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士女游宴

035士女游宴

秋姜離去前,元修仿佛醒悟過來,繼而曉以利害,再三叮囑,此事決不能告知第三人知曉。秋姜指天發誓,他才準她離去。

當然,更重要是是——

謝奇峰不能再活;秋姜與他素有龃龉——這兩者達成共識。

“娘子可回來了,奴婢這半天都心驚膽戰的。”才回院內,青鸾就迎上來,貼着她小聲道。

秋姜的聲音也很小:“讓招安只會謝展鵬,謝奇峰活不了多久了。以及,這次謝他告知,三娘日後一定相報。”

青鸾道:“他也不過是為了他自己。這人城府太深,三娘子務必與他保持距離。”

秋姜豈有不明白的道理:“場面話還是要說的。不過料想他也不會外傳,謀害嫡兄,這事若是讓外面人知道了,首當其沖的肯定不是我。他也是個厲害人了,蟄伏這麽久。”

青鸾道:“二郎君一死,郎主便只有他這個兒子了。有嫡立嫡,無嫡推長,即便他是庶子,也算熬出頭了。”

正是如此——否則,他何必冒這樣大的風險來給她通風報信。

大家不過各取所需。

謝奇峰的死訊在一日後便傳來。秋姜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屋內的銅鏡前梳妝。青鸾為她貼上花钿,秋姜正坐了,對着鏡中人微微調整:“青鸾你看,是不是歪了?”

青鸾笑道:“三娘子天生麗質,即便是歪的,那也好看。”

“你何時也學會了這阿谀奉承的本事?”秋姜到底還是受不得一點瑕疵,幾番調整不得,幹脆摘了,丢在妝奁裏。

青鸾替她整收了,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這些日子,娘子應要小心。”

“小心什麽?”秋姜不以為意,又挑了支相對素雅的銀鎏金鳳凰流蘇釵緩緩插入發髻,就着發鬓微微調整,“元修難道真的敢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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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些日子,娘子還是不要輕易外出。”

秋姜心裏也覺得有理,也不反駁了。

在蘭陰縣城內坊的邸舍住了兩日,天空總算放晴了。秋姜這日起來,但見庭院內花瓣缤紛如雨,落了一地殘骸,有兩個小僮在清掃,看到是她,放下手裏掃帚過來問安。

“方才可有人來?”今天她睡得好,起得晚了。

齊聲回答:“否。”

說曹操曹操卻到——元修手底下的一個仆從這時進了院子,簡單地給她見了禮,讓她收拾行囊,說是再過三刻便整裝待發。

秋姜給了賞錢,讓青鸾速去準備,自己回房換了常服。

蘭陰縣城位于蘭陰山麓下,出得東門,沿着一條人工修葺過的小徑便可直達山上,沿途有歷代縣長牧守修繕過的亭臺水畔,大多精巧,皆加以觀榭。山上有一座別院,本是前朝魏陽公主為了紀念已故夫君而修建的行宮,後來魏國一統北方,定都盛樂,帝國中心遠在關中之北,這地方乏人問津,漸漸便荒廢了。直到文帝遷都洛陽,一次南下路徑此處,有官員為了讨好便修繕了這處行宮,擴建了若幹園林佛寺,以供皇帝下榻。全面漢化後,文帝為了籠絡漢族門閥,以示親近,常帶着左右侍從同諸位漢族大儒、乃至貴胄士子士女宴飲同游,後來,這裏就成了高門郡望、士子士女出游賞玩的好地方。

移時,衆人紛紛上山。秋姜乘坐肩輿,到了山頂在行宮門前一棵槐樹下下了,留錦書、青鸾和孫桃在側,剩餘二百僮仆在遠處待命,只挑了數十名甲士仆奴貼身近侍。

偌大的坊牆內隐約露出起翹的屋脊,鐘樓林立,巍然崇舉。院門由裏面開了,另有小僮躬身引路,甲士戍立。秋姜在兩個小婢的攙扶下緩緩上了臺階,斂了袖子跨入高門,忽聽得身後有女聲訝異問道:“這是何家女郎?”

另一個聲音篾笑道:“謝氏三娘,阿嬈曾在謝府見過她。”

秋姜認出了楊嬈的聲音,卻沒回頭。

三進院落,入了正院,只見大殿巍峨矗立中央,宮闕萬千,殿宇連綿,兩側是數十楹配殿,皆漆瓦金铛、銀楹承梁,飾以珠簾玉璧,亦窮極伎巧。左右沿着長廊縱深,則為園林假山、亭臺樓榭,栽以奇花異草,無不榮茂。

秋姜好久沒見過這樣的好景致了,心情也是大好,繞過一個池子,卻見前方河畔有一錦衣女郎,背影頗為眼熟。

秋姜走近一看,發現是身着窄袖襦衫的彭城縣主。她嘴裏啐罵不斷,柳眉倒豎,手中團扇不住撲打着身邊的幾株牡丹花。

身邊使女婢子都噤若寒蟬,不敢作聲。

孫桃從西邊側殿小跑過來,遞給她剛剛熏好檀香的素絹葵花扇。秋姜拿在手裏搖了搖,待趁手後緩緩上前,遮了半面笑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縣主生氣?”

元梓桐見了是她,輕哼一聲:“是你?”

秋姜笑道:“那日別後,三娘便在想,何時才能與縣主再見。”

元梓桐心情不佳,語氣也不善,只顧揮着團扇,也不正眼瞧她:“你我不過泛泛之交,整日見面作什麽?”

“縣主素來曠達,今日這樣生氣,想必有不開眼的人徒生事端。”秋姜沖遠處一個修剪花枝的園藝招招手,取了剪子,輕輕巧巧便剪下一株牡丹花,将之把在手裏嗅了嗅,“若是看不順眼,剪了便是,何必白費力氣與之周旋?縣主你看,這花剪了,是不是也芳香撲鼻,倒沒有方才那麽惹人讨厭了?”

元梓桐道:“你是何意?”

秋姜把團扇交給錦書,攜了她的手朝東面山林走去:“三娘沒有什麽大智慧,但也知道見招拆招。躲在一旁生悶氣,不過讓旁人看了笑話。”

元梓桐默然不語,卻沒有反駁。

出了林子,遠遠便看到前方水榭之上随侍如雲,錦衣靓妝的女郎們圍在一起說笑,中間卻有幾個身量修長的士子,秋姜認出其中兩人是李元晔和元俊,回頭看了元梓桐一眼,但笑不語。

亭內三五成群,不同地方來的都自成一個小團體。石案上擺了幾道精致的點心,卻無人問津。女郎士子們都是華服彩衣,笑語晏晏,卻大多圍着李元晔和元俊。

東邊的幾個女郎衣着較為素雅,多着短襦衫和曳地裙,不似北地此時盛行上下一體的雜踞垂髯服,看配飾和發髻,像是江東而來的。為首的兩個女郎容貌酷似,皆是廣袖長裾,輕紗挽臂,梳着倭堕髻,不簪珠釵步搖,只在鬓邊點綴着幾株花蕊華勝,不過鼻翼兩邊各有一顆淡褐色的小痣。

“多年前,家兄于會稽游宴上與檀郎有過一面之緣,彼時以羽扇環佩互贈,不知檀郎還記得否?”左邊女郎笑道。

右邊女郎接道:“家兄江東沈二郎。”

“原來是彥冰兄。”元晔拱手道,“敢問二位女郎高姓?”

這對姊妹對視一笑,齊齊一福身:“江東沈氏,在家行三(江東沈氏,在家行四)。”

“原來是她們。”秋姜收回目光,笑了笑。

孫桃疑惑道:“她們很有名嗎?”

“你們聽過‘江東有二容’嗎?指的就是沈氏姊妹,阿姊沈約容,阿妹沈仲容,容貌秀麗,以詩書詞賦著稱。”秋姜雖是對孫桃說,目光卻望向彭城縣主。

“弱不禁風的,有什麽美的?”元梓桐哼道,推開她大步過去。

“縣主怎麽了?”孫桃不解道。

元梓桐身邊的小婢偷偷道:“縣主這是吃醋呢。”

秋姜清咳了聲,那婢子頓時垂下頭。

秋姜道:“走吧,我們也去看看。”

彭城縣主學識不多,沈氏姊妹以一敵二,自然無往不利。秋姜進得亭內便聽到那沈仲容掩嘴笑道:“常聽說胡姬善騎,不若我們漢門女郎,今日一見,縣主這窄袖襦衫倒是相得益彰,想必利于出便于行,咱們南地鮮見呢。”

元梓桐聽她一口一個“檀郎”地叫着,心裏已是窩火無比,如今又出言諷刺自己,惱怒更甚:“我穿什麽衣裳,也要只會你沈四娘嗎?”

“縣主說什麽呢,四娘怎麽聽不太懂了。”沈仲容含笑道,“我們不過是在說南北兩地女郎衣飾服制的差別罷了。”遂笑問四周同來的好友,“諸君說,是不是?”

“四娘所言甚是。”其餘人附和。

元梓桐氣得發抖。

秋姜分開幾人,上前笑道:“南北兩地,服飾确有差別。但是昔年永嘉之亂後,北地士族衣冠南渡,僑居南地,此後江東士族便以其為楷模,習其書法詩賦,連衣冠服飾也争相效仿。如今卻來笑話北地服飾?”

此言一出,衆人都向她望來。

更有一個年歲與她相仿的小郎君争先道:“這位阿姊說的極是。不知阿姊郡望何處?從前不得見。”

秋姜斜扇欠身:“不才,在下陳郡謝三娘,見過諸君。”

“難道就是及笄那日得王公賜字的謝三娘‘謝鳳容’?”有人驚嘆道。

方才開口的小郎君驚喜道:“原來是鳳容阿姊。”

這小郎君年幼,見她貌美,衣衫又極為名貴出衆,身份非凡,心中傾慕,不由直言道:“從前我在江東,只知我們沈氏有二容,今日得見阿姊,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是坐井觀天了。”說得沈約容、沈仲容臉色微變。

孫桃氣惱方才沈仲容的針對,得知他也出身沈氏一族,立時白了他一眼:“誰人是你阿姊?我家娘子表字,也是你能直呼的?”

衆人善意而笑。

沈小郎君面色讪讪的,縮了縮脖子不再開口,但仍是從一旁偷偷打量她。孫桃瞪他,他臉上又是一紅。

沈仲容下不來臺,面色紫漲,已是極為難看。沈約容上前執了她的手,對秋姜道:“舍妹年幼不更事,望三娘子見諒。”

秋姜笑道:“二位遠來是客,三娘與縣主當一盡地主之誼。今日諸君來自四海,惠然之顧,三娘與有榮焉,也想聽聽各地的奇聞佚事,但若是太過“坦率直言”,倒叫三娘誤會幾位的祖地也是這樣的習氣呢?”

沈約容面色一僵,略有不豫,忙側頭掩去:“妹妹說笑了。”

秋姜笑而不語,轉身與彭城縣主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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