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誰在恐懼着暴力

陸霄又轉過頭來,眉頭不耐煩地皺起,聲音更冷:“拉架也要看看自身實力。”

傅來音一噎。

作為一個老師,學生就在自己邊兒上打架,她看到了也不管?什麽道理!

但陸霄語氣太兇了,傅來音慫得不敢反駁。她瞥過眼,不看他。

很快,打架的男生的班主任們來了,問了事情經過,各自批評教育拎回教室寫檢讨。

兩個男生打架的原因不過是兩個班武術老師不同,各自站隊,一個人語氣沖了,另一個咽不下,從語言沖突變成肢體沖突。

史聞知道了這件事,叫走了張老師和李老師,錢薇說:“估計兩個老師也要被批評。”

有學生從她們身邊經過,也在說:“以後看不到老師打架了。”

“那兩個男生好讨厭啊!老師才說了不要打架就打起來,還被校長知道了,哎!”

傅來音覺得這樣也好。老師們武藝切磋本意不壞,但學生還太小,很容易崇尚武力。一不小心練過了頭,全校都是陸霄,傅來音可怎麽活。

錢薇和童妍吆喝着自家班上的學生回教室上自習,人群呼啦啦走了大半。陸霄看了傅來音一眼,注意到她胳膊上的青痕,“啧”了一聲。

這一“啧”惱得傅來音滿面通紅——是是是,你會打架了不起!我不會打架我也沒惹事啊?就算被學生推到地上也就摔一下而已,受得起,啧什麽啧,老子體能是弱了點兒,又沒惹你,何苦來哉!

傅來音轉身就走。二十四年,她從來沒被人輕蔑地“啧”過!

“站住。”

傅來音身體一抖,硬氣着走了兩步,然後腳一軟,步伐慢下來,蹭着往前走了一點點,她咬唇,最終停下來,回過頭看他。

陸霄的眉頭還是皺着,不知道怒氣從哪兒來,沖她硬梆梆道:“去醫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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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娘!傅來音緩緩忍下了,輕聲道:“謝謝,不用了。”

“走。”陸霄像是從牙齒縫裏蹦出了這個字,傅來音覺得自己再拒絕一次可能要被打,再次屈服,慫噠噠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距離三米遠。全程無話。

到了醫務室,陸霄對值班阿姨說:“胳膊青了,噴點兒藥。”

傅來音走上前去,“麻煩了。”

醫務老師一看,不甚在意:“哎,不噴藥也沒事兒,過一個星期自己就好了!”

傅來音也覺得胳膊上的青痕只是看起來吓人,沒什麽事,但她後背火辣辣的疼,不知道是個什麽樣,想到來都來了,便對醫生說:“您要不幫我看看背上?”

醫生撇她一眼,“和人打架啦?小姑娘家家,和誰打架?”

傅來音:“……”

陸霄:“……”

醫生将簾子拉上,“脫了我看看。”

傅來音把衣服脫了。

“喲,好吓人的巴掌印!”醫生轉身去拿藥,“有點兒腫,給你噴一噴。”

拉開簾子的瞬間,陸霄正好聽到醫生的話,下意識看過來,傅來音的背一晃而過。

她太白了,青紅的掌印額外明顯,看起來很嚴重。陸霄極不耐煩轉過頭,對醫生道:“我沒用力。”

醫生驚訝地看着他:“你打的?”

陸霄不知道怎麽解釋,冷聲道:“不是故意的。”頓了頓,“不經捏。”

“喲,你自己什麽力氣你不清楚啊?”醫生白了他一眼,“還怪人家不經捏。經不經捏也經不住你個大漢一巴掌啊!人就一瘦瘦弱弱小姑娘,什麽事不能好好說?”

陸霄人高腿長杵一邊,百口莫辯。他認。

傅來音聽見醫生的話,隔着簾子道:“他真不是故意的。我被人推了要摔倒,他伸手扶了一把。”

醫生進來,瞅她兩眼,心直口快:“幫他說話幹什麽!你長這樣,什麽樣的男人不好找,非得找個這種的?扶一把能扶成這樣?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背上還有一巴掌?兩只手接不住還是抱不住怎麽的?”

傅來音:“……”

陸霄:“……”

兩個人都默契地不再說話。醫生的嘴太厲害,真是越解釋越不對。

他倆哪兒像一對兒了?好氣。

第二天上課,柳啾啾跑到她身邊,一臉好奇:“聽說你被學生打啦?”

傅來音:???這又是什麽版本的故事?她哭笑不得,“沒有呀!”

柳啾啾倚在講臺邊,身體一扭一扭的,閑适得很,像是和同學聊天:“我聽其他同學說的呀,說你昨天傍晚在操場上被兩個男生打了,史校長都去了。”

傅來音嘆了一口氣:“沒有,是兩個學生打架,我拉了一把。”

柳啾啾看到她胳膊上的青痕,指了指:“那這是什麽?”

“我從小就這樣,皮膚薄,輕輕碰一下就容易青。”

“那是誰弄的?”

“我昨天拿書不小心撞到書櫃了。”

“哦~~~”柳啾啾拖長聲音,“這樣啊。”

邱郁沒過一會兒也上來了,直直走過來,“沒用!還被學生欺負。”

“不是啦!”柳啾啾幫着解釋,“是你那兩個小弟自己打起來了,傅老師過去勸了架。”

邱郁“哦”一聲:“我還沒來得及去問,以為你這麽弱,被學生打。”

傅來音被“小弟”兩個字吸引了注意,問:“昨天打架的是你的小弟呀?”

邱郁酷酷地點頭:“昂。”

傅來音覺得兩個男生好像要比邱郁大一點,也隐約記得好像是五六年級的學生。沒等傅來音問,邱郁主動說道:“他們是六年級的。”

“六年級為什麽是你的小弟?”

邱郁拽拽的:“六年級為什麽不能是小弟?誰厲害是拳頭說了算的,又不是年齡。”

“他們能服你?”

“不服打到他們服。”

“拳頭只會使人恐懼,并不能說服任何一個人。你總有虛弱的一天,當你虛弱的時候,就是他們離開你的時候。”

“我不管。”邱郁一仰頭,“就喜歡他們怕我。”

傅來音沒打算一次說服她,改變一個學生從來不是一天的事情。

下午袁嘉辰也跑來問她:“傅老師,你沒事吧?”抓着她的手生氣道:“誰弄的?”

傅來音就又解釋了一遍。

袁嘉辰小臉皺成一團,批評她:“男生打架,女生摻和什麽?”

傅來音說:“我是老師呀。學生打架,沒有老師在一旁看着的道理。”

“那你也是女生呀,力氣沒有他們大,又不會打架,你在邊上大聲恐吓他們就是了,再不然,找其他老師嘛……”

傅來音一想:也對哦。

袁嘉辰瞅她一眼:“笨蛋。”

傅來音實在受不了這小子仿佛對待女朋友的語氣,笑道:“你去哪兒學的這些話?”

袁嘉辰粲然一笑:“天生就會。”很驕傲的樣子,“他們都說我是絕世大暖男,班上所有女生都喜歡我。”

“哦?”傅來音挑眉,“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所有女生都喜歡你?”

袁嘉辰沒有說話,過了半晌擡起頭來朝她一笑,一種調皮狡黠的笑,獨屬于男孩子的,“不知道,就喜歡這樣。”

傅來音不再多問,也不拆穿他故作天真,說:“老師很喜歡你,你是一個很溫柔的孩子。”

袁嘉辰眼睛閃了閃,抿唇笑:“下次再遇到這種事,就不要沖在前面了。”

傅來音點頭,摸了摸他腦袋:“知道啦!”

課上完後去國畫室畫畫,沈青霭看了一眼她的手臂,傅來音無奈笑道:“你也聽了學生的話?”

沈青霭笑,看着她:“不信。”

“那就好,不用再解釋一遍了。”

但傅來音畫畫的時候,沈青霭站在她身邊,瞥了好幾眼她的青痕。

傅來音說:“我還是再說一次吧。”

沈青霭搖頭,盯着她的手臂,“我知道怎麽回事,但也太刺眼了點兒。”

傅來音心中一燙,一股熱意燒上臉頰。一個人的小傷口在另一個人眼裏是刺眼的,必然有憐惜之情。沈青霭說這話是無心的,但越不經意越能表明真心。他可能自己都沒意識到。

“還、還好吧。”傅來音心慌慌的,手撫了撫紙張,“過兩天就消了。”

沈青霭也突然意識到剛剛的話不妥,抿了抿嘴巴,“你畫吧。”走去另一邊,開始畫自己的。

畫室的氛圍,一下子奇怪起來。傅來音臉燥燥的。

秒針嘀嗒嘀嗒走過,放學鈴一響,傅來音放下筆:“我畫好了。”

“嗯,放進去吧。”

“我約了錢老師和童老師一起吃飯。”

沈青霭點點頭:“我再畫一會兒。”

傅來音揮手:“明天見。”

出了國畫室,傅來音緩緩吐出一口氣,好熱。

傅來音照例幫錢薇和童妍打了飯,三個人坐在一起。中途,史聞加了進來。

錢薇問:“學生打架的事解決得怎麽樣啦?”

史聞訝然:“昨天不是解決了嗎?各自班主任批評教育,每人一千字檢讨。”

“張老師和李老師呢?”

“關他們什麽事?”

“畢竟是由他們武藝切磋引起的。”

史聞一抹嘴,看着她們三個,問:“你們對學生打架怎麽看?”

錢薇皺眉:“盡量杜絕,一經發現,嚴厲制止。”

童妍點點頭:“學生可千萬不能打架,打了架也一定要讓他們知道後果嚴重,往後再也不敢犯才好。”

史聞點點頭,“對嘛,傅老師制止,班主任教訓,兩個學生的檢讨書真摯誠懇,解決了呀。”

“可是老師當着學生的面武藝切磋是不是太暴力了點兒?我怕他們有樣學樣,也那樣切磋,孩子出手沒輕重,有個什麽事兒……”

史聞看着錢薇:“當時那麽多學生都在看,一半一半的學生支持的老師不同,為什麽就他們打起來了呢?”

“總有學生要受影響的呀!”

“因為一兩個學生表現出不好的行為,所以我們就不讓其他學生欣賞武術的魅力嗎?我們為什麽要讓他們學武術?學生對武術的審美從哪兒來?自己老師的武術魅力是不是最直接的影響?武力,本來就有暴力的一面。我們害怕暴力,是因為怕受傷害,怕被摧毀,我們永遠說動手打人是不對的,不管什麽原因出手,就是錯的。那麽當暴力降臨到孩子身上時,孩子受了我們的教育,他如何反抗?一個受害者身體上受暴後試圖反抗,但是他的教育會再淩遲他一次,他一出手,腦海裏就響起無數人對他說:動手不好。他精神上還要受暴。我們為什麽不能把力量教給他們,當他們遇到暴力時,有能力自我保護?力量沒有對錯,使用的人有對錯。當每個人手上都有力量的時候,他們就不會那麽恐懼暴力,他們也更加知道,什麽時候力量成了暴力。”史聞頓了頓,“當然,我們會不幸的教出壞孩子。但這個,我們控制不了。再優秀的教育都會有失敗的例子。還是那個意思,沒有萬無一失,沒有永不發生,我們只能嘗試着讓大部分人獲得更好。”

“但這個更好不是出現了一個問題,為了讓它不再發生就砍掉有關這個問題的方方面面,然後世界一片太平。”史聞很認真,“我希望這個學校的孩子們都盡可能的了解多一點——好的,壞的,危險的,安全的。世界的多樣性是從小培養的,真正的多樣性不是百樣這樣好那樣好,而是百樣好,百樣不好。世界這樣大,你捂得住哪裏?我絕不要捂住他們的眼睛。”

錢薇一嘆:“原來您招聘上要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是騙人的。”

史聞呵呵笑:“自然嘛,這對學生來說很好,對老師來講就要額外勞累很多。”

傅來音心中一嘆。難怪史叔叔要把學校選在這麽偏僻的地方。就他的教學理念,得戳多少人的肺管子。又想到魏千山,魏書記能允許史聞開這樣一所學校,也算魄力非常。

她想到自己的學生時代,又是一嘆——她對暴力的恐懼,又何嘗不是從小教育的結果呢?如果她曾經有保護自己的能力,估計現在也不會對陸霄恐懼非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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