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千裏送卿
059千裏送卿
這個夏日注定是綿延不絕的雨季。天色晚了,空氣中仍是濕噠噠的不快活,天邊稀薄的暮色像浸染了許久的發黃潮濕的佐伯紙。東邊的喊殺聲不絕于耳,昏暗中傳來斷續的號角聲,此起彼伏,火光一明一暗,恍恍惚惚,宛如夢境。
馬車的速度加快了,在林間穿行。秋姜這一世沒坐過馬車,不僅狹隘,還颠簸不平,不過行了一段路,好似要把內髒都震出來。她忍着嘔吐的*,猛地伸手掀開了帷幔,道:“情勢如何?”
“娘子忍一忍,很快便到塢堡了。”車外策馬随行的衛士趕上來,挨在車旁,伸手一指東面火光最盛的一處山林,“那是約莫有兩千人的隊伍,是叛賊最集中之處,正全力攻打寧朔将軍鎮将府。”
豫州都督府如今屯兵十萬,旗下共有十軍,其中三軍集中在汝南郡,這三軍中的兩軍由郡守盧慶之統領,兩千兵士有餘,而其餘一千人則歸寧朔将軍禦下管轄。盧慶之和孫文之想要造反,完全掌控汝南,必須先拿下寧朔将軍這一千人。
汝南郡在豫州轄下,沒有豫州都督府的授命允準,盧慶之和孫文之絕不敢這麽肆無忌憚地強攻鎮将府邸。而陛下昨日便修書一封送往豫州都督府和刺史府,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她便知這書信必定落入元瑛手中。但是,即便陳慧得悉,遠在西北,受制于元瑛,也無法快速趕來。元善建當機立斷,采納元晔的建議退入西塢塢堡,以險峻地勢暫且抵禦強敵,只待清河王的援兵趕來。
“他們便這樣明目張膽嗎?”崔文繼扒拉着車沿,臉色蒼白,手指繃地如同到了極致的弦。秋姜同情這只會拿筆杆子的書生,溫言笑慰道:“崔使君勿憂,陛下已命清河王來援,叛賊不過爾爾,皆是烏合之衆,不足為慮。”
崔文繼望了她一眼,似有埋怨之意:“三娘子倒是鎮定。”
秋姜撥好帷幔,笑道:“難道哭哭啼啼跳下去?三娘還想着多活幾年呢。”
崔文繼道:“微臣倒不是擔憂自己,至尊萬金之軀,卻被此等小兒賊子脅迫,不由心中滞塞,難過不已。臣有罪,當日便應極力勸阻陛下微服南下。”
秋姜道:“今時已非往日,都這步境地了,崔使君還是思量着如何保全自己吧。”
崔文繼拱手到一側,義正言辭道:“至尊危在旦夕,臣豈能獨善其身?”
秋姜但笑不語。
——這便是真正的“文臣”了。
月上樹梢,馬車終于弛進塢堡。東邊的火光熄了,想必戰事也消了。秋姜想着那鎮将還能抵抗一時三刻,不曾想如此無用,唇邊不由含了絲蔑意,一路面無表情疾行入內。遠處山崗的馬蹄聲陣陣而來,黑夜裏煙塵滾滾,仍然醒目,料定不用多久盧慶之便會率大軍攻來。
到了內院,還未入堂,馬氏顫巍巍的聲音便遠遠傳來:“陛……陛下駕臨,有失遠迎……”
秋姜擡腳跨過門檻,便見面前馬氏在地上“咚咚”叩着響頭,手也不知道放往何處。一屋子人陪着她跪了一地,頭也不敢擡。元善建正是煩躁,見了她不覺神清氣爽,撇開這群人上前來:“三娘路上可好?”
秋姜笑道:“若是有事,三娘還能見到陛下?”
裴應時嚷道:“你這小姑,如此無禮?”
秋姜過去便按下他幾欲戳到她鼻尖上的手,将他拉到一旁,低聲笑道:“太傅息怒。大敵當前,還是先想想如何護駕脫身,這些個谏言忠義,還是等回了洛陽再說吧,到時必有太傅伸張正義表忠心的時候。”
裴應時氣得吹胡子瞪眼,元善建忙遞過一個眼神,爾朱操會意,過來攙住他,不由分說往後拉去:“太傅這幾日沒睡好,先去歇息一二吧。”
元善建這一地噤若寒蟬的人揮揮手:“都下去吧。”
如此才算清淨些。
秋姜與他說了會兒話。元善建欣賞她臨危不懼、侃侃而談的風度,笑道:“若是今日脫困,三娘便作朕的妹子,如何?”
“豈敢。”秋姜低眉順目。
“有什麽不敢?”元善建端了茶,掀開茶蓋低頭撇茶葉,聲音噙在這袅袅茶香中缭繞着,似透着層輕紗薄霧氣,叫人猜不透,看不清。秋姜屏息靜氣:帝王心,還是勿揣測。
她欲舉步離開時,元善建忽然在她身後道:“林三郎甚是骁勇,方才便是他護朕至此,聽聞他與三娘有舊?”
秋姜心裏納罕,更不明白他是何意,只得回頭恭順道:“三郎與三娘,确是好友。”
“哦?”元善建語調微微上揚,睨着她的那雙眼,忽然含了一絲她看不透的潋滟波光,卻平平道,“周亮已敗,朕封他蕩寇将軍之位,若是此番退敵,可擢升他為汝南郡鎮将,替周亮,代寧朔将軍之位,并封武安伯。”
蕩寇将軍為從七品,不提武安伯乃從三品爵位,寧朔将軍已是從四品之位,一方諸侯了。一個寒門庶子,這算是飛上枝頭了。
确實是天大的好事。
但是,他與她說這些作什麽?
秋姜眼中的怔忡和茫然映入元善建眼中,他仰頭大笑,搖着頭揮手道:“退下吧。”秋姜歲不明所以,仍躬身緩緩退出了院子。
路上僮仆行色匆匆,婢婆倥偬惶惶,不過走了條石徑小路便撞了三四人個人。秋姜心道晦氣,只得繞到假山另側,路雖崎岖,攀岩了會兒,眼前倒豁然開朗起來。擡頭只見綠蔭間藏着小橋流水,亭臺挨着樓榭,頗有幾分江南湖畔的清幽之美。
“夜間露重,石臺濕滑,三娘仔細腳下。”頭頂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秋姜被吓了一跳,腳底一滑,差點踩了一個空。她扶着石岩穩住身子,擡頭一望,身披甲胄的林瑜之自山間亭中緩緩步下。
秋姜笑道:“這日後是要改稱林将軍了?不過閣下日後可別在人頭頂上說話了,三娘膽兒小,這要摔下去落個好歹,将軍可賠不起。”她縱身一躍,輕巧落地。回頭對他一拱手,揶揄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林瑜之微微一哂,別過頭,也不搭話。
秋姜道:“怎麽挂着一張臉?是擔心叛賊攻勢兇猛,還是另有心事?”
林瑜之沒說話,擡步朝另一邊的岔路走去。
秋姜失笑,與他同行。
“你怎麽上後院來了,不用指揮軍隊?”
林瑜之道:“你為何又在這裏?”
秋姜側頭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分明是我問你。我又不會打仗守城,湊那城頭做什麽?若是受不住了,我便從後門逃跑。倒是你,這可是你家,也不擔憂嗎?”
林瑜之卻道:“我的家在涼州。”
秋姜微微一滞,望見他臉上不動聲色的表情,總覺得像罩着一層面具,冰冷堅硬,将所有的情緒都埋在心底裏。
夾道兩邊草木葳蕤,繁花怒放,一簇雛菊耐不住性子探出了頭,兩三瓣迎風招展,透着嬌羞,卻叫他一腳踏過去,碾在了冰冷的青石板地上。秋姜默然,竟不知說什麽好。
他将她送到了,秋姜笑道:“将軍保重。”
他沒應答,只略一颔首。
“三娘子。”更深露重,有婢子捧着披風過來,要為她罩上,卻被他擡手接過,輕輕一抖便散開了蓋在她的肩頭。他沒有說話,只輕輕地幫她攏好,繞到身前,低頭為她系上帶子,輕柔地順出她的發絲:“三娘保重。”他的指尖不經意劃過她的頰畔,微微一動,便安然穩住了。秋姜一怔,擡頭望向他,卻見他容色平淡,轉身步入了月色裏。
還未進門,元晔的腳步便停住了。身邊叽叽喳喳的一幹兵戶也止住了聲音,順着他的目光望去。
林瑜之在中庭止住腳步。
仿佛是一瞬間斷了琴弦,一曲歌舞戛然而止。四目相對二人皆是無言。身邊人雖不明白,也覺苗頭不對,都閉緊了嘴巴,屏住了呼吸。
“阿兄!”秋姜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一路小跑着過來。到了近前,她越過林瑜之撲進了他的懷裏。元晔抱起她轉了幾個圈,方放下她,低頭順了順她的發絲:“容兒消減了。”
秋姜見四周人都看着,忙退了步,笑了笑道:“三娘很好。”心中又是慶幸,多虧了都是些沒甚見識的兵戶。
元晔見她仍是綸巾襦衫,易釵而行,甚至都未曾梳洗,心中不忍:“三娘受苦了。”
秋姜搖頭,拉了他的衣袖往內而去。
“這是何人,難不成李公子有斷袖之癖?”一個不明所以的漢子道。
身邊一人一巴掌拍他頭上,啐道:“瞎了你的狗眼!這是陳郡謝三娘,謝司馬的嫡次女,謝氏三姝中的容姬,李公子的表妹。”
“謝氏鳳容?”
“正是。”
“倒是般配。”
……
林瑜之只覺得刺耳無比,按住佩劍漠然走開。
不過兩日未見,秋姜卻覺得是很久很久了。他這一路風塵仆仆,神色頗有些倦怠,她看了都是不忍,握住她冰冷的手,輕輕搓着,企圖捂暖了他。
元晔笑着反手握住了她:“這點冷算什麽,倒是容兒,怎麽臉色這樣不好?”
秋姜道:“你別說我了,現在外面怎麽樣?”
元晔道:“小魚小蝦兩三只,容兒不必擔心。”
秋姜被氣笑了,甩開他的手:“沒見過你這樣自負的,小心陰溝裏翻船。到時候,我可不幫你收屍。”
“你怎麽咒我呢。”元晔笑容清朗,一點也不生氣,拉了她的手疊在一起,輕輕握住,“若是我真的死了,誰來保護容兒?”
“……誰要你保護。”秋姜別開目光,眼睛有些酸澀,想嗤笑一聲,卻只是擠出唇角勉強的弧度。元晔輕輕一用力,便将她擁入懷裏,他低頭,下颌抵住她的額頭,笑了笑:“不要犟了,也許,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能見了。”
“什麽意思?”
元晔扶正她,望定她的眼睛,微微一笑:“大兄的兵馬已到,我要和他一起鎮壓叛亂,你跟随陛下抄小路去洛陽。”
“很難嗎?”
“都說了是烏合之衆。”
“那你為何讓我離開?”秋姜狠狠推了他一把,冷冷道,“我是貪生怕死的人嗎?”
“你在這裏,我會束手束腳。”元晔道,聲音壓低了,“就當是我求你。容兒,離開——好嗎?”
秋姜被他這樣深深地凝視着,原本有些不滿的心落了,眼底的怒火也被一盆涼水驟然澆滅,無處可發。他的目光算不上熱切,卻誠摯篤定,讓她避無可避。好像她所有的心事都被他看穿了去,寂靜中,他舒緩地笑起來。秋姜惱羞成怒,卻被他伸手撈進了懷裏。他低頭,溫熱的呼吸掃過她的耳畔,像微醺醉人的風,讓人怔愣,如墜夢境。她仿佛失了水的魚兒,瞬間失去了力氣,酸酸軟軟的,像中了魔障,只得攀着他的肩頭得一點倚靠。
他溫軟的唇掃過她的脖頸,含住她的耳垂,細細品嘗。她仿佛聽到他吮吸和吞咽的聲音了,側頭便見他的喉結難耐地滾動了一下。
她頓時如夢初醒,猛然推開她,扶住散亂的鬓發逃也似的奔出了門。
徒留他斜倚在榻上,笑聲不絕。
第三日,四面山崗多了很多不明軍隊,數目過萬,旗幟恍若層疊的黑雲,連綿不絕覆蓋而來,攜着滾滾煙塵,堡外喊殺聲不絕,累累鼓聲不斷,仿佛千軍萬馬頃刻間便可席卷而下,輕易便可湮滅這座孤堡。
堡內卻是安靜,左右逃不出去,除了随遇而安、靜觀其變還能如何?
林瑜之和盤冉吃完飯,又喝了兩樽,熱血便有些上湧。盤冉拍着他的肩膀道:“想不到你小子看着是只弱雞,殺氣人來眼睛都不帶眨的。好,我盤冉認你這個兄弟了。”
林瑜之猛地撩開他的手,盤冉收勢不住,打了個轉摔倒在地,只作了個四腳朝天的醜态。他勃然大怒,擡頭怒瞪:“姓林的,你作死?”
林瑜之一言不發,“铿锵”一聲拔劍而出,森林的劍鋒不偏不倚地架在他的脖頸上。盤冉是個神經粗大的,卻不是個沒腦子的,這人的眼神和他的劍一樣冷冰冰的,不帶一絲溫度,仿佛被他壓在劍鋒下的不是一個人,還是一只貓,一只狗,牽不起他絲毫憐憫。他心裏不由就犯了怵:“別,別啊,有話好好說。”
林瑜之不帶感情地瞥了他一眼:“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盤冉點頭如搗蒜,他才施施然插回了劍。
遠處有婢子提着燈盞過來,頭頂瞬間亮了一亮,映照出他極俊極麗的五官。那樣白璧無瑕的底兒便叫人先醉了一醉,挺直的鼻梁下,一張緋紅的唇微微抿着,透出疏淡涼薄的味兒。看着看着,卻不知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冶豔。更別提那纖長的條幹,那比女子還要纖細的腰肢——盤冉打了個冷顫。這是個什麽妖孽?
又眼睜睜地望着他揚長而去。
越過園囿,跨過門檻,出了這一片清淨地,林瑜之一步一步跨上城頭。遠遠的,李元晔像是感應到什麽似的回過頭來,對他招招手。
他按了按佩劍,倏然又松開,神情自若地走過去,在他身後恭順地低下頭,跪地行禮:“末将見過将軍。”
“我只是暫代寧朔将軍之職,并無诏命,林将軍不必多禮。”
林瑜之起身,安靜地站在他身旁。
樓下喊殺聲震天,箭矢無眼,不斷朝城頭飛來。二人卻連躲都不躲一下,并肩而立,俯視而下。半晌,李元晔道:“不問我喚你來作什麽?”
“君侯有命,末将萬死難辭。”
“是‘萬死難辭’,不是‘萬死不辭’啊。”李元晔悠然轉過身來,只抓着這點兒錯漏咀嚼着,笑容頗為譏诮,卻又像是玩世不恭的開玩笑。
林瑜之冷漠地站在那兒,容色毫不動搖:“君侯多慮了。”
李元晔收了笑容,望着他道:“我要鎮守豫州,剿滅叛黨,你帶二百精兵護送陛下速回洛陽。還有,三娘。”
林瑜之震了一震,有些難以置信地望向他:“你要我帶她離開?”
“我要你将她毫發無損地帶到洛陽。”元晔微微笑,“你一定做得到的。”
“……”
他負手在後,仰頭望了一眼這漆黑的夜空,哂笑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林瑜之握緊了雙拳,臉色緊繃:“那你還讓我護送她?”
元晔低頭觑他,一字一句,清晰可聞:“你敢嗎?你不敢,你連心意也不敢表露,更遑論碰她一根手指頭了。”他按了按他的肩膀,微微用了力,壓住,“我要容兒安然無恙地回到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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