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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四十的翟以蘊,頭發梳整得一絲不茍,露出光潔的額頭,鬓間的銀白不顯老态,反倒更憑添男人味,此時他正眉頭微皺、面露擔心的望着寶貝妹妹。
“大哥!”翟以菡甜甜一笑,從觀戰人群中退了出來,飛奔到他面前。“大哥什麽時候回來的?今天怎麽來學校?爸爸、媽媽都好嗎?”
以她對大哥的了解,剛才她被撞到的那一幕,他肯定看見了,而且他非常不開心,但她覺得這只是一件小事,不希望他鬧大,于是當做沒事般,撒嬌裝傻,企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我受邀參加家長會……你沒受傷吧?”翟以蘊怎麽會不知道妹妹的心思,他溫柔的詢問,眼神充滿了擔憂。
“沒有啊。”只要在大哥面前,她就會變得很可愛,她握着大哥的手,一臉愛嬌的抱怨,“早上我出門的時候,嫂嫂沒有跟我說你到家了。”
“我讓你嫂嫂不要告訴你,今天晚上我們再好好吃頓飯。”
翟以蘊看着小妹的眼神含笑,嘴角微微上揚,但看在他身旁的師長眼中,卻是惡魔的微笑。
“上官青風、歐陽烈日!你們還不給我住手!還打!”親自恭迎翟以蘊大駕的副校長被吓個半死。
方才翟家的小公主被人撞倒時,他能感覺到翟以蘊身形一僵,全身散發出一股驚人的魄力。
“老師來了!”
副校長這一吼,讓看熱鬧的學生們瞬間鳥獸散,只留下兩個仍打成一團的少年,接着副校長又見翟以蘊的眉毛輕輕的一挑,他立刻上前拉開兩人,氣急敗壞的訓斥道:“打架、打架,開學才多久你們已經打了四次架,今天是什麽日子!等會你們家長來,一起處理!”說話的時候,他的兩手分別抵着兩人的胸膛,就怕他們又會再打起來。
兩個男孩對于還沒分出個勝負感到極為不滿,耳朵聽着副校長的訓誡,眼睛卻仍死瞪着對方。
“都給我去訓導處報到!”副校長氣到身體微微發抖,這兩個家夥真是讓他頭疼不已。
上官青風、歐陽烈日并未辯解,一前一後要往訓導處走去,邁開步伐前,不忘先踢對方一腳,表示他們的鬥争還未結束。
見狀,副校長無奈的搖頭又嘆氣,翟以蘊卻是莫測高深的望着他們的背影,完全看不出他究竟是怎麽想的。
翟以菡卻是一臉擔憂,希望上官青風此刻發揮他的無心,直接走人,不要理會她,更不要提剛才不小心撞到她的事,要不然她真的不知道把她當女兒保護的大哥會有什麽驚人之舉。
可就在經過副校長和翟家兄妹面前時,上官青風停下腳步,回過頭,擔心的看着翟以菡。“你沒受傷吧?”他還記得剛才被他撞到的女孩的長相。
翟以菡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腦袋在想什麽,對那些圍在他身邊熱情示愛的女孩,他一點感覺都沒有,說不定連她們的長相都不記得,卻因為撞倒了她,誠摯萬分的道歉,到底該說他無心還是有心呢?
“我跟歐陽烈日打架時都不會手下留情,剛才不小心撞到你,我真的很抱歉,你真的沒受傷嗎?要不要去保健室确定一下,我一定會負責的。”上官青風态度誠懇,對自己不小心傷到女孩子一事,十分自責,而後他坦蕩蕩的迎視翟以蘊深沉的目光,勇氣十足的道:“我很抱歉。”
見他有勇氣跟自己說話,翟以蘊的眉毛挑得老高,想着十六歲的少年,哪裏來的勇氣?
“拜托,上官青風,你以為我是那麽弱不禁風的人嗎?”翟以菡受不了的翻了個白眼,她在練摔跤的時候,可是比剛才那一下摔得更慘。
“我爸說,女生天生柔弱,要男人保護、愛護。”上官青風說得相當正經。
“我柔弱?”從小就被說是少女壯士的她,頭一回聽見這形容詞用在自己身上,忍不住笑了出來。“你确定?”
“你是女生吧?”上官青風問。
“廢話。”她裙子穿假的嗎?他問的是什麽問題!
“那就對了。”他睨她一眼,表示他的結論就是聖旨,不容反抗。
翟以菡沒好氣的扯了扯唇。“拜托,你連我是誰都不記得,還來這套什麽紳士風度。”
冷眼旁觀的翟以蘊,突然開口道:“你叫什麽名字?”
“上官青風。”上官青風回答,直視着眼前氣勢強大的男人。他年紀看來比自家大堂哥要大上十來歲,氣勢也比大堂哥更強,他站在女孩身旁,想必是這位女同學的家長吧。“很抱歉傷到了她。”他恭謹的鞠了個躬,再次慎重道歉。
“上官與功是你父親?”翟以蘊低聲詢問。
“正是家父。”上官青風一怔,旋即回答,語氣不卑不亢。
“你父親跟你母親,感情很好。”翟以蘊說了非常不相關的事,神情顯得莫測高深。
上官青風又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起父母,但仍有禮的回道:“家父家母鹣鲽情深。”
他的表情不見絲毫尴尬,反倒與有榮焉。
翟以蘊嘴角上揚的弧度加大,眼神仍是漠測高深。“你認識小菡?”
“不認識。”上官青風回答。
“我跟你同班。”翟以菡見他一臉錯愕,又道:“同班一周了,你好歹也記一下同班同學的名字吧,更別說我還坐在你前面。”這才是最令她無言的。
“是嗎……”對無關人士的無心被抓包,上官青風難得露出困窘的表情。
“好好相處。”丢下這幾個字後,翟以蘊拍拍小妹的頭,沒多加追究剛才心愛的小妹被撞到的責任,而是看向副校長,用眼神示意他帶路。
副校長暗自松了口氣,擦擦額上的汗,馬上領着這名大人物往會議室去。
“我要去訓導處,要不要先送你去保健室?”深刻在骨血裏的紳士風度,讓上官青風又忍不住關心的問道,“還有,你叫什麽名字?”
“嘉棋還好嗎?”翟以菡沒頭沒腦的問道。
“誰?”他一頭霧水,滿臉疑惑。
她受不了的又翻了個白眼,真的很想在他耳邊大喊就是國二時約他去體育器材室的女生,沒想到他竟然連對方的名字都不記得,她已經不知道要怎麽吐他槽了。
唉,既然當事人都不記得了,她似乎也沒必要再說明,于是她話鋒一轉,“歐陽烈日怎麽又跟你打起來了?”
聽到死對頭的名字,上官青風的火馬上就來了,不但表情變得有些扭曲,就連聲音也帶着怒氣,“他機車無聊欠揍!”
“你快去訓導處吧。”翟以菡已經不知道要跟這眼中只有歐陽烈日的少年說什麽了,連自己的名字都懶得告訴他。
“有事一定要告訴我。”他又再一次叮咛,這才轉身離開。
她對着他的背影吐槽道:“算了吧,如果我沒有提醒你的話,我看你不用三天就會忘記你保證過要對我負責。”這個完全沒有心的家夥!
冬至後,座落在半山腰的開陽學院,早晚氣溫差距極大。
最後一節課下課鈴響,翟以菡一如以往的拎起書包,要前往社團教室時,瞥見仍舊坐在位子上打着圍巾的好友,讓她步伐一轉,朝她而去。
“小櫻,你還沒有要回家喔,是在等歐陽烈日送你去搭公交車嗎?”
陸櫻花戴着一副黑框眼鏡,遮住大半張臉,兩條長及臀部的辮子,讓她看起來很像民國初年的女學生。
她高中才轉學進來,家世平凡,但翟以菡卻覺得和她很投緣,兩人非常有話聊,很快就成為好朋友,每天中午都會一起吃午餐,翟以菡也相當保護她,不讓其他比較勢利的同學欺負她。
不過護花工作最近被歐陽烈日搶走了,雖然每次她問陸櫻花跟歐陽烈日究竟是什麽關系,陸櫻花都沒有正面回答,她也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可是她很清楚,陸櫻花和歐陽烈日就是那麽回事。
“嗯。”陸櫻花因為好友大剌剌的問話瞬間紅了臉。
“好吧,那你小心喔,到家跟我說。”翟以菡沒有繼續追問八卦,而是叮咛道,接着話鋒一轉,“唉,上官青風可憐了,真心付諸流水。”
陸櫻花聞言不禁莞爾。“小菡,你幹麽一直誤解他們?”
“才不是誤解!”她可是親眼所見。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你這麽肯定他們有一腿,還讓班上女生跟你一起萌。”陸櫻花想起最近班上女生越來越誇張的言論,覺得都是翟以菡帶壞大家。
“我……不能說。”她絕對不會把體育器材室的那一幕告訴任何人的,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行。
“你一定又是滿腦子髒髒的劇情,快去社團吧!”陸櫻花太了解她的個性,也不想多問,以免被污染。
“我今天要趕一篇新篇出來,大家都在等,那我先走喽!”說到熱愛的漫畫,翟以菡就精神百倍,她勾起大大的笑容朝好友揮了揮手,直奔社團教室。
放學後的校園,寧靜而蕭條,加上到冬天了,天色暗得很快,僅有少數社團還有活動,漫畫同好社就是其中之一。
翟以菡手握着鉛筆,非常認真的在紙上一筆一畫描繪絕美少年。
攻君和受君充滿激情的互動,在她筆下生動萬分,其他社團同學不時會從自己的創作中擡頭,去看翟以菡的作品。
“小菡,你什麽時候會有新篇?”
“今天一定畫完,我這回有畫激。”翟以菡擡頭,露出了有點邪惡的笑容。
“是上官和歐陽嗎?我好期待喔!”
此話一出,一群女孩們暧昧的笑成一團。
就在一群腐女們非常火熱的讨論大家最愛的BL漫、BL小說時,一個去買飲料回來的女學生,刷的一聲打開社團大門,神色緊張的問道:“翟以菡,陸櫻花是你的好朋友嗎?”
“對啊,怎麽了?”翟以菡語調輕快的回道。
“她出事了……她被生父拖到公車站旁的小巷打成重傷……”
翟以菡瞬間臉色發白,倏地站了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沖出社團教室,她一路狂奔,心在胸腔裏激烈的跳動着,她能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也感覺到全身都在顫抖。
當她十萬火急的趕到公車站旁的小巷,就聽到歐陽烈日沉痛的怒吼,又看到他舉起拳頭狠狠揍向那名畏縮的中年男人。
而聞訊而來的學生們,對眼前暴血力腥的畫面指指點點。
“好了,別打了,會鬧出人命的!”上官青風緊緊拉住歐陽烈日即将揮出去的拳頭,嚴厲又焦急的制止道,可他自己也趁機踢了中年男人幾腳,還吐了口口水在對方身上,為了轉移歐陽烈日的注意力,他又喊道:“救護車來了,你快點帶陸櫻花上救護車!”
聞言,歐陽烈日這才彷佛從狂暴中回過神來,快步來到陸櫻花身邊,蹲下來輕輕抱着她,心疼的輕撫着她的發,等待醫護人員擡擔架過來。
翟以菡覺得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她好像在看一部無聲電影,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陸櫻花,她最好的朋友,此時像個破娃娃般癱軟在歐陽烈日的懷裏,臉上滿是鮮血,看不清楚五官,雙手無力垂下,似是失去了意識。
看着陸櫻花滴着血的指尖,她驀地想起每天中午兩人吃飯時,陸櫻花總是會叫她吃相要好看一點,一邊用纖細潔白的手拿衛生紙給她。
終于,救護車尖銳的笛聲将翟以菡的心神拉了回來,她看着醫護人員急忙将陸櫻花擡上擔架,歐陽烈日焦急的緊跟在旁,待衆人上了救護車,揚長而去後,她的理智線突然繃斷。
她大步走向縮在牆角、被上官青風看管,等待警察來的中年男人,用輕柔得不可思議的聲音問道:“你用哪只手打小櫻?兩只手都有嗎?”話落,她也不等對方回答,立刻伸出右腳,狠狠踩向對方的手腕,接着就聽到咔嚓一聲……“啊——啊啊——”中年男人抱着被踩斷的手腕放聲尖叫。
慘烈的尖叫聲引起了上官青風的注意。他原本正在對圍觀的學生做解釋,暗示他們謹言慎行,并維持現場的完整,好讓警方能夠采證,此刻一回頭,看見一名穿着學校制服的女學生,一腳踩着中年男人的手腕,神情冷淡,像個惡鬼。
她像是沒有聽見對方的慘叫,神情冷酷的伸腳欲踩斷他的另一只手。
“住手!”上官青風直接抱住她的腰,将她拖離那名被打得只剩半條命的中年男子。
他真是招誰惹誰了,才剛阻止歐陽烈日打死人,現在又來一個女學生,而這個女生的暴力程度比起歐陽烈日也不差。
原本神情冷酷的翟以菡,因為上官青風的阻止再也忍不住發狂了,她雙手雙腳亂揮亂踢,放聲大喊,“放開我,我要揍扁他,他竟然敢這樣對小櫻!她這麽瘦小,她不能動、她睜不開眼睛……她連看我一眼都不行……我要殺了他!”她非要讓對方也嘗到跟好友一樣的痛苦不可。
原來如此,這個女生看來應該是陸櫻花的好朋友,每天跟她一起吃午餐、那個食量很大的女同學,叫什麽菡的……他不記得了。
他會對她有印象,是因為歐陽烈日最近對同班的陸櫻花實在好得太離奇,讓他稍微多注意了一下。
上官青風能夠理解她的傷心和憤怒,連他看見同班同學被打成重傷,也氣得不得了,暗中踢了那男人好幾腳,更別說是身為好朋友的她,但她現在情緒這麽激動,他真的很怕她會做出什麽傻事,只好又再加重抱着她的力道。“你別鬧了!”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抓狂的女生力氣這般驚人,一點也不輸給男人,若不是從小跟力氣也很大的歐陽烈日打架打到大,懂得用巧勁,他也無法攔住她。
過了一會兒,警察終于來了,兩名警察将男人上铐塞進警車,揚長而去,而另一輛警車的警察則留下來采證。
看着警車離去,翟以菡瞬間紅了眼眶,将所有傷心憤怒都發洩在阻止她的上官青風身上。“你為什麽要阻止我,我要揍他!”
上官青風拉高語調,對她吼道:“我也很氣,看見自己同班同學被打成重傷,我也很想讓他得到報應,可你就算打死他,也不能讓陸櫻花好過一點!”他覺得臉和身體痛得要命,全是被她打的。
她似乎聽進他的話,總算冷靜下來。
對,就算她把小櫻的生父剁成肉醬,也不能讓小櫻好過一些,想到好友受到的傷害,她就覺得心好痛好痛。
那麽多人看見了,被打傷的身體會痊愈,那麽被打碎的自尊心呢?翟以菡心疼萬分,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嗚……”
沒想到剛才還那麽強悍的女孩說哭就哭,上官青風有些慌了。“那個……”他抱住她腰的雙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悶悶的安慰道:“別哭了。”
“放學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小櫻流了好多血、好多血……”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不停的落下。“她一定痛很痛……她的爸爸怎麽會這樣”
從小在家人的疼愛中長大的翟以菡,完全不能明白為什麽會有人這樣對待自己的血親。
“難怪她都不提爸爸……為什麽不告訴我呢?”要是陸櫻花告訴她,她就可以保護她,就算她的能力不夠,她還有爸爸和三個哥哥,為什麽她要這麽見外呢?“一直以來都是小櫻在照顧我,可、可是我卻不能為她做些什麽……”
小櫻總是為講話太白目的她收拾爛攤子,在她得意忘形的時候要她冷靜一點,也總會耐着性子聽她說那些誇張的腐言論,運動會的時候,最大聲為她加油的也是陸櫻花,讓從小沒有什麽朋友也沒有姊妹的她,把小櫻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哇——”翟以菡不斷想着,如果她多關心陸櫻花一點,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今天的這場悲劇?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很糟糕,放聲大哭。
上官青風拿女人的眼淚沒轍,他嘆口氣,把她摟在胸前,将她哭得很慘的臉靠在自己胸口。“哭完把眼淚擦幹,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警方那裏,還有醫院……你要去陪陸櫻花吧?你想讓她看見你哭過的樣子嗎?”感覺到埋在他胸前爆哭的頭顱左右搖了搖,他又續道:“那你現在好好哭,但是在陸櫻花面前,就別哭了。”
“為什麽?”翟以菡哭得慘兮兮的問。
“任何一個有尊嚴的人,都不想看見別人對自己流露出同情的目光,尤其是朋友。”
這是她頭一回覺得這個沒有心的家夥,其實是有心的,起碼,比她懂得別人的心情,讓她對他改觀。
她靠着上官青風的胸膛,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哭。“嗚嗚嗚嗚嗚……”
上官青風感覺到襯衫的濕潤黏膩,可以猜想這丫頭連鼻涕都流在他身上了,不過她是女生,又是為了好友落淚,他想了想,也就不計較了,耐心的陪着她,直到她哭夠為止。
沒多久,天徹底的黑了,氣溫也跟着驟降,冷風卷起地面枯黃的落葉,掃過兩人腳邊,也牽起了彼此之間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