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識時務者

坐到車上, 方明柏還在念叨, 不許胡來, 有話好好說。

淩焰沒有理他,扭頭望着窗外。

炎熱進入最後一波,再漫長的夏日也有終點。

日光盛大,黑夜卻悄然拉長步伐。

胸口落空的感覺緩慢适應了之後, 淩焰變得沉默。前一刻失控的情緒像是從未出現過,只是當幾個念頭閃過腦海的時候,眼底才掀起幾分陰郁狠戾。

江渝的決定在淩焰看來,就是在宣告這段關系的結束。

一個月的冷靜期,看來只冷靜了江渝一個人。

他翻來覆去,念念不忘,好幾次恨不得插着翅膀飛回來。可到頭來, 還是被抛棄了。

淩焰注視了會後視鏡上被反射出的一截跳躍光弧,慢慢閉上眼睛。

開車途中, 方明柏好幾次将視線移向淩焰。

記憶裏那個陰晴不定的孩子,不知何時起, 有了男人一樣棱角分明的堅毅側臉。

此刻更像是換了一個人。

心思隐藏,氣息沉着,讓人捉摸不透。

“嗯......淩焰。”

方明柏在接受了兩人的關系後,開始好奇這段關系, 雖然知道眼下不是好時機,但自己外甥喜歡自己的好友,這怎麽都坐不住吧。

淩焰睜開眼平靜無波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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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明柏握了握方向盤, 移開目光随意開口:“什麽時候開始的?”

淩焰看了他兩眼,然後繼續閉目養神。

一丁點被打探的邊角都沒給方明柏。

方明柏氣噎。

不過說回來,這副瞧不上人的雲淡風輕樣,簡直跟江渝無比神似。

江渝你給我外甥下蠱了吧!

方明柏恨恨。

喻呈安今天恰好在司裏,方明柏打來電話的時候,喻呈安十分不耐煩。

“我說哥哥,您挑挑日子行嗎?!”

他剛從以色列那場不見血的海空軍備談判上回來,這會大腦嚴重充血。喻呈安瞅着前方五米、氣場五十米的裴轍,縮頭縮腦,聲音壓得只剩氣音:“我老大在呢!你讓我溜號?!”

不知為何,聽到裴轍的名字,方明柏的聲音就冷了很多,語氣不屑:“官大一級壓死人。他這個上司做得太便宜了。哦,不僅上司,做什麽都便宜。”

“......”

喻呈安沒明白方明柏此刻的陰陽怪氣從何而來。

方明柏懶得說什麽,語氣突然疲憊,稍頓後道:“我外甥有些事想麻煩你,關于——”

電話那頭瞬間燦爛。

“淩焰?!江渝?!好呀好呀!”

喻呈安笑得格外花枝招展,雖然聲音仍舊膽小如鼠,但明顯活潑了許多,“我這就下來!”

“......”

看來裴轍的影響也不過如此。方明柏鄙夷。

不對——

方明柏敏銳察覺到了什麽——

“你他媽——喻呈安!你是不是老早就知道他倆的事了?!”

電梯門打開的提示音,伴随着喻呈安即将面對八卦中心的雀躍,“是呀是呀!一個月前就知道了!我是第一個哦!你沒份!”

“............”

方明柏忽然意識到,三個人的友誼原來這麽脆弱。

喻呈安上車的時候,已經暴露了他想要一探究竟的深刻求知欲——他給每個人都帶了杯咖啡,擺出長談的架勢。

“咦?江渝沒來?”

方明柏:“......”

淩焰道了聲謝,沒有接。

喻呈安也不介意,目光在表情不一的兩人之間來回,跟忙着檢查紅線的喜鵲似的,樂呵呵道:“這是公布雙方家屬了?江渝動作挺快的......”

淩焰再一次感受到了無力。像是身處空無一人的世界,外面熱熱鬧鬧,他這裏冷清至極。

“沒——”

淩焰剛要開口解釋下,就聽喻呈安叽叽喳喳道:“淩焰你也不錯!江渝挺喜歡你的,我從沒見他喜歡一個人喜歡得那麽、怎麽說呢——丢三落四?反正就是魂不守舍的......”

淩焰不說話了,他回頭盯着喻呈安,等他繼續說下去。

眼神倏地一變,變得蓄勢待發。

喻呈安微微受驚,目光轉向方明柏。

方明柏無奈,告知最新結局:“江渝要跟他分手......目前看來是這個意思。”

喻呈安疑惑,“分手?江渝不還說他們兩情相悅麽?這才多久?”

末了嘀咕:“江渝不會這麽渣吧?”

淩焰:“......什麽兩情相悅?”

方明柏看着淩焰的變化,沒有說什麽,餘光裏瞥見裴轍的身影從樓裏出來,臉色陡然下沉,從車前摸出打火機,點了根煙,“你們談吧。我出去抽會煙”。

喻呈安将那天見面的情況和淩焰大概說了下,“他親口說喜歡你,然後還怕你跑了......你們到底怎麽了?”

見淩焰不說話,喻呈安思索了下道:“江渝吧,什麽都藏得深。一方面是職業習慣,另一方面,他就是這樣的人。尤其這兩年,很多時候根本讓人無從下手。”

淩焰覺得江渝真的很難伺候。

言而無信、口是心非、表裏不一、裝腔作勢。

——單拎一點出來,陌生人一樣突兀地擺到淩焰面前,淩焰覺得自己估計會控制不住狠狠揍他一頓。可一旦擱一起,組成一個江渝,他就連握拳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甚至能忘了自己是誰。

方明柏留下的煙和打火機還在座位上,淩焰拿過打火機咔嚓咔嚓地擺弄。這時候天色漸暗,明滅火光有一下沒一下地映着他高挺鼻梁和緊抿唇線,低垂的眼眸裏情緒莫辨。

“但他如果親口說喜歡,那是真的很喜歡了。”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不過你要相信他,他可能遇到了什麽,又或者需要些時間?”

淩焰依舊不說話,看上去玩打火機玩出了瘾。

喻呈安皺眉,無端産生了被冒犯的不自在。

他覺得方明柏這個外甥不簡單。之前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裏,淩焰的存在感像是被刻意壓低了,而眼下,坐在寬闊的車裏,他莫名感受到幾絲壓抑和緊繃。

最後一聲咔嚓,淩焰擡頭對喻呈安笑,“我想去研究所見他一面。我舅舅說只有拿到權限才可以,所以你能不能幫我?”

喻呈安覺得這不是什麽大問題,略想了想便同意了,只是對着淩焰說了和方明柏一樣的話:不許胡來,有話好好說。

“江渝吃軟不吃硬的。”

喻呈安立足朋友視角,建言獻策。

淩焰嘴角微勾,不是笑的意思,沒有看喻呈安,視線下移,語氣別有意味:“那你就不了解他了。他很識時務的,來軟的沒用,他當你逗他玩呢。”

紀林叫江渝去吃晚飯的時候,江渝一支煙快要抽完。

下午的會議持續時間太長,開完江渝就不知道跑哪裏去了,紀林找了好久才在檔案庫後面的露天空臺找到低頭看着手指,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的江渝。

“師兄你又不帶手機!”

紀林爬上臺階,喘着氣,“去吃飯吧。我看你又吃胃藥了,吳主任差點發現,你就感謝我吧,不然這會你該被訓了......”

江渝依舊出神,呆呆立在原地,垂頭凝神。

“師兄?”

紀林走近,跟着探過頭去看江渝手心。

“怎麽——師兄!”

紀林吓了一跳,深色傷口在白皙的手指間格外清晰,紀林一把拽過江渝手腕,拉到跟前仔細瞧。

江渝食指上應該是被煙燙了一塊,傷口面積不大,但看上去有點嚴重。

“怎麽回事啊?你抽煙燙到的?”紀林發愁,拉着人就要走,“去醫務那裏包紮一下吧......”

江渝這才回過神,痛覺随後抵達,江渝皺了下眉,縮回手,站住沒動,“沒事,抽到一半想事情來着,就沒顧上”,輕飄飄的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只是被蚊子叮了下。

紀林無語了。他看着江渝好一會沒說出話。又過了會,遲疑道:“師兄,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沒有。”

太幹脆的否定,江渝神色如常。

片刻,在紀林擔憂的目光裏,江渝轉身往回走,“去吃飯吧。我有點餓了”。

紀林氣餒,跟了兩步還是不放心,“師兄還是去消下毒吧?我看挺嚴重的......我去給你買飯——”

“江渝。”

淩焰聲音其實并不大。

只是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主幹道旁邊早就等了一個人,所以聽到的時候,兩個人都吓了一跳。

紀林驚疑不定,打量了好幾眼淩焰。

江渝恍然想起今天是24號,接着就感受到了手指上的輕微灼痛。

難怪。

江渝完全沒發現他走過身邊的時候,淩焰還仔細瞧了兩眼一心要在地上找金子的江渝,頓時好氣又好笑。

這個時候,淩焰兩步跟上來。江渝轉頭看向他。

天色已經很暗了。周遭人來人往。主幹道上不止他們三個人。偶爾路過的幾位工程師都在讨論今天International Security 上最新發布的一期軍事戰略研究,認識江渝的見到了也停下腳步湊上來閑聊幾句。

“......你們會開完了?我看會議室一下午都沒人出來。”

江渝看着淩焰,聽到耳邊的一句,視線微動,笑着回道:“下午在讨論U303的試測。”

那人身邊還跟着幾位同事,這個時候互相打招呼,場面一時還挺熱鬧。

人聲嘈雜,人影晃動。

江渝始終将一半的視線放在淩焰身上,沒有移開分毫。潛意識裏對于淩焰的到來一點都不驚訝。

原來這就結束了?

那場計劃的分別,最後在自己的意料之中結束了。

江渝忍不住默默對自己念了兩句,江渝啊江渝,你真是夠幼稚的。

其實說不清誰更幼稚。

只是當結局都被印證之後,開端的那些別扭和賭氣,就變得好笑又好玩。

視線對上的幾分鐘後,被人群排到外圍的淩焰忽然低頭笑了笑。

路燈正好亮起。

一簇白光下,那個垂眼溫柔一笑的俊朗少年,攝人心魄。

江渝呆了呆,手上不自禁的小動作,這個時候碰到傷口,好像也不是很疼。

一天之內周折巨變的情緒到了這個時候,變得無比篤定。

淩焰感覺自己經歷了一番戰前的風雲激蕩和變幻莫測,這個時候,他獨坐帳中,知曉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他只需要問清楚,然後抱一抱他。

因為,這一刻的确信是以往任何一次都比不上的。

人群散開之後,紀林發現了兩人之間的不對勁,淩焰把握十足的神色在他看來明顯就是對江渝不懷好意。

這麽一想,紀林拉着江渝就要走開,“師兄,我送你去醫務那看看”。

淩焰注意到了江渝手上的傷口,明顯是燙傷,而且從傷口的顏色看,還有些嚴重。淩焰皺着眉直接上前把人扣住,然後無比自然地對着目瞪口呆的紀林道:“我送你師兄去。你去忙吧。”

後知後覺,江渝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把手從淩焰手裏用力抽了出來,然後恢複了一貫的态度,“不用了,你不認識路。紀林,你也不用去了。一點小傷口我回去找個創口貼就行”,接着江渝轉身背朝兩人,就往自己辦公室走去。

淩焰覺得江渝這種性格,擱古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典型。

“再走一步我就抱你了。信不信。”

淩焰站着沒動,注視着江渝微微趔趄的背影,輕輕一笑,慢悠悠補充:“公主抱環場一周的那種。”

之後,在紀林已經合不上下巴的驚恐神色裏,江渝若無其事地轉身走了回來,對着自家師弟道:“紀林你先回去吧。我帶這位逛逛,順便去醫務那一趟。”

淩焰沒忍住笑了一聲。

江渝當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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