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荒乘着電梯下行到停車場。

他視力和嗅覺好極了,很容易就鎖定到靠在一輛黑色悍馬邊上的一目連。而一目連好像心有靈犀似的也擡起頭盯着他,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身子,将悍馬當作掩體。

在進入地下停車場時,他出于職業本能已經觀察好了一個進口與出口、兩個電梯間還有兩側的緊急逃生通道。如果那輛悍馬屬于一目連的話,荒不得不贊嘆他選擇的泊車位置正是能完全看清全部入口的地方。

——相當謹慎。恐怕在看見一個陌生人向他走去時,他已經掏出了一把手槍暗地裏瞄準着自己了吧。

雖然荒有自信能夠躲過一個失感向導對他發起的任何攻擊,然而用于自衛的武器肯定不可能安裝消音器,如果一目連開槍的話,恐怕會引來更大的麻煩——聽力完全打開的優秀哨兵可以從繁雜的日常噪音中分辨出相當範圍裏的槍聲,追殺一目連的人或許也能察覺到某些情況。

于是他無奈地舉起手示意自己并不打算進攻,同時又覺得十分好笑。當年他在西線戰場出生入死大大小小百餘次戰役,從未被俘,更不要提投降,如今居然要向一個“普通人”低頭。

——還是見鬼的為了救他的命。

荒極少會接這樣的任務,以至于他舉起手後對着一目連大眼瞪小眼,斟酌了半天才自我介紹說:“我的名字是荒。你現在有生命危險。”

那粉色的腦袋偏了偏,示意荒走到空車位的這邊來,大概是為了避免阻礙他對電梯口的監視。等荒踏上空地、兩人面對面站着時,一目連毫不避諱地把槍拿了出來,筆直地對準他的胸膛。是一把警用格洛克手槍。

“警官證。”他說。

“我不是警察。”

“那報上你的哨兵編號,軍階,官職。”一目連停頓了下,那只單獨的綠眼自上而下打量着荒,“你別告訴我你不是哨兵。”

“我是哨兵。但是我不在編,我的編號已經注銷了,像你的一樣。現在我是雇傭兵。”

“你的雇主是誰?”

荒不知道自己剩餘的耐心還夠不夠向他解釋清楚,但他還是按捺住了上前打昏他扛進車裏直接開去安全屋的沖動,沉聲說道:“我的服務範圍從個人到團體不定,當然,還可以是國家。和軍火交易是一個道理,我以為你應該懂。”

他着重強調了句尾。不出所料的,一目連冷下面孔提防地注視着自己,擰着細秀的眉,姿勢更顯得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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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邦要保護我?我不過是個退役的殘疾向導,還失感了。”

荒一眨不眨地瞪眼回去。“你和聯邦之間的故事我現在沒空聽。不管怎樣,你的名字在‘證人保護計劃’中。當初負責安排你去處的那個女人今天中午被槍殺了,她經手的證人不多,你是最有價值的那一個。我受命跨越聯系人直接找到了你,任務是将你護送到安全屋,然後等待轉移。”

一目連端槍的手沒有打顫,荒卻捕捉到了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這是情緒松懈的信號。他舔了舔上唇,繼續耐心地勸說道:

“你從新聞上看到那個女人的名字時,你恐怕立刻緊張起來、躲到這裏了吧。她經手你的案子後不久便離職,做了議員助理,但是你的資料、包括真正掌握你确切住處的聯系人的身份,能且僅能夠用她的編號和密碼查詢到。一目連,你剛才不就在試圖和你的聯系人取得聯絡嗎?”

這位青年向導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左手握着的手機。大概是沒有回複的。所以他擡起眼睛正視着荒,正當他想說些什麽的時候,荒忽然覺察到了——

有人。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五個哨兵,一個向導。向導和其中一個哨兵自八點鐘方向的逃生通道而來,兩個哨兵則是取道另一側,剩下的分別在入口處和電梯井。

一目連身上的向導素味道極淡,這應當是資料記載的“WM行動”導致的後果。他雖然已經失感,但是腺體仍然完好,依舊可以獨立地散發出微弱的向導氣息。在偌大的停車場中被哨兵包圍,不啻新鮮羊排落入虎口,而他本人則無法意識到這一點。

好在他足夠聰明,荒發出指令後他馬上心領神會緘口不言,警覺地環視周圍。電梯指示燈停留在一層。

最先現身的是在距離最遠的車輛入口處的那個哨兵。他居高臨下,位置極好,何況他的任務就是吸引火力方便兩邊的隊友包抄到近處。

那哨兵抽出了槍,荒幾乎同時也從夾克裏拔出了他的MK23,但是他們兩都不及已經端着槍的一目連快。只在一瞬間他就沖着對方連開三槍——格洛克不需要解開外部保險,可以直接拔槍速射,而且彈匣容量也很大,非常适合應對這種情況。

只有一點美中不足。一目連的三發子彈幾乎都偏到了分隔進出口的立柱上,這槍法真是奇爛無比。荒只來得及在他閃避到立柱後側之前對他的腳補上一槍。

敏銳的嗅覺告訴他,那一槍精準地擊穿了對方的腳踝。一目連面無表情地繃着臉,鎮定得仿佛剛才是故意放了空槍似的。

下一秒鐘,那向導忽然向荒的精神圖景發動了進攻,像是黑天裏張裂開無數的眼睛,層雲潑墨,雨如點漆,勁風吹起黃沙鋪天蓋地威壓而來,每一粒沙中都包含着暗示。這名向導的胃口很大,他甚至沒有試探攻擊,直接意圖将自己的精神暗示植入荒的腦海裏,從而取代他的中樞神經控制一切肌肉動作。

——對于孤身一人落單的哨兵來說,這無疑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一目連已經失感,不再有辦法為哨兵提供精神梳理和保護屏障,這時候和向導在意識層面的一對一好比是裸男對陣鐵血戰士。

本該是這樣的。

只是萬分不巧,他的對手偏偏是荒。荒輕而易舉地切斷了所有入侵而來的暗示,仿佛形成自我空間一般封鎖住自己的精神圖景。同時這次失敗的進攻亦暴露了向導所在的位置,荒沒有猶豫,第一槍打碎了那輛蘭博基尼Aventador的車窗,第二槍打碎了藏在後頭的向導的腦袋。

一個哨兵突然狂化了。

他哀吼一聲,毫不在意地單手撐着可憐的蘭博基尼越過了他向導的屍體。冒失的行動仿佛是一記號令,另側逃生通道過來的兩個也哨兵一齊沖了上來。一目連猶豫了半秒鐘,對着這名因痛失向導而發狂的哨兵開了四槍——有一發擊中了,卻打在他的防彈衣上。子彈鑽過防彈衣打在肉體上足以造成相當大的一片淤青,然而遠遠比不上失去伴侶帶來的傷痛。

荒鉗住一目連的手腕,把他甩到了電梯前吼道:“你負責這一個,小心轎廂頂上!”

最遠的哨兵因為踝骨碎裂行動不便,自覺地打起了掩護。一目連又浪費了幾發子彈,荒背向着他矮身躲過射來的流彈,将視覺擴大地更加敏銳後,瞄準了稍遠的那兩個哨兵。

有又子彈撕裂空氣射來,似乎是對準背後的一目連,荒不得不分心推了他一把,恰好在這時電梯傳來“叮”的一聲,昭告着最後一名敵人最終也加入了戰局。

荒的A03精銳師當時駐紮于金伯利大橋附近,說是一個師,實際上不過一個營的兵力。困守十三天,背後就是國土腹地,他靠着斷壁殘垣和坦克周旋,扛住了十餘次突襲。而這次他身後不再是國家——一個槍法爛極的、握着格洛克的失感向導,還有一個來者不善、殺氣騰騰的哨兵,誰的贏面大一點?

他沒有功夫再多思考了。對着右手邊的哨兵先開一槍,看他閃身躲過,借此間隙他迅速避于一輛白色的路虎攬勝側面,一把拆下後視鏡調整角度,不探出頭就對着人多的那邊開槍了。

哨兵用槍大多都是裝了消音器的,MK23也不例外,因此哨兵們槍戰反而像是橡皮彈弓的游戲,這不僅是為了隐蔽,也是為了保護他們過于靈敏的聽力。停車場裏唯一會響起的槍聲只屬于一目連。荒想着,最好還是讓他聽見槍響,至少說明人還沒死。

他大約擊中了一個人,在十點鐘方向聽出一聲摔倒的鈍響,然後是血腥氣。

狂化的哨兵突然攀過了另一側的福特沖向了荒,他的速度快極了,複仇的熱情在他的血管裏膨脹,腎上腺素激增,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科學上來說,在21英寸的近身範圍內,匕首比手槍的效率要更高。荒對着剩下的那個哨兵盲射一槍,沒有打中,旋即把MK23塞回夾克中,半弓身子擺出拳擊手迎戰的動作。

——才怪。對方并不打算赤手空拳,他的武器是泰瑟X3電擊槍,甫一翻過福特車他就對着荒開了一槍,只不過被躲開了。電镖打進了路虎攬勝的車門裏,電光兇險一閃便失去了效力,随着電擊彈的發射,X3的槍管裏并沒有噴出雪花般散落的紙片,想必是經過了改裝,避免透露出槍械信息。可見對方也是專業的雇傭哨兵。

在他飛身撲來的時候,荒臨時改換了重心,險險避開後,快速給了他一記肘擊。一旁傳來了走火的聲音,荒急忙尋聲望去,從電梯裏趕來的第五名哨兵經過一番格鬥,此時已經完全壓制住了一目連,一只胳膊死死抵住了他的喉嚨,另外一只壓着他的手腕搶奪那把格洛克。哪怕是曾經的王牌向導,在體術搏鬥上也沒有辦法和哨兵同日而語。

荒拔槍将他爆頭。

但就是這兩秒鐘的分神足以致命,泰瑟X3射出的電镖勾在他的右腿上、隔着衣服開始輸送電荷。荒無法判斷這把槍的改裝程度是否已經使它變成了致命的武器——那又有什麽區別?電擊槍的作用就是使中槍者失去抵抗能力,而他眼前還有兩位兇猛的哨兵。

他根本無需權衡利弊,當機立斷舍棄了右腿的感覺。不同于一般的哨兵,荒有着極為出色的調控本領,可以無需仰賴向導而靈活調整自己的五感,必要時甚至可以降至最低。

當然,風險是顯而易見存在的。強行降感無異于自殘,可此時不容他多想,荒僵着一條腿,回身格擋住一記側踢,又抓住另一人的直拳順勢帶到身後,反手一扭,似乎可以感受到筋骨錯位的脆響。

泰瑟槍還剩有一發子彈。荒單手撐着路虎的車頭、擡腿踢飛了這把武器,第二個哨兵趁他滞空時殺将上來直襲腹部,他挨了這一拳,卻一聲不吭,狠狠地将力道全數還擊揍了回去。

哨兵奔向了泰瑟掉落的地方,荒摸出MK23打壞了它,于是他轉頭沖回來,用膝蓋猛地擊向那條傷腿。荒踉跄一下,有又一道拳風擦至耳側,他偏頭閃躲,以一敵二。只不過與這二人不同,他仍不能完全投入肉搏的酣戰中,聽覺系統從這一團扭打中接收到了外界的別的聲音。

——是汽車發動聲。

荒用半秒鐘确認了坐在悍馬的駕駛座上的正是一目連。劉海遮住了他的半張面孔,難以描述他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神态。他似乎是按下了某個按鈕。

——要撇下自己獨自逃亡嗎?

只有不到半秒的時間做決定。

電流擊穿空氣。

轉瞬間,在昏暗的地下停車場中驟然亮起了極強的燈光,仿佛有人丢出了閃光彈一般。而這樣極端的光線切換對于視線銳利的哨兵來說尤其可怕,不僅會損傷到晶狀體與玻璃體,甚至可以破壞到他們的視網膜——有哪個哨兵在作戰時會用屏障降低自己的視力?

大概只有荒了。或許是他迅速判斷出悍馬那微微發亮的燈頭意味着什麽,又或許是他無來由地決定相信一目連。在氙氣大燈把周圍照得透亮如白晝前,他迅速屏蔽了自己的視覺。耳畔響起了哨兵們凄厲的慘叫,一目連鳴笛示意燈光已經關閉,荒這才睜開了眼睛。

電擊的作用慢慢消退下去,他不理睬倒在兩旁哀嚎的敵人,緩緩地挪向悍馬。如果在早些年裏,他約摸還能恢複得更快。荒今年32歲,已經不再處于未結合哨兵的鼎盛時期了。這次的任務報酬豐厚,足夠他在某個心儀的海島上擁有一套別墅,平靜地度過餘生。年輕時打完了一生的仗,肉體上沾了太多的血,晚年倒想要避世安穩,在無人的地方做個“獨自凋零的老兵”。

荒用指節敲擊兩下車窗,冷淡地暗示一目連換到副駕駛的位置去。他完全不想感謝這個剛才幫他脫困的保護對象——自己和在地上翻滾呻吟的家夥有同樣巨大的概率被氙氣燈灼傷眼睛,只剩他好好地站着,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更強。

悍馬應該是安裝了兩層以上的防彈玻璃,這讓櫻色頭發的面孔有些失真。荒突然覺得這件事十分滑稽:拜托,對方是WM行動中的唯一幸存者,腦袋裏進過一顆子彈和半塊彈片,雖然失感了也依舊不是普通人,下手果斷老練,要怎麽相信自己?

——讓傭兵和被保護者之間談信任,實在是很困難。

不過一目連居然邁開腿,順從地直接從車裏挪去了副駕駛上。他個子不高,開悍馬本來就像是某種惡質玩笑一樣顯得他更小了。荒這才記起自己血液中的本能就是會對向導産生親切感和占有欲,都怪一目連表現太過強硬,簡直像個野蠻倔強又弱小的哨兵。

他拉開了車門,正準備把尚在遲鈍中的右腿擱進車裏,突然就栽倒了下去。

荒漏算了那個被打穿了腳踝的哨兵。他不知何時潛行到了悍馬的車底,神乎其技地躲過了燈光殺,耐心等待着兩人放松警惕,伺機沖上前去。哨兵成功了。他把塑料外殼包裹着的玻璃針管紮進荒的小腿,注射的是阿曲庫铵還是維庫溴铵?總之,是讓肌肉松弛的藥物。

荒的意識很清晰,只有身體不能動彈而已。倒下去之前他努力關上了車門——為什麽要多此一舉?不為任務,單純歸結于複蘇的哨兵本能吧。

眼前的敵人似乎判定荒帶來的威脅更大,于是翻身滾出車底,決定先勒死他。這個哨兵肯定已經打空了彈匣才會出此下策。普通人也許會感到驚奇,哨兵體能強大,比起尋找工具,有時他們更願意用肢體親手解決對方。

況且只需要用11磅的力量堅持一分鐘,再強悍的哨兵也會窒息死亡。這一分鐘裏,向導逃不到哪裏去,而格洛克在走火時也已經用光了全部的子彈,一目連手無寸鐵,無能為力。

這個年輕的哨兵足夠強壯,面色紅潤,咬牙繃緊肌肉勒住了他的喉嚨。在西線荒有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的機會,他潛意識裏期望着自己英勇捐軀,而不是這樣全身麻痹地在鬥毆中死去。

——真諷刺啊。

荒只能用眼睛瞪着這名哨兵,看到他的身形容貌變得模糊重影,感受着自己的精神圖景因為缺氧而慢慢風化剝離。海潮枯竭,山崖磨平,死亡是個快進的過程。

忽然間,呼吸道的壓迫松開了,一大口空氣灌進了肺裏,荒用力睜大雙眼聚焦視力,發現那哨兵猛烈地向後仰身,雙手絕望地摳挖着頸部。

一目連就站在哨兵背後。荒花了一小點時間理解他在做什麽:他用膝蓋頂住哨兵的背部,雙手握着一根鐵棍,棍子穿過哨兵脖子上戴着的一條金項鏈形成了杠杆,即便是普通人也能輕易轉動它,連帶着絞緊項鏈,施加出超乎體格的力量。

“《守則》第七十六條,如非必須,禁止佩戴任何繁雜飾品,避免為敵人創造可趁之機。哨兵,你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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