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成人樣

江渝等了會紀林的電話。

鼻子開始不通氣,嗓子也有些發苦,江渝閉目養神,注意力放在越來越滞悶的呼吸上,一下一下很緩慢地呼和吸。

曾芹在他面前哭了。

這好像是第二次。

也不是說他沒惹曾芹生氣過。

江渝想,生氣的時候還是很多的,自己也不是很會哄人。曾芹生氣了自己就默默陪着坐一邊。一會曾芹轉頭瞧見就會自顧自笑起來,說怎麽你的表情比我還無辜。

江渝就知道,大概率這氣是消了。

只是曾芹真的很少哭。

第一次在他面前哭,還是離婚之前。他那時狀态不好,實驗一直出問題,研究所裏的權限也多有掣肘。回到家,曾芹好不容易紅着臉問起要孩子的事,他那時沒多考慮、也沒細想曾芹的感受,只說了一句暫時不要,就進了書房。

中途出來倒水喝的時候,曾芹坐在陽臺的沙發上一邊輕聲打電話,一邊抹眼淚。

江渝睜開眼。

屋子裏一點聲音也沒有,他聽到自己稍稍沉重的呼吸聲。

曾芹說她很自私。

其實最自私的是自己才對。

手機震動。

江渝拿起來,“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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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口自己先愣了,嗓音啞得不成樣子。電話那頭的紀林也吓了一跳。

“師兄你、你怎麽了?”

江渝苦笑,擡手摸了摸額頭,熱度已經上來了,頭也開始發暈,稍微清了清嗓子,“沒事,小感冒。怎麽樣了?”

電話那頭的紀林語氣輕松了很多,“數據我報給你,已經沒問題了,各項試測都開始正常”,接着就是一長串的數字。

江渝凝神聽着,默默記下關鍵的幾個軸點,略一分析,便知道沒什麽大問題了,只說道:“這幾天麻煩你們先盯着了。”

“師兄說的這是什麽話。”紀林呵呵笑。

“師兄感冒聽着挺嚴重的......”

“吃了藥就好了。”

“嗯......”紀林沒有挂電話的意思,在一頭支吾起來。

江渝拿起床頭一杯水,喝了口問道:“怎麽了?”

有快走幾步的腳步聲,再開口時,紀林的聲音有了些嗡嗡回音,江渝知道,看樣子他進了一間實驗室。

“我也是聽說的......”紀林知道他師兄的心病是什麽,開口為難,但這件事不說,放了假回來,又是折磨人。

江渝心下有了些數,只道了一個人名:“瞿教授?”

“嗯。”

紀林有點怕的意思,聲音又低了幾個度:“‘天行者’要被歸檔了。”

江渝猛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

“你說什麽?!”

歸檔的字面意思就是歸入檔案。

在研究所裏,它表示永不啓封,徹底銷項。

紀林沒想到一貫情緒不顯的江師兄反應會這麽大,原本就沙啞至極的嗓音入耳尖銳無比,電話那頭不可抑制的震驚和憤怒讓紀林不知道先怕哪個了。

“師、師兄......”

話都已經說出來了,紀林也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下去。

“今天和我一起值班的是瞿教授的弟子王進,你知道我們本就不對盤,見面也說不了幾句話,可今天他一進門就春風滿面的,我就好奇了,多嘴問了句。他還挺高興地和我說了。他說、他說前兩天的項目組會議上,瞿教授聯名幾位資格老的前輩給吳主任施壓,說再不放棄‘天行者’,那他們也不幹了。那麽多項目眼巴巴地等着經費,而幾百億都擱淺在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成功的‘天行者’上,研究所難道是、是江家的一言堂嗎?江教授再怎麽勞苦功高,那五六代戰鬥機也不是他一個人就能搞出來的......”

江渝閉眼。

“後來吳主任也被說了......說得可難聽了,說什麽姓吳還不如姓江——”

“我知道了。”

江渝挂了電話。

下個念頭剛起,拿起手機就要給吳叔打過去的時候,按鍵的動作戛然而止。

這幾天家裏一點消息都沒有。

按照之前在墅庭的那通電話,兩位老人多少應該會來問一下。

可......

他們也在承受着痛苦。

意識到這一點,無處發洩的江渝狠狠地把手機砸了出去!

機屏碎裂一地。

高燒帶來的暈眩讓身體控制不住反沖力,江渝後背“嘭”地撞上牆壁。脊背穿刺一樣的疼痛像藤蔓一樣不死不休地糾纏到四肢百骸,急劇的喘息帶來的是胸口撕裂般的燒灼。紀林說的每一句話此刻都在他的太陽穴貫穿成了一顆子彈,呼嘯而過,頭痛欲裂。

都是因為他的失敗。

都是因為他。

所有的事情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江渝不知道自己哭了。

只是很多東西積壓在心口,愧疚、後悔、自責、不甘,還有憤怒和巨大的惡意

——這個時候的自己,面目全非。

聽到震天響的動靜,推門進來的淩焰,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副畫面。

江渝仰頭靠在牆上,雙眼緊閉,眼睫顫抖。臉色慘白到極點。整個人驟然間耗盡了所有力氣,就連呼吸都像是拼盡全力掙紮出來的。滾燙的淚水沿着發紅的眼角不斷淌下,在下颌彙聚成濕漉漉的一片,然後,一滴一滴地落在衣服前襟上,洇出深色的輪廓。

高燒已經燒去了大半神志。

江渝恍惚間看見自己的父親,他就那麽不遠不近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如既往地不茍言笑,但眼神裏全是對自己的期盼和關切。

但是畫面倏忽切換。

七歲的江渝站在同樣的位置,望着自己的父親,哭着說:“爸爸不要走。”

江父這個時候真的不走了,他來到了七歲的江渝面前,蹲下身,笑得慈藹又疼惜,“小渝不哭,乖。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掉眼淚”。

江渝跟着點頭再點頭,依舊哭得泣不成聲:“爸爸......”

“爸爸沒用,你以後千萬不要成為像爸爸一樣的人。”

江渝搖頭,哭得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用力地搖頭。

江父不說話了,似乎是生氣了,江渝抽噎着,下一秒,驚恐大叫——

工作臺上的江父一動不動,有血從臺上蔓延開來。

戰栗一般的顫抖好像怎麽都停不下似的,江渝只覺得自己分裂成了兩半,這兩半之間,血肉模糊,不成人樣。

可是,忽然之間,有人将他重新合攏在了一起,力氣很大很重、懷抱很熱很燙。

江渝掙不開,內裏那股幾乎就要摧毀他的力量也掙不開。

那片最适合他的空白猝然間變得無比窒息,巨大的白色襲向他的脖頸,勒緊他、折磨他——

下颌驀地一陣劇痛,有人掐着他逼他開口去呼吸。

緊接着,唇上傳來炙燙的熱度,一大口空氣猛地倒灌進嗓子,江渝躬身劇烈咳了出來。

懸浮震蕩的意識也像是被唇上的溫度燙着了,江渝突然睜開眼,淩焰嚴肅至極的神色離自己很近。來不及捕捉什麽,回歸而來的意識早就筋疲力盡,下一秒重重跌下,江渝陷入昏迷似的沉睡。

淩焰抱着江渝滿頭大汗,這人到底受了什麽刺激!

居然連呼吸都受到了阻滞,吓得他連急救都用上了。

淩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定下神瞧懷裏的人,也沒什麽多餘心思去想別的。

前一刻掙紮不休的江渝和此刻安靜溫順的江渝像是兩個人。

房間裏重歸安靜。

江渝不哭了,也沒有喊“爸爸”

——淩焰摸了摸鼻子,有點不自在。

雖然被人叫爸爸挺那啥的,但是江渝那樣哭喊,他都難受得鼻子發酸。

像是溺水之人剛被打撈上岸,江渝衣服早就濕透了,還在細細發着抖。額頭的溫度燙得吓人。

淩焰把人放下就去拿送到的藥。

衣服濕透了,即使悶在被子裏,一會也涼透。

端着熱水和藥片進來的淩焰,摸到江渝汗濕的袖子,頭都要炸了。

這人以後還是不要生病了,太折磨人了。

放下藥和水就給人迅速脫衣服,淩焰脫得那是一個心無旁骛。

江渝清瘦的身體在眼前晃了一遭,等淩焰真正回過神的時候,其實還有些後悔——至于為什麽,淩焰後來才搞明白。

換了幹淨衣服的江渝算是徹底安靜了下來。

只是吞不進藥片。

淩焰覺得自己就是那古裝劇裏的英雄,救的不是美人,卻比美人難伺候多了。

想來想去,唇上殘留的觸感提醒了一種頗為羞恥的喂法。

淩焰用勺子把藥片磨碎了,倒進水裏,自己灌下一大口,給人一點點喂進去。

過程極其緩慢,苦得淩焰差點吐了。

一番折騰下來,江渝清清爽爽,淩焰大汗淋漓。

不過還是頗有成就感的。

也不知是江渝那幾聲“爸爸”勾起了淩焰過分早熟的父愛

——雖然淩焰知道那肯定不是叫自己,江渝是陷入夢魇了。

但父愛就是父愛。

吃了藥睡得乖乖的江渝在淩焰看來,怎麽看怎麽欣慰,有種付出了辛勞轉眼就看到豐碩成果的心滿意足。

于是,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江渝軟塌塌的頭發,笑眯眯輕聲表揚:“渝叔叔真乖!”

手上的觸感也好,拍了幾下又揉幾下,徹底把本就神經緊張的江渝弄得迷迷糊糊醒了。

江渝面無表情睜開眼。

幾秒後,淩焰舉起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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