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兩年後……

當白傀終于能夠把自己的手臂擡起來的時候,他第一時間伸手觸碰了面前的觀影鏡,這是他為阿洋而制的,裏面融入了阿洋的一根頭發,那是他唯一擁有的跟阿洋有關東西了……哪怕此時觀影鏡正受天軌操控,他也還是眷戀的……

誰知,觀影鏡這時也亮起了,畫面中薛洋笑吟吟地道:“夥計被人砸了店,心裏正窩火,幾耳光把這小孩扇出了門,扇得他耳朵裏嗡嗡作響。爬起來走了一段路,你們猜怎麽着?這麽巧,又遇到了那個叫他送信的男人。”

白傀雖不太明白這是什麽狀況,但也知道薛洋在說當年那件事,卻聽小姑娘問:“然後呢?怎麽樣了?”

薛洋道:“還能怎麽樣?還不是多被打幾耳光踢幾腳。”

白傀聞言心中一痛,只覺得心都在顫抖,當年……根本不是這樣……阿洋這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才能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這是你吧?愛吃甜的,肯定是你!你小時候怎麽這樣子!要是換了我,我呸呸呸先往他飯菜茶水裏吐口水,再打打打……”小姑娘說着手舞足蹈,險些打到了一旁的曉星塵,曉星塵忙道:“好了好了,故事聽完了,睡覺吧。”

白傀見到曉星塵有些失神……他明明非常感激這個男人救了阿洋,卻不知為何,見到他的時候總覺得心中憋悶……

白傀對心中奇怪的感覺百思不得其解,待回過神之時只聽曉星塵問道:“後來呢?”

薛洋回道:“你猜?沒有後來了,你的故事不也沒接着說下去嗎。”白傀有些失望,他其實想知道,當年他離開之後發生了什麽,但阿洋并不繼續說下去……

“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麽,既然現在的你尚且可算安好,便不必太沉郁于過去。”聽着曉星塵說的,白傀自嘲一笑,果然,曉星塵這樣的人,才适合在阿洋身邊吧……自己只會想着複仇……他若是知道當年是誰做的……想到這,白傀目露兇光,心中惡狠狠地想:定要那人生不如死!

薛洋道:“我并沒有沉郁于過去。只是那個小瞎子天天偷我的糖吃,把它們吃完了,讓我忍不住又想起了以前吃不到的時候。”

白傀聞言微微皺眉,小姑娘定是偷不到阿洋的糖的,阿洋應當自願給她的……真好,自己從來沒吃過阿洋自願給的糖……回想起當年從小孩手中奪過來的糖,白傀有些嫉妒這個小姑娘,随即又暗嘲自己幼稚。

觀影鏡暗了下去,白傀卻被擾亂了心緒,久久無法回神,就這樣盯着鏡面一夜無眠……

似乎沒過多久,觀影鏡又再度亮起,白傀見到曉星塵悄無聲息的在薛洋身邊放下一顆糖果,又離開了畫面,原本睡着的薛洋頓時睜開了眼睛,白傀心下了然,阿洋睡覺之時從來都是警戒異常,剛才想必是裝睡的。

當薛洋看到那顆糖時,手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他自己或許沒注意到,白傀卻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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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薛洋起身在桌邊坐下,盯着那顆靜靜卧在桌子邊緣的糖看了好久好久……白傀看着,心不由自主顫了一下,似乎,他的阿洋變了一些……因為曉星塵……

此後,觀影鏡頻繁亮起,每次白傀都能看到曉星塵給薛洋一顆糖,還能看到許許多多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他發現阿洋睡覺的時候不再警覺異常,之前他睡覺的時候降災一定放在身邊,甚至抱在懷裏,或者雙手會護着脖頸和心口這種要害位置,但如今……白傀看着鏡中蜷縮成一團,如同一個不安的小孩的薛洋,忍不住忍着劇痛擡起手臂用手指摩挲着鏡面,仿佛那樣就能撫平薛洋的不安……

雖然白傀還是想不明白為何天軌特意給他看這些畫面,還說這是對他最好的懲罰,但他想,自己一直都是看着阿洋的,即便永遠無法幹涉,也不妨礙他為獲得幸福的阿洋感到愉悅。

然而,白非離這樣的愉悅并沒有持續多久便被打破了……

這日,白傀為自己醫治過後,發現自己勉強能夠動腿了,雖然還擡不起來,但聊勝于無,他十分欣喜之時,觀影鏡亮起了,白傀看過去,卻看到曉星塵一劍刺穿了他的阿洋……

薛洋手中的菜籃子掉在了地上,裏面的青菜、蘿蔔、蘋果、饅頭骨碌碌滾了一地,仿佛在嘲笑白傀的天真愚蠢,一個性格極為正直的曉星塵怎麽可能會與薛洋惺惺相惜,好好相處……

白傀腦中一片空白,直到曉星塵抽出霜華,又是一劍欲刺,霜華的劍光使得觀影鏡大亮,才喚回了他的神智。

只見薛洋開口道:“曉星塵道長,我那個沒說完的故事。你現在不想聽下半截了吧?”

曉星塵道:“不想。”

白傀心裏忍不住說:“我想。”可他更擔心薛洋身上的傷口,一直流血不止……

卻見薛洋随便抹了抹腹部的傷口,壓住它,不讓它流血過多,道:“那個小孩子,見到了哄騙他送信的那個男人,心裏很委屈,又很高興,哇哇大哭着撲上去告訴他:信送到了,但是點心沒了,我還被人打了,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盤,而那個男人似乎剛剛被那個彪形大漢逮住了,揍了一頓,臉上有傷。又看到這個髒兮兮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煩躁至極,一腳踢開,他上了牛車,叫車夫立刻走。”白傀聽到這裏,忍不住不合時宜地想:你怎麽不撲過來抱住我的腿!我當時明明存了兩年的錢給你買了糖,你撲過來……我一定給你……

“小孩子從地上爬起來,追着牛車一直跑。他太想吃那盤甜甜的點心了,好不容易追上了,在車前招手想讓他們停下來。這男人被他的哭聲吵得心煩,奪過車夫手裏鞭子,抽在他頭上,把他抽倒在地,然後,車輪就從這個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過去!”

白傀聞言氣的渾身微微顫抖,顫抖導致全身的疼痛加劇都不能壓制他此刻想要殺人的沖動,原來,當年他走開去買糖的時間,阿洋竟然只因為這樣就被人……是誰,到底是誰!他要将此人碎屍萬段,讓他千倍萬倍地償還!

觀影鏡中薛洋對着曉星塵舉起自己的左手:“七歲!一只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當場碾成了一灘爛泥!這個男人,就是常萍的父親。”

常萍的父親?栎陽常氏!難怪,難怪那幾天自己觀察阿洋十分反常,原來是因為是當年的仇人!可恨當時自己竟不知,否則……

白傀又聽薛洋道:曉星塵道長,你抓我上金麟臺的時候,好義正辭嚴!譴責我為什麽因一點嫌隙就滅人滿門。是不是手指不長在你們身上,你們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的慘叫從自己嘴裏發出來是什麽樣的!我為什麽要殺他全家?你為什麽不問問他,為什麽好端端地要來戲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賜!栎陽常氏,不過自食其果!”

曉星塵抓阿洋上金麟臺?譴責?是他被囚禁之後的事……猜測到大概,白傀暗惱,曉星塵這是要阿洋的命!

白傀瞪着曉星塵之時,又見曉星塵不可置信道:“常慈安當年斷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報複,你也斬斷他一根手指好了。實在記恨不過,你折他兩根,十根!或者就算你砍掉他一條手臂也好!為什麽非要殺人全家?難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條人命來抵?”

白傀聞言冷笑,曉星塵你現在說出這些話,可為阿洋設身處地的想過?當年阿洋才七歲,被常慈安斷的是一指嗎?他斷的,是他的小蠢貨的天真,是小蠢貨對這世間的善意,他斷的是他白傀心心念念要保護的小孩的命!這樣的雜碎,人渣,全家死絕又如何?

薛洋竟然認真地想了想,仿佛覺得他的質問很奇怪,道:“當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別人的,殺多少條都抵不過。五十多個人而已,怎麽抵得上我一根手指?”白傀聞言竟忍不住在這樣嚴肅的場合下笑出了聲,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回答,阿洋這麽多年還沒變化的就是這點了吧,直來直去的,心中即便真的這樣想也該為自己打打掩護,這麽說,豈不是顯得自己特別十惡不赦~

難怪這些年阿洋人緣都不好,就認識了金光瑤一人……想到背棄薛洋的金光瑤,白傀臉上的笑意漸漸收起……

“那旁人呢?!那你為什麽又要屠白雪觀?為什麽要弄瞎宋子琛道長的眼睛?!”見曉星塵被阿洋這理直氣壯之态氣得臉色越發蒼白,白傀不知為何有些幸災樂禍,畢竟剛剛他傷了他的阿洋,氣氣他怎麽了!只不過……屠白雪觀?弄瞎宋子琛道長的眼睛?怎麽又是他不知道的事情……

薛洋反問道:“那你又為什麽要阻攔我呢?為什麽要礙我的事?為什麽要幫常家一家雜碎出頭?你幫常慈安?還是幫常萍?哈哈哈哈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後來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幫他?曉星塵道長,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是你錯了,你不應該插手旁人是非恩怨。誰是誰非,恩多怨多,外人說得清嗎?或者你根本就不應該下山,你師尊抱山散人多聰明啊,你為什麽不聽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問道?搞不懂這世界上的事,你就不要入世!”

聞言白傀陷入了沉思,聽這意思是常家被阿洋滅門之後,曉星塵為常家出頭把阿洋抓去金麟臺處置,常家事後又反悔不要曉星塵幫忙?而阿洋自然就沒受到處置,無生命之虞,而後報複在曉星塵的好友宋子琛身上了?

想通了大致的來龍去脈,白傀并無什麽情緒,或許有些人覺得阿洋濫殺無辜,但他雖不鼓勵阿洋這般大開殺戒,卻也不會反對,有因必有果,因果相報,曉星塵送阿洋上金麟臺,無異于要阿洋的命,前塵恩怨是非本與他無關,他自己要插手外人之事時就該有得罪阿洋會有怎樣的後果這樣的覺悟,阿洋因曉星塵的敵意而報複,天道清算因果之時也不會算成殺孽,他也就放心了。

“……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惡心了……”白傀聽到曉星塵這話內心一顫,有些不甘地想:曉星塵你可知阿洋對你……是唯一特別的……

“曉星塵,這就是我為什麽讨厭你。我最最最讨厭的,就是你這種自诩正義之輩,自以為品性高潔之人,就是你這種總以為做點好事世界就變美好了的大傻瓜,白癡,天真,蠢貨!你惡心我?很好,我會怕人惡心嗎?不過,你有資格惡心我嗎?”聽着薛洋的話,白傀有些心疼,阿洋是讨厭自诩正義之輩,自以為品性高潔之人,可是……即使曉星塵是這樣的人,如今的阿洋……根本就……

曉星塵聞言微微一怔,道:“你什麽意思。”

薛洋親昵地道:“最近咱們晚上都沒再出去殺走屍了吧?不過前兩年,我們是不是隔幾天就出去殺一堆啊?”

曉星塵嘴唇動了動,似是微覺不安,道:“你現在說這個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就是很可惜你瞎了,兩個眼珠子都被自己挖沒了,看不到你殺的那些‘走屍’,他們被你一劍貫心的時候,多害怕多痛苦啊。還有跪下來流着眼淚給你磕頭求你放過他們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頭都被我割掉了,他們一定會放聲大哭,喊‘道長饒命’的。”

白傀聞言十分錯愕,天軌這些年給他看的原來都是片面的美好麽!?天軌意欲何為?到底對他最好的懲罰是什麽?為何要讓他自以為阿洋與曉星塵是真的惺惺相惜,為何此刻又要讓他知道真相?白傀百思不得其解。

待白傀從紛亂地思緒中回神之時,只見薛洋笑得眼裏泛起了淚花,惡狠狠地道:“怎麽啦!兩個好朋友見面,感動得都哭了!你們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随後薛洋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用一種既狂怒、又狂喜的恐怖語氣破口大罵:“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你一事無成,一敗塗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阿洋!白傀心中驚呼,眉頭緊鎖,不要再說了……不要既折磨自己又折磨他人了……這樣下去……

白傀擔憂地看着跪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曉星塵,伏在宋岚腳邊,他縮得很小很小,仿佛變成了很虛弱的一團,恨不得立即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原本潔白無暇的道袍已沾滿了鮮血和塵土,眼上白色的繃帶已徹底被血淚染成紅色。

曉星塵痛苦地嗚咽道:“饒了我吧。”

“剛才你不是要拿劍刺死我嗎?怎麽一會兒又讨饒了?”白傀此刻恨不能出現在當場,阻止這一發不可收拾的事态,停止薛洋傷人傷己的做法,難道這就是天軌對他的懲罰?無論發生什麽,他都只能看着,不斷地看着……這是要他徹底記住觀世者的宿命嗎?

視線停留在曉星塵身上的白傀此刻瞪大雙眼,內心的聲音幾乎要破口而出:曉星塵!不要!

然而白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霜華澄淨的銀光劃過……他什麽都做不了……阻止不了……

他并不是真的在乎曉星塵的性命,而是他的阿洋在乎,所以他也怕曉星塵有何不測……沒想到曉星塵如此決絕……白傀萬分擔憂地看着畫面中的薛洋,以阿洋對曉星塵的看重……

随着那一聲長劍滾落的清響,薛洋的笑聲和動作戛然而止,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曉星塵一動不動的屍體身邊,低下頭,嘴角邊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裏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絲,終究,還是紅了眼眶……

而後白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的阿洋,故作鎮定,小心翼翼地為曉星塵打理儀容,甚至非常細心地重新将屋子收拾整潔,仿佛,只要等曉星塵醒來,他們就可以繼續安安靜靜過着平穩的生活……

最後,從袖子裏拿出了曉星塵昨天晚上給他的那顆糖,卻舍不得吃,白傀無數次在觀影鏡中見到薛洋舍不得吃曉星塵給的糖,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讓他覺得十分不安……仿佛,好像有什麽要呼之欲出……

薛洋在等曉星塵醒來,而白傀卻覺得,他的阿洋,其實一開始就在害怕,不安,一直都在故作鎮定……若是再這樣下去,他會崩潰的……白傀想到這,用盡全力想要起身,他想要去……去阿洋身邊……

然而無論怎麽努力,除了讓全身的蝕骨之痛加劇以外,沒有任何效果,他無法動彈,他連爬……都爬不起來……他就是一個廢人……

觀影鏡中傳來薛洋發洩的聲音,巨響聲聲,白傀将注意力轉回,卻見他的阿洋,如同一個不安的小孩一般蹲在曉星塵的屍體身邊,小小聲地叫道:“曉星塵。”

這一刻,白傀仿若回到當年,看到了那個曾經無知無助的小蠢貨……

白傀驟然淚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就是天軌的目的……這就是天軌說的對他最好的懲罰……讓他意識到,自己原來對阿洋的喜歡是不一樣的喜歡……再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在乎的……喜歡的人,一點一點的喜歡上別人……一點一點的因別人改變,而自己不過是個路人,求而不得……抱憾終生……

原來……他所做的一切于阿洋來說可有可無,他是不存在的人,阿洋一直都不是他的……

“呵呵……哈哈哈哈……天軌,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這就是所謂的仙人,你一步步看着他泥足深陷,不施以援手,卻不惜利用這些來懲罰我……你枉為仙人!”白傀知道他在遷怒天軌,身為仙人,世間千千萬萬的人因果相報,比薛洋更加凄慘的,大有人在,甚至,他明白,薛洋不過自食其果,沒什麽可怨的,但是他就是恨……恨自己……最恨的就是自己……弱小,無能,廢物……

白傀兩眼無神地看着薛洋背着曉星塵的屍體走出門去,像個瘋子一樣,口裏碎碎念道:“鎖靈囊,鎖靈囊。對了,鎖靈囊,我需要一只鎖靈囊,鎖靈囊,鎖靈囊……”

看着看着,白傀的眼眸漸漸黯淡無光。心也好疼,好疼,疼得他不由自主将手伸到心口,指甲都插入胸口,仿佛下一秒就會動手将那顆令他痛不欲生的心挖出來……如果白傀能夠動彈,或許此刻已經抱着自己蜷縮成一團,可他不能……他連這都做不到……

阿洋不是他的……一直都不是……他到底是什麽時候有這種龌蹉的心思的?為什麽要讓他意識到……為什麽要讓他明白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癡心妄想……

觀影鏡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如同白傀心中唯一一道光芒正在消失,四周重新陷入黑暗,仿佛要将白傀吞噬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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