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抵足而談
031抵足而談
農家菜色自然平庸,這時候食鹽稀缺,只有富貴人家和士族豪門才能享用,普通人家燒菜基本不放佐料。李元晔出身貴胄,自小錦衣玉食,自然吃不慣。不過他向來随遇而安,且這些庶民禮數周全,對他們頗為敬重,不似一般的鄉野村民,他自然也不會惡臉相向,象征性地吃了些。
村長讓人收拾了一間屋舍給二人,致歉道:“這是我們這兒最好的屋舍了,還請二位貴人莫要嫌棄,将就一晚吧。”
秋姜很想說,有沒有兩間?但望着老者一臉真誠的臉頰,終究是沒有開口。
夜間的野外分外沁涼,雖然有兩床被子,秋姜感覺還是不頂用。她回頭看看李元晔,過去将炕上的被子分開,又往中間塞了個枕頭,警惕道:“我睡裏面,你睡外面,不準越線,不準脫衣。”
元晔笑道:“說實話,我還擔心你對我圖謀不軌呢。”
回應他的是一個飛來的抱枕。
元晔探手接住,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被子實在粗糙,秋姜扯了扯,翻來覆去好久,加之穿着衣服寬厚難受,怎麽也睡不着,便聽得元晔在一旁笑道:“嬌生慣養的女郎,這便受不了了?”
秋姜驀然轉身。
夜間不算昏暗,有月光從窗扉間洋洋灑灑地落進,在地上落下一地銀色的華光。他半倚在床頭,只脫了外衫,白色的中衣搭着勁瘦修長的身子,倒也別有潇灑意态。秋姜卻道:“大晚上的你不睡覺,廢什麽話?”
“你能入眠?”他墊着膝蓋拄着頭,随手點了點窗外。外面是此起彼伏的蟬鳴聲,雖不到夏季,因着此地氣候緣故,卻如此吵鬧。
秋姜啞然。
元晔回頭,對她笑道:“也不全是這個原因,我不習慣和別人同床,你不要介意。”
秋姜怔了怔。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起身靠到牆上,嘆了口氣。天氣冷,這夯土房子也不結實,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順便把他那兒的也扯過來一些。
元晔哭笑不得:“你這小姑,怎麽如此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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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願意?你可以出去啊。大門就在那,沒人攔你。”她朗聲朗氣地說,面上毫無愧色,一派理所應當。
元晔閱人無數,雖不到肚裏撐船的境界,自诩還算寬宏雅量,并非斤斤計較之人,對着她卻是氣結,但其實又生不起氣來。誰讓她是自己表妹呢?雖然刁蠻,也不失聰慧可愛。
“你總要這樣與我說話嗎?你我母族同出宇文氏,怎麽也算個遠房表親吧?你就這樣的态度對待表兄?”
“表兄?別瞎攀親戚。”秋姜瞪他,“我和你沒半毛錢關系。”
“真是無情無禮。”
“随你怎麽說。”秋姜道。
元晔原本氣惱的神情漸漸收了,黑暗裏安安靜靜地望着她,不覺輕輕笑起來。秋姜被他這麽無聲無息地望着,心裏有些打鼓,側了側臉,道:“幹嘛?”
“謝三娘,沒人說過你很有趣嗎?”
他的笑聲有些調侃,有些低沉,這樣的夜晚,聽來分外清晰,秋姜不知不覺紅了臉,不明白他什麽意思。但是想到他總是喜歡逗她,恐怕這次也是不懷好意,忙收了神色,道:“沒有。”
元晔将她的表情收入眼中,失笑點頭:“那真是可惜。”
秋姜沉默下來。月明星稀,窗外只有徐徐微風,流水潺湲,曠野間一片寂靜。她拄着頭坐了會兒,竟無一點困意。
元晔道:“你與你的家人不大和睦嗎?”
秋姜驀然一怔,回頭望向他。元晔道:“我沒有探聽你私事的意思,不過,我總覺得……”
“覺得什麽?”她沒有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冷冷地瞥向他,面色不善,多少有些尖刻。元晔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笑了笑,轉回去道:“我與我的家人相處極為融洽。”
秋姜道:“那是你。你有個處處為難你的繼母和幾個處處與你作對的嫡姊嫡妹庶妹嗎?”
元晔道:“那便是了。”
“是什麽?”
“若非如此,你怎麽像刺猬一樣呢?”他側目笑望她,眼底的笑意是善意的。
“……”
“如果你願意敞開心扉,并不是每個人都想加害你。三娘,晔只想與你做個知心朋友。”
“……”
這一刻,她是真的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以至于翌日早晨起來,眼圈還是紅紅的,睡不着的緣故。元晔倒是睡得極好,神清氣爽的模樣,秋姜見了,心裏又有不滿,不免對他的說辭又多了幾分猜忌。但是,經過這次和上次泛湖,她到底對他頗有改觀。
告別了村落的村民,臨走前,包括本村乃至外村的少女婦女都争相來送,将自己縫制的香囊和親手摘下的瓜果贈與他們。秋姜和元晔一連聲道謝,直到手裏捧得捧不下了,她們才放過他們。
離開村落時,身後相送的隊伍有幾裏之遠。
秋姜沒認真學習,回去後的琴藝考試自然還是不及格。王恭卻沒有怪她,反而責備了李元晔,他竟然也沒反駁,只是唯唯致歉,她心裏難得地有些愧疚。
“女郎何必總與李君侯争鋒相對?他品貌如此出衆,殊不知是北地多少女郎婦人的夢中情郎呢。”孫桃在她耳邊嘀咕。
“也是你的夢中情郎?”秋姜瞟她一眼,“那我将你贈與他做妾得了。”
“我才不給人做妾!”孫桃幾乎跳起來。
秋姜倒是訝異:“你個小婢子,原來是想給人家做妻啊?志向不小。”
孫桃哼了聲:“我就是給人為奴為俾一輩子,也不給人做妾。”
秋姜心道一個小丫鬟心氣也如此之高,心裏有些嘆惋。
除了詢問何家兒郎、那位高門子弟在草堂內的境況,謝衍沒有多餘的一封書信給她。好在她也從未報以希望,心境平和,只是偶爾想來,心裏有些嘆息。
第一世雖然父母早亡,但有阿兄在側,對她處處關照愛護,讓她感受到親情的溫暖與可貴;第二世雖然出身富庶人家,父母對她也極為溺愛,半點委屈也不讓她受。如果不是她心理夠強大,足夠随遇而安,這一世真是難以适應。
共讀的日子,秋姜與謝秀娥的關系倒是拉近了不少。秋姜知曉她的性情,将自己的筆墨紙硯借與她,她感恩不盡,比金銀什麽的阿堵物可要強多了。
但是,近幾日秋姜敏銳地發現她總是走神。問她,她也不回答。
直到那日下課,秋姜從草堂過來,天上下了雨,她又忘了帶油紙傘,便從樹蔭底下走。出了一叢玫瑰叢,眼前霍然開朗起來,她的心情也豁然開朗,只是腳步還沒來得及邁出,便聽得西邊的槐樹下有人道:“七娘,你嫁與我吧。”
秋姜大吃一驚,仰頭望去,果見其中一人是謝秀娥。
雖是兒郎打扮,她仍是清麗秀婉,叫人見之忘俗。面對這般求愛,她只是抽回了被對方握着的手,低眉斂目道:“七娘何德何能?配不上王郎。”
這人正是謝遠的次徒王允。
王允是個頗為俊朗的少年郎,神色還算沉穩,雖被拒絕,也只是清朗一笑,道:“你真的不願嗎?什麽門第,什麽庶出?我真的不在意。”
“我在意。”謝秀娥如是說,“郎君是琅琊王氏嫡系直系,身份貴重,七娘只是庶出,且生母微賤,實在不敢高攀。”
王允神色微滞,停頓了好一會兒,又道:“我希望你能好好考慮。”
“不用了,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七娘不願意。”
王允黯然地走了,秋姜才過去。
謝秀娥聽到腳步聲吓了一跳,連忙轉身,看到是秋姜,神色方松緩了些,躲着她的目光道:“阿姊……何時來的?”
“有段時間了。”秋姜道,嘆了口氣,“這又是何苦?你不喜歡他嗎?”
“我配不上他。”
“他都不介意,你又何必如此在意?況且,你除了出身微有瑕疵,其餘都非常出色。你是個好娘子,誰能娶到你,都是他的福氣。你為何不給他這種福氣?”
謝秀娥輕輕一嗤,哂笑着回頭看她:“阿姊,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說這些話來安慰我呢?我和他,是完全不可能的。”
“你為什麽要這樣妄自菲薄?”
“這是自知之明。”謝秀娥笑了笑,神情磊落,卻透出苦澀。
都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但是,她退得太過徹底,根本不願意去追逐。如此清醒,真的幸福嗎?人生有時也需要醉一回——秋姜心道。
但這是她自己的決定,她無權幹涉。
“算了,你明白自己在做什麽就好。”
“多謝阿姊體諒。阿姊對七娘的恩情與禮遇,七娘永遠銘記于心。”她欠身對她施禮。
秋姜沒有回絕,只是嘆了口氣,之後也對她笑了笑:“路都是自己走的,我祝福你,不管你做出什麽決定。”
“多謝阿姊。”
“除了謝我,你還能說點什麽別的嗎?”秋姜笑道。
謝秀娥略一凝噎。
中旬回顧谒親,秋姜與謝秀娥一同回去。牛車辘辘,進了都靈,夾道兩旁的民衆無不駐足,看這排場,猜詢是何家兒郎。
到了南街,不知從哪裏沖出的幾輛軒車将她們攔住。秋姜正要呵斥,便聽小僮在外顫巍巍地喝道:“爾等何人,竟敢攔截謝司馬府上的牛車?”
應和的是一聲長笑,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肆無忌憚道:“就是知曉這是謝狗蛋家的車,某才來攔截。”說罷哈哈一笑,揚鞭抽向他們的牛車。秋姜和謝秀娥的車首當其沖,牛雖比馬性情溫和,但這樣鞭撻,也不免長哞一聲連連後退。
車內人仰馬翻,驚呼四起。
秋姜怒不可遏,揭了車簾踏上車轅,但見一個青衣襦衫的虬髯漢子提着馬鞭得意地在馬上笑着,當下就冷了臉:“君未嘗讀過聖賢?當街逞兇,真是有辱斯文。”
高雅一怔,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打量她,啧啧道:“好個俊俏的女郎。謝狗蛋年紀一把,也學會金屋藏嬌了?”
“尊駕慎言,我敬你年老,多有忍讓,若再出言辱及家父,我手中的劍——可不會客氣。”她說着拔出佩劍三寸,劍芒反射到對方臉上。
高雅收了臉上笑容,駕馬在她的牛車周圍盤桓了會兒,忽然笑道:“我這狗鼻子可靈的很,女兒家的脂粉香如此濃郁,你若不是女郎,難不成是斷袖?”
居然有這種人?
秋姜懶得再理會他,命人放下車簾,幹脆掉頭朝另一條街道奔去。
待到了府上,秋姜與謝秀娥相攜步入內堂,正欲向謝衍問安,便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出來,伴着不斷拍擊雙掌之聲:“妙啊,妙啊!”
謝衍道:“你從渤海趕來,千裏迢迢,我應當為你接風洗塵。”
高雅道:“不打緊。但你若真的感恩于我,便将你的卿卿贈與我吧。”
“什麽?”謝衍再好的涵養也差點跳将起來。
高雅忙道:“錯了錯了,她自稱是你女兒。”
謝衍狐疑道:“我在外的女兒只有三娘和七娘,正是今日回來拜谒我。你是在城內見到她們的?”
“正是今早。”
謝衍沉吟道:“七娘可以贈與你,三娘是我嫡女,萬萬不可。”
“好說好說。你的女兒必然差不多哪兒去,我已經見識過了。”
二人又是一片笑聲晏晏,其樂融融。
門外,謝秀娥緊緊攢住了她的手,臉色蒼白。秋姜見狀,将她拉出院子,到了別處僻靜地,便道:“你不要亂了陣腳,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她并不說話,仿佛已經失去了辯駁的餘地。
秋姜咬牙,道:“你不如答應王允吧,就算做妾,也比被送人充做家姬強。”
謝秀娥當時沒有應允她,但是二日後,王允就上面提親了,納彩、問名、納吉一點不少——他竟是要娶她為妻。如此舉動,自然遭到王氏一族的反對,謝衍也頗為為難。
不知他使了什麽計策,後來居然無人再反對。不過婚禮也辦地較為草率,一應以節儉為主。禮後,謝秀娥便與他一同遷居去了南地。
臨行前,秋姜為她送行,将一對點翠金步搖贈與她,握着她的手,沒有讓她推辭:“多少是一份心意。從別後,不知何時能再相見。”
謝秀娥忍了忍,還是流下眼淚。話也沒有多說幾句,便有婢子過來為她戴上帷帽,送上軒車,一步三顧地走了。
秋姜在原地為她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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