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預約時間是下午,劉柯喬只有上午有課,索性陪郁久一起來了醫院。

醫生兩點上班,他們早到了半小時,藍綠色的走廊裏冷冷清清。

郁久最近有點網紅,不得不戴了口罩和棒球帽。坐到等候處的長椅上,劉柯喬揶揄地笑了半天。

郁久:“……以防萬一!”

見劉柯喬還在笑,郁久放棄道:“是真的,我昨天趁着藺先生不在家偷偷溜去超市,結果差點被圍了。”

劉柯喬:“嗯……你為什麽去個超市要偷偷的?”

郁久一時啞口無言,半晌才喃喃道:“……吵架了嘛。”

跟鄭新那個大嘴巴比,劉柯喬顯然靠譜許多,郁久想了想,還是把來龍去脈大概解釋了一遍。

“……你知道的,我就是個普通人,跟他結婚算是陰差陽錯……雖然最開始提出結婚的不是我,但別人眼裏怎麽看我都是在高攀,在貪圖富貴吧。”

郁久低着頭,聲音悶在口罩裏。

“一開始我只是想報答他,想對他有用,但是後來相處久了,發現他和傳言中,和我最初的想象中,都不太一樣。抛開金錢地位,大家一樣都是人,也會失落,會難過,會孤獨。但他人很好,我是真的……舍不得他。”

劉柯喬哎了一聲,又問:“那你們到底吵的什麽啊?”

“……”郁久張了張嘴,半晌才悶悶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煩他有事情不跟我講。”

郁久轉過頭,拿手比劃道:“就是……就是他不把你當可以依靠的人你懂嗎?他照顧人是很拿手,但是我幫不上忙也會挫敗啊……雖然跟他結婚了,但我也是男人嘛……”

劉柯喬摸摸下巴:“懂了,就是拉不下臉呗?”

郁久郁悶地說:“感覺也不全像。總之我有點擔心。”

沒有繼續問細節,劉柯喬知道再細就是隐私了,遂轉移話題道:“鄭新最近怎麽樣了,我看了你們那個綜藝節目,怎麽別人都去了他沒去?”

“啊,因為決賽的現場抽選題,五首曲子他全都不熟……”

所以不得不在家奮鬥。

連卡都不抽了。

劉柯喬震驚:“五首全都不熟?!”

“對,不過這次确實選曲生僻,有一首連我都非常不熟,其他四首也練得不多,最近一直在練抽選。”

郁久沒說的是,那次去綜藝的時候,專業組選手幾乎沒有提抽選的事,各個看起來都準備充足。

這也許就是專業組的天然優勢吧。

空蕩的走廊裏突然傳來腳步聲,郁久以為醫生來了,站起來卻發現不是網站上照片裏的那個主任。

這個醫生有點黑,白大褂搭在手上,臉色不太好。身後還跟着一個穿紅色外套的女人。

女人錯開一步,臉上的驚愕壓都壓不住:“郁久?!還有你……你……”

“牛老師?”

牛倩倩眼睛瞪得像銅鈴,但不一會兒就又得意起來:“诶喲怎麽回事,郁久你不是都紅透半邊天上熱搜了嘛,到這兒來幹嘛呀?要不要我給你爆網上去?就說……著名鋼琴家壓力過大精神失常?”

郁久啞然:“……你呢?你看着還挺活潑的,現在找到工作了嗎?”

牛倩倩怒氣直沖天靈蓋。

她為什麽過來,還不是都是因為郁久!

自從她丢了工作,又被周圍人指着鼻子罵,最近日子過得可謂水深火熱,連原本寵她的父母都沒什麽好臉色了。

工作一時半會兒不好找,她又不想去那些不要學歷的地方打工,可呆在家裏又要被罵。

後來她上網求助網友,有人提議她裝病。

別的病不好裝,裝個抑郁太簡單了,在家鬧了兩次自殺,就把全家吓壞了。

爹媽再也不敢罵她,連周圍鄰居和以前同學都不敢再刺激她,小心翼翼地,生怕哪句話不對,讓牛倩倩想不開上吊。

做戲就要做全套,鬧開以後也要收場。牛倩倩裝作堅強,由父母帶着來看了兩次醫生,還開了不少藥回來。

當然,都被她偷偷扔了。

今天又是看醫生的日子,因為牛倩倩的“症狀”在逐漸變好,父母也沒有那麽不放心了。于是當牛倩倩提出要自己來醫院的時候,父母考慮了下也答應了。

牛倩倩主要是為了省點藥錢……

當然,碰到郁久,那狀況自然不同了。

她要讓郁久這個罪魁禍首內疚!

“工作什麽工作,我現在還能工作嗎?”牛倩倩最近裝抑郁有心得,眼淚說來就來:“嗚……我已經不能再工作了嗚……”

黑皮醫生:“……患者認識的人?”

他心情看着也不太好,略帶不耐煩地問郁久他們:“你們預約了?幾號?“

劉柯喬說:“我們約了兩點多,是林主任的號。”

醫生嗤笑一聲:“林主任這個月都不看診,妄想什麽呢就林主任?今天只有我在,你們沒約就不要僥幸,下樓大廳挂號。”

這位醫生可能是奇葩患者看多了,還不忘翻了個白眼嘟囔道:“真摳,一個挂號費也要逃。”

郁久沒想到這麽大一間醫院的醫生,态度能這麽差,看了劉柯喬一眼,解釋道:“我們确實約了林主任,是直接和主任本人約的。如果需要補挂號的話,我們馬上下去補。”

黑皮醫生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轉身欲走,卻見牛倩倩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醫生,我胸口悶……”她一手捂胸,看向郁久道:“看見他們我就好難受……而且就是他們指使人對我網絡暴力的!”

郁久習慣了牛老師長年高高在上眼神洗禮,冷不丁被這淚眼朦胧的一盯,只覺得雞皮疙瘩全體起立。

更可怕的是,她一會兒嘲諷,一會兒哭,一會兒胸悶一會兒惱恨,這真的是抑郁症嗎?

雖然郁久不太懂,但他總覺得怪怪的,牛老師實在過于活潑了……

但網絡暴力這個大帽子還是太重了,見那個黑臉醫生露出不贊同的表情,郁久有點尴尬。

“網絡暴力對人的影響是很大的,你們這樣做,後果真的很嚴重。不論你們出于什麽樣的理由,傷害是真實的,牛小姐的壓力就源于這件事,你們最好自己反省一下。”

黑皮醫生認真道,最後還不忘來了一句:“事情一馬歸一馬,等會兒你們去挂號,要是今天能約上,我還是歡迎的。不然就等後天吧,明天我不上班。”

“嗯哼……”

突然又一陣腳步聲傳來,對方步子邁的不緊不慢。

“張醫生啊,有話不能進去說,非要在走廊嚷嚷……”

那黑皮醫生像被抓包的小白鼠,驚道:“林主任!”

林主任從拐角出現。

他天生得一雙笑眼,顯得脾氣很好,個頭比黑皮醫生還高一點,卻不顯得咄咄逼人,令人如沐春風。

“是劉柯喬吧?”他拍拍手裏一沓A4紙,對着郁久那邊:“號我幫你們挂了,直接進去吧,最裏面那間。”

黑皮醫生臉上火辣辣的。

“林主任,你這個月不是去開會了嗎……”

“啊,推遲了三天。”林主任漫不經心道:“巧了,就看見你在這走廊上訓我的咨詢人。”

黑皮醫生剛剛從實習轉正,年紀小,經驗不足,又時常遇上說不通的人,受氣也是常事。

因此他在別人不在的時候,總愛教訓人,态度也不是很好。

他哪能想到,會被主任直接抓包!

黑皮醫生讷讷地說不出話,林主任轉頭,視線銳利地盯向牛倩倩。

“張醫生,這是你的病、人?”

病人兩個字被拖長,帶着一股審視的意味。

黑皮醫生冷汗都要下來了,不知道怎麽有點心虛道:“對……”

心虛是心虛了,卻不知道心虛在哪裏,林主任有點失望道:“你怎麽回事,我們這兒又不是街上的三無談心小診所,你是正規醫生,要開藥的,對待病人要更加謹慎。而像這樣的……”

牛倩倩渾身一僵。

林主任收回視線:“……你也随便開藥嗎?”

這比在走廊說話,教訓郁久要挂號之類的小錯要嚴重多了。

黑皮醫生臉上失了血色,變得灰敗,他緊張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努力辯解道:“不是,林主任,她前兩次來咨詢的時候,是真的情況不好……很多行為都符合中度抑郁的症狀,甚至還自殺未遂過,我沒有随便開藥……”

他說着說着也有點委屈:“上個月您不在,夏主任有看過她病歷記錄,也是同意了我的。”

“哦?”林主任樂了:“夏主任也同意了?那她從第一次來到現在,過了多久了?”

“半個多月……”

郁久和劉柯喬已經進了最裏頭的辦公室,悄悄探出半個頭看熱鬧。眼看兩點過了,陸陸續續有其他拿着挂號單的病人進到走廊,好奇地擠在外面,對着牛倩倩指指點點。

林主任就好像沒看到似的,笑眯眯地走到牛倩倩身邊。

“醫生看病,當然是希望幫病人解決問題,恢複健康的。但如果病人謊報病情,醫生自然可以免責,這位女士,你明白這一點嗎?”

牛倩倩:“我……我哪裏謊報了!”

林主任面色陡然一沉:“對自己不負責,沒人能管你。但是你占用醫療資源,也許耽誤了別人治療的時機,這一點,你就是有錯!”

林主任說完,便不再理會面色漲紅的牛倩倩。

“張醫生,回頭向家屬告知一下情況。我這邊晚一點結束了,就來跟她好好談談。”

好好談談!

牛倩倩知道今天露餡太多,轉頭就想跑。

誰知走廊口已經被衆多排隊者和家屬們堵住了。

牛倩倩:“……”

……

林主任關上門:“久等了。”

這間咨詢室是林主任專用的,是裏外套間。

把劉柯喬放在外面吃零食,郁久和主任進到了最裏間。

郁久終于感覺有點緊張:“林主任您好。”

小房間朝南,百葉窗的縫隙裏透着絲絲縷縷的陽光。

桌上的花瓶裏插着兩只新鮮的百合花,布藝沙發事米色的,處處都透着精心布置的溫馨。

但郁久就是沒辦法放松。

林主任似乎也注意到了,開了個玩笑:“要不要把剛才那個女人拎進來,你們吵一架?”

郁久笑了:“我……不緊張了。”

“那我們開門見山,說說你的情況吧?”

本來是要問藺先生的事情,但郁久在這一刻突然鬼使神差地說起了自己。

“我……最近遇到了一點麻煩。”

…………

劉柯喬聽見門響:“林主任!這麽快嗎?”

林主任擺擺手:“沒呢,你坐,我出來倒杯水。”

“他還好嗎?”劉柯喬擔心道。

林主任笑眯眯地說:“沒什麽問題,別太擔心。”

很堅強的人。

林主任心中泛起波瀾。

郁久。

外表看上去,不像個二十六歲的男人,說二十出頭比較合适。氣質很好,有些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不像被柴米油鹽磋磨過。

但聽他自述,說曾經吃不飽飯,生活困難。

林主任認得他,名字耳熟不談,脫下口罩立刻和網上流傳的照片對上了號。

郁久說了些自己的事情,漸漸放松下來。他說他童年不幸,後來跟着外公去老家附近小縣城生活,但後來的記憶很清晰,唯獨剛到那邊的時候,很多事情記不清了。

“這些天我反複的回憶,就……有點混亂。我有個老師,在我家出變故前關系很好,但我回到老家後給她打電話,她卻說不想再見我了。這句話我印象非常深刻,但前後的記憶就模糊不清了。”

郁久說了很多話,嗓子微啞:“我最近知道了一些事情,開始懷疑這句話是不是真的。但那時候我太小了,才十三歲吧,那前後發生了什麽我怎麽都想不起來……”

“後來突然又有人告訴我,我去過醫院,說我腦子有問題。但我不記得我去過醫院,而且算算時間,如果我在醫院長住過,也和上學的時間對不上。”

林主任問他有沒有和同學聯系過,郁久煩惱地說他關系最好的朋友是高中才認識的,初中同學已經幾乎沒有聯系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林主任看着郁久澄澈的眼睛,微笑着反問:“你覺得呢?”

說完,他就出來倒了杯水,留時間讓郁久自己靜一靜。

溫熱的水杯被放在面前,郁久說了聲謝謝。

林主任問:“想得怎麽樣了?”

“我……還是覺得我沒問題。”

桌上的小加濕器發出輕輕的嗡鳴,林主任語調溫柔:“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點心理問題,但大多不到‘得病’的程度。你思維清晰,情緒穩定,對自我和周圍環境的認知都很正常,敘述有條理有邏輯——無論從哪方面看,你都是個很健康的人。”

郁久愣了愣,露出個笑來。

這幾天的忐忑被沖淡了些,郁久終于想起正題,不好意思地問林主任:“其實我不是要來說我的事……”

林主任好脾氣地笑笑:“沒關系,慢慢說,今天我沒有別的客人。”

但随着郁久的敘述,林主任的神情漸漸嚴肅起來。

他是綜合醫院的精神科主任,見到過各式各樣的病人。

現在生活節奏快,壓力大,什麽樣的精神疾病都可能出現,但數量最大的還是抑郁症。

他一開始沒往別的方向想,是因為郁久說,對方的症狀對日常生活沒有影響。

輕度抑郁,的确可以正常生活,換成其他疾病,真不太好說。

可林主任沒想到,他聽了個奇特的案例:“嗜痛?”

郁久嗯了一聲:“他自己這麽說,但我上網并沒有查到這種病。我後來又試探過他,他好像對痛感覺遲鈍,東西的辣度和鹹度都嘗不出來……”

感覺障礙?

林主任皺眉問道:“他平時吃藥嗎?情況嚴重嗎?器質性病變引起的神經問題,還是純粹精神問題?”

郁久被問懵了:“……啊?”

林主任無奈道:“這個問題太複雜,而且并不一定是精神科能管的事……如果他是因為受傷之類的原因,那就是神經問題了。”

“總之,很麻煩,勸他早點來看醫生吧。光靠你口述,很難判斷。”

郁久心裏揪緊,被林主任送到外間,才恍過神,回頭道:“林主任!我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嗎?”

林主任爽快地打開手機名片,在郁久輸備注的時候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了一句:“是你的伴侶對嗎?”

郁久疑惑地轉頭:“對。”

林主任聲音壓得更低了點,确保劉柯喬聽不見:“剛才忘了問,你們性|生活和諧嗎?”

郁久臉唰的紅了:“我我我……我們還沒有……”

“還沒有過?不是結婚了嗎?”

他們荒唐的婚姻開始得像狗血爛俗小說,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只能臉紅紅地朝林主任眨眼睛。

林主任嘆了口氣:“感覺障礙,有可能引起很多那方面的問題。如果有機會,可以試探一下。”

試探什麽?!

跟藺先生上床嗎??

這麽不解風情的理由??

是不是還要把自己床底的不可描述小快遞掏出來?

郁久感覺自己要窒息了,帶着劉柯喬匆匆沖出去:“謝謝林主任我們下次再約——”

一路沖到電梯間,郁久把口罩戴起來。

劉柯喬好奇道:“到底咋了,你像躲色狼一樣,那林主任長得人模狗樣,難道……”

“沒有!”郁久趕忙打斷他:“不是,下次跟你講。”

郁久坐地鐵來的,劉柯喬倒是開了輛小破車,時間還早,但郁久還得回去練琴,就沒想再找個地方約,打算直接讓劉柯橋送他回去。

藺先生家挺遠,一路開着開着,漸漸沒那麽堵了。

前頭一個十字路口紅綠燈,恰好在綠燈的尾巴,劉柯喬加速油門踩過去,向右打了方向盤。

就在他彎快要拐完的時候,左前突然高速插進一輛白色的跑車,像喝醉了一樣往劉柯喬的車前卡。

“卧槽!”劉柯喬猛踩剎車,可車速不低,車頭眼看還是無限逼近了對方的車尾——

砰的一聲!

郁久下意識地将雙手護在懷裏,身上被安全帶一勒,痛得他啊了出來……

好半天,随着喘息漸緩,他才意識到沒事。車頭被撞得凹進去一塊,除此之外,他和劉柯喬似乎都沒受傷。

但車門好像卡住了。

郁久驚魂未定地顫抖着想要摁下車窗,突然見前面的白色跑車裏下來一個人。

他現在對白衣服快要産生陰影,不巧,他的直覺又發揮了作用。

就是那天那個神經病。

神經病緩步來到他們的車邊,臉上似乎還帶笑。他試圖拉開車門無果,便叩叩敲了兩下車窗。

郁久将車窗搖下一條縫,警惕地聽見外面的風聲。

“……咯咯咯……小玩意兒,出來,我們談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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