓時就通了肺腑,第三口吃進去時後背似乎都要冒汗,天冷時候來喝胡辣湯,絕了。

謝岍把用醋和辣椒調兌好的蘸料遞過來,說:“水煎包蘸這個吃,試試。”

來汴都這麽久謝岍才騰出時間帶姚佩雲來吃地道的汴都美食,忍不住又要幾份別的來給姚佩雲嘗,前前後後殷勤又周到。

不多時,當謝岍剛被姚佩雲往嘴裏塞了半個韭菜雞蛋粉條餡兒素煎包時,有人不緊不慢停步桌前,不緊不慢說:“佛貍奴。”

來居時日雖短,姚佩雲卻弄清楚一個習慣,那就是汴都人稱呼家中子弟時愛在子弟小字後綴個“奴”字,比如趙長源,名睦,又喚延,小字渟,親近的人之喚渟奴。

姚佩雲曾問謝岍為何你與別人不同要喚趙大公子作渟奴,謝岍說那是因為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見趙長源,就是大公子她爹遠遠喚“兒子”,說:“渟奴我兒且來,為父給你介紹位朋友認識!”

從那以後謝岍就習慣喊趙長源作“渟奴”了,而對于謝岍的小字,連大帥夫婦都不曾綴過奴字稱呼,此刻看來,眼前這位着月白色大袖直綴冠青玉發冠、溫文爾雅氣質儒和,甚至連眼角皺紋都充滿沉穩和智慧的中年男人,他是謝岍那位傳說中的親爹。

大名鼎鼎的三臺宰執,西臺右相謝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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