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蘇眉坐在桌子旁邊,很嚴肅地盯着面前的一張羊皮紙。

這裏沒有她熟悉的白紙,要麽用羊皮紙,要麽用根本不是紙的東西寫字。筆大多由羽毛制成,好像西方古裝劇裏的那種,蘸完墨水才能寫字。不過,對于法師來說,把筆弄成無限墨水模式也不困難,所以這并非什麽問題。

問題在于紙上的內容。

那是一份詳細的行動方案,用中文寫成,确保沒人能看懂。方案的各個步驟,詳細內容,可能遇到的疑難問題都被她寫了出來,若拿到公司去,估計能收獲一辦公室的好評。然而,她不可能向任何人展示它,包括密室裏的頭骨和狗頭。

“巫妖會氣死,巫妖一定會氣死,”她喃喃說,“不過,就算我不這麽做,它每天也沒什麽好臉色。”

最近,巫妖忙着在法陣裏沐浴,很少有空指點她。那間密室裏,總是充滿了詭異的氣味,若氣味消失,便标明巫妖又完成了一個循環。好在蘇眉早就不算新手,用不着它事事發表意見,反而落得個清靜。

就像她現在要做的事情,對巫妖說了,巫妖只會破口大罵,絕不可能給出任何意見。因此,她不如什麽都不說,先幹了再考慮後續問題。

“巫妖會氣死的。”她又重複一遍,然後站起來,從容地走出了卧室。

很多惡魔認為,哈根達斯大人是個特立獨行的劣魔。她到現在都沒進化,可見用了所有能量去伺候魔網,也許終身只能當劣魔。當他們想到這一點時,妒火便會稍稍減弱。畢竟,大惡魔的力量不輸給任何大法師。哈根達斯只是另辟蹊徑,并非一蹴而就,成為惡魔之王什麽的。

也有很多惡魔認為,哈根達斯用了卑劣手段,連續搞掉好幾個上司。這證明了她的卑劣無恥,也證明她根基不穩。他們經常在心中盤算,能不能想出恰當的方式,再把哈根達斯搞掉,給自己弄點好處。然而,主君忽然頒布命令,公開承認了她的領主身份,讓他們不得不多想想。

再怎麽說,主君在每個層面中都很有威信。哪怕惡魔天生反骨,也不由自主重視強者的意見。他們想要等待機會,卻等來了一位合格的領主。

可能因身份所限,哈根達斯比起其他六位領主,更少在人前出現,也更少玩弄權謀,用誘惑和恐吓控制下屬。但她該做的事情一樣不落,眼光也很毒辣。如果指揮官把麻煩事報上去,也會得到迅速處理。這樣一來,她的神秘被謹慎彌補,成功勝任了這個職位。連烏娜卡琳都挑不出她的毛病,遑論別人呢。

流言并未因此消失,而是升級改版。惡魔們口耳相傳,說她在城堡裏做可怕的實驗,時常有惡魔守衛消失。他們不了解奧法知識,也說不出法師需要什麽實驗,只好憑空想象,把哈根達斯描述成表面仁慈,內心陰沉的惡棍。當然,從未有人想過,哈根達斯正在奮力擺脫神眼上沾染的深淵氣息。

更沒有人想過,哈根達斯好不容易攀上圖勒菲,讓炎魔為她和阿睦薩爾打了一架,卻敢做出這種事情。

兩位魔将把克雷德釘進山壁,便離開了,不想多生事端。這地方經常投入使用,因為大惡魔喜歡公開羞辱對手。他們認為,這樣會給對手造成嚴重的打擊,還能吓阻心懷異志的下屬。偶爾,山壁上也挂他們的俘虜,最後總以被烈風吹成肉幹的下場結束。

但魔将被挂到這裏,尚屬首次,也大大傷害了不少惡魔的感情。有時候,他們從上方飛過,都會忍不住向下瞟一眼,然後打個寒噤,飛快地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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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婕娜的做法卓有成效,使所有人看到了她不容忍的決心。即使克雷德從未真正背叛她,她也絕不容許下屬離開。只要圖勒菲回來,這位前魔将便會得到常人難以想象的殘酷結局。

蘇眉經常想,如果自己身為魔将之一,看到圖勒菲為人那麽暴躁,非得聯合同僚,把半魔盜走,公開讓他丢臉不可。但魔将之間,本就不存在堅固的同盟關系,只同在一位主君手下打工。有人敢動手,就有人去和圖勒菲告密。大概正因如此,連阿睦薩爾都沒有多事的意思。

但現在不多事,不代表以後不多事。沒準哪一天,某位魔将改變了主意,親自出手,将克雷德據為己有。那麽圖勒菲回來暴跳如雷,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情。

普通惡魔倒真噤若寒蟬,離山壁附近遠遠的,以免半魔出現問題,被炎魔大人遷怒。對他們來說,炎魔的可怕僅次于主君。反正半魔的心髒再稀罕,也輪不到他們享受,何必為此得罪強者。

因此,除了平時負責駐守的看守之外,附近區域竟空無一人,簡直蔚為奇觀。蘇眉來到這裏,往下一看,頓時意識到炎魔的威信,心中暗自慶幸。雖說守衛嚴密,也阻止不了她的計劃,但麻煩自然越少越好。

如今的她,猶如帶高三學生的老師,身上随時備有一沓卷軸,動不動就拿出來用一張,還有兩根魔杖,可以充當教鞭的角色。但她暫時沒用這兩樣東西,而是将手輕輕擡起,食指上戴着的戒指猛然一熱,幻化出一個非常巨大又異常可怕的形象。

她動身之前,在身上拍滿了防禦法術,避開所有手段的偵測。即便火巨人法師親自趕來,在她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也得花好一陣時間,才能查到這個隐形法師的正确位置。惡魔守衛沒有這樣的本領,更加難以發覺她的存在。她只希望高等隐形足夠強悍,能夠保護她不被看穿。

巫妖做這種事輕車熟路,她則全無經驗,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應對所有可能。

幻象出現的速度很快,轉眼間,已經變成活靈活現的六臂蛇魔形象。法師常常在身上備有幻象術,為的正是在形勢危急時,用幻象迷惑敵人,給自己争取逃走的機會。他們喜歡用卷軸,但蘇眉制作了一個戒指,便用了這種方式。

她盡了最大的努力,防止被人聯想到和法師有關。這次出來,她準備了惡魔擅長使用的所有天賦法術,并決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用別的選擇。活火熔獄中,法師數量屈指可數,太容易被人聯想到哈根達斯。

六臂蛇魔成形之際,她又撕開了一張卷軸。卷軸碎裂,符文瞬間凝聚,爆發比以往都耀眼的光芒,投向她意志所指引的位置。那片地面上,毫無預兆地出現了圓形法陣,還有法陣中的奪魂屍。那是一種全身青色,皮膚極度光滑,體型高大瘦長的生物,五官很像低成本電影裏的外星人。它的眼睛細長,閃動着邪惡的光芒,一看就知道不好招惹。

蘇眉很少召喚生物,尤其邪惡生物,因為她排斥它們的存在,一如巫妖排斥善良。但惡魔的召喚物除了同族,就是這種鬼東西,她只能入鄉随俗。

只要法師精神力足夠,召喚物就無力背叛,只能按照她的指示,勇往直前與敵人作戰。蘇眉見奪魂屍看過來,不禁皺了下眉,手中卻絲毫不停,馬上又撕開兩張。

她召喚奪魂屍,只為試驗召喚物的強度,以及自己能夠承受的最大範圍。由于奪魂屍拼命掙紮,也沒能脫離她的控制,她認為足夠承受,才又作出兩次召喚。

一只黯影獸,一只巨型火元素同時出現,落在奪魂屍旁邊,并排而立,然後開始困惑地打量彼此。很少有法師禁得起多次召喚,所以這種場景并不多。這三者若正常相遇,想必不用多久,自己就能打起來。但它們的敵意被蘇眉強行壓制,頓時流露出煩躁的情緒。黯影獸甚至開始咆哮,不停觀察着附近有沒有獵物。

蘇眉感到些許吃力,不敢做第四次召喚。時至如今,她已不可能收手,便當機立斷,繼續指向山壁附近,要這三只可怕的怪物疾奔過去,向惡魔守衛發動攻擊。

她知道,即使全力以赴,時間也很不夠用。此地離主君大殿比較近,馬上就能引起他人警覺。倘若她做不到速戰速決,那麽幾分鐘內,魔将親自趕來,她就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

召喚物出現的地方離山壁不遠,速度又非常快,須臾間,已經越過了這段距離,撲向或飛、或站、或自行巡邏的守衛。蛇魔幻影也于同時趕到,張牙舞爪地吓唬着他們。

在召喚物抵達此處之前,蘇眉已經瞬間傳送到正上方,撕開了另一張卷軸。這卷軸內容為“烈焰風暴”,屬于大惡魔最常見的天賦法術之一。烈焰落到惡魔身上,殺傷力會被削弱,但她不想殺死所有守衛,只想用烈火和濃煙阻隔他們的視線。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中間絲毫沒有停頓。烈焰風暴剛剛燃起,她手中就又多了一只魔杖,順手一揮,地表鑽出無數生着尖刺的藤蔓,纏向範圍中的所有東西。

魔杖仍是為了模拟惡魔的能力,很難真正傷害到這些守衛。但兩個法術打下去,立即火焰飛騰,濃煙彌漫,影響着所有生物的視覺能力。

蘇眉面無表情,順手收回魔杖,雙手迅捷無比地打出手勢。當她手勢結束時,律令震懾已然成形,落在了火海正中,同時影響着空中飛行的惡魔,導致他們頭暈目眩,不得不急速下降。她此時也顧不上召喚物的安危,縱然把它們罩進了攻擊範圍,也無可奈何。好在它們大都免疫普通元素傷害,不會被風火影響行動。

她并未停留在同一地點,一邊施放法術,一邊往山壁移動,施法結束後,更是直接短程傳送,出現在克雷德身邊。

半魔始終低垂着頭,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和屍體也差不了多少。但每個人都知道,魔将體質強健,能夠堅持很長時間,才會在無盡的痛苦中死去。蘇眉還處于隐形狀态,也不管他作何反應,直接撕開變形術卷軸,想要故技重施,将他變成劣魔帶走。

然而,令她吃驚的是,變形術對半魔竟沒半點效果。符文一碰到他的身體,便形成一層薄薄的膜,想要重塑他的外形。可直到符文散盡,它們的努力也沒能成功。克雷德還是克雷德,并未變成劣魔。

蘇眉反應也夠快,一次不成,立馬向下扔出一個群體驚恐術,一個焚雲術,制止守衛前來此處,然後開始自行施展變形術。但即使如此,法術依然失敗,像沒放過一樣。

她心裏終于有了吃驚的感覺,沒想到他落到這個下場,還有抵禦她法術的能力。這時她也顧不得別的,一邊繼續拖延地面的局勢,一邊開口說:“不要抵抗我,我是來救你的。”

這一刻,克雷德緊閉的眼睛終于睜開了。他勉力擡起頭,直直望向她,吃力地搖了搖頭。

“不會吧?你不想走……不,我明白了。你是說,變形術對你無效?”

克雷德又點了一下頭,好像難以堅持,又把頭垂了下去,竟然沒有力氣再做動作。蘇眉驚愕之中,心知帶他傳送離開已不可能,還好她想到了這樣的情況,連忙拿出一個高等隐形術卷軸,撕開拍在他身上,隐匿了他的外形。

高等隐形術卷軸非常貴重,因為低級法師根本用不出來。蘇眉不可能整天制作同一種,手頭上的存貨也不多。但她看到這個法術生效,心中沒有任何可惜的情緒,只覺松了口氣,連忙降低高度,去拔那些把他釘在山壁上的長釘和鎖鏈。

她在腦子裏,把行動計劃演練過幾十遍,實行起來非常熟練。在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成為相當老練的戰士,不複過去的猶豫不決和瞻前顧後。從烈焰風暴掀起火海,到她以解離術擊斷鎖鏈,還不到十秒鐘時間。無論是誰,都很難做到更好了。

但是,惡魔守衛并非虛有其表。面對蘇眉的三只召喚生物,以及憑空出現的法術攻擊,他們的慌亂只持續了一瞬間。在律令震懾降下的時候,守衛已轟然四散,防止被大範圍攻擊同時打到。然後,他們分別組成戰鬥隊形,向每一只召喚生物發動攻擊。只因蘇眉很了解惡魔的攻擊手段,特意選取了對應的召喚物,才不至于被這些大惡魔秒殺。

蘇眉擊碎鎖鏈,四只守衛也飛離火海,前去查看克雷德的情況。他們實力很強,并未受到任何損傷。八只黑色蝠翼連在一起,聲勢也很吓人,居然不比下方的烈火差多少。

他們剛剛進入空中,便發覺山壁上空空如也,半魔竟然已經不見了。每個人都聽到了鎖鏈崩斷的聲音,卻看不見任何敵人。

惡魔種群中,不少擁有天生隐形能力,擅長突襲對手。守衛無法馬上判斷出來,一邊尖嘯示警,一邊使用心靈溝通,與最近的同伴進行聯系,讓他們盡快趕到。對于懂得傳送的惡魔來說,來到這裏根本用不了幾秒鐘,堪稱最為及時靈便的援軍。與此同時,他們共同啓動了召喚同族的能力,召喚同等級的大惡魔,準備展開搜索。

想帶一個獨立的生物傳送,絕對不容易,何況半魔對法術的抗性極強。守衛隊長都不用想,便認為除非魔将親至,否則沒有人能攜帶俘虜逃亡。但如果魔将親至,那他們做什麽都徒勞無功,必須主君親自處理。

蘇眉的确足夠幸運,因為實力最強的圖勒菲外出公幹,而莎婕娜出于特殊原因,又不在大殿之中。魔将向來心高氣傲,縱然聽到守衛的警報,也不見得會和普通惡魔一樣,急急趕來支援。而她也足夠冷靜,眼見守衛飛近,仍然毫不急躁,自顧自移動到克雷德下方。

等鎖鏈徹底粉碎,克雷德從山壁上摔落,她奮力向上一托,把他扛了起來,急速升上高空。

她從未這麽後悔過,真應該聽從矮人的推銷,把那個賣不出去的飛行魔毯買回來。她自恃身為法術,飛行術随手就來,又能制作固化飛行術的飾品,随口拒絕了那張魔毯。這時她才知道,救助他人時,沒有公共交通工具多不方便。

方才,她已經給半魔拍了個飛行術,但看他這樣子,能活着就算不錯了,怎麽可能指望他自行行動。而惡魔天生雙翼,靈活性、機動性、速度都比她強,正在組成搜索隊形,用音波進行大面積搜索。這些惡魔專門負責這項任務,有着針對性的能力,經驗又豐富。她再猶豫下去,被發現的可能性又要增加。

此時遠方的天空中,有不少黑點飛快趕來。山壁附近,空氣不停波動,連續有幾只大惡魔從次元門中走出,冷冷望向下方不停翻湧的濃煙烈火。

蘇眉無比感謝巫妖的苛刻要求。她能感覺到,大部分惡魔一現身,就使用各自的天賦能力,或攻擊敵人,或試圖感知未知的對手。很明顯,守衛示警的時候,将幕後黑手尚未出現的結論通知了他們。

她不敢多待哪怕一秒鐘,仗着身上帶有加速效果,急急向自己領地的方向飛去。好在她習慣了飛行術的存在,也經常在空中迎擊敵人。即使事出突然,身上還帶有比她幾乎高出一米的重擔,她也能完美控制平衡,并不停提升飛行速度。

她剛剛離開山壁範圍,三只召喚生物就悉數死亡。火元素死後,将回歸火元素所在的位面,獲得新生。其他兩者則都得真正死去。但她也來不及可惜,只顧避開惡魔飛行的軌跡,傾盡全力進行逃亡。

途中,她不止一次想要傳送,哪怕短程傳送。但她再度驚異地發現,半魔奄奄一息時,對魔法的抗性仍然高到可怕。她根本沒得到努力的機會,就看到符文全無效果,重新回到空氣裏面。

這其實就是施法者之外的發展途徑。既然不受魔網眷顧,那他們就努力鍛煉自身體魄,直到産生排斥魔網的能力,讓奧法效果不能生效。越強大的戰士,在這方面的能力就越強,半魔不過是其中之一。

不知不覺間,蘇眉已滿頭大汗,既因急切,也因無奈。她的計劃考慮了最壞的結果——救人不成功,自己賠進去,還有第二壞的結果——救人不成功,自己成功逃脫。至于第三壞的結果,就和眼前的情景一模一樣。她成功了,卻不能盡快回到領地,得扛着一個沉重的家夥,艱辛地飛到安全地點。

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最後終于問道:“有沒有任何辦法,能讓我帶你瞬間移動,或者把你變小一點?”

克雷德的意識仍然清醒,仿佛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又緩緩搖頭。蘇眉見他這樣,也不好意思多說,只能暗自大叫倒黴,認命地保持着當前狀态,并祈禱路上別遇到突發事件。

沒有人想到,哈根達斯身為普通領主,懷着為人民服務的精神,花錢花時間趕來這裏,獨自掀起了一場襲擊,并趁亂帶走半魔。他們只會認為,某位魔将大人按捺不住欲-望,趁圖勒菲不在的時候,做出了這件事。因此,守衛也都有些忌憚的意思,心想若真把魔将大人查了出來,那自己必然讨不了好。

守衛失職,本就可能受到懲罰,何必再惹上惹不起的人。他們憤怒之餘,只能咬牙認命,裝模作樣搜索一陣之後,才決定向八魔将上報。

與他們相比,蘇眉一路反而安然無恙,什麽意外都沒發生。她一路直達領地,回歸城堡,以最快速度進入卧室,打開密室入口,把半魔搬進去,然後嚴肅地看着密室裏的兩個生物。

克雷德的狀态仍然極度糟糕,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雙眼緊閉,散亂的頭發遮住了大半邊臉。但這怎可能逃得過巫妖的眼睛?它剛瞥了一眼,就憤怒地咆哮道:“我就知道!你這個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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