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蘇臨安

大暑過後就是金桂飄香的秋天,霜降過後又迎來了初冬,景陽最是怕冷,屋裏早早就燃起了炭火。天氣漸漸轉寒,早起也變得痛苦許多,景陽掀開錦被,被迎面而來的寒氣凍了個哆嗦。正巧紫蘇端來熱水,景陽就迫不及待将手浸進去,泡了一會兒才戀戀不舍擰了素帕在臉上仔細擦拭。

“公主這一年來氣色倒是好了不少,就是怕冷的毛病沒有改善。”紫蘇拿了件狐裘披在景陽身上,然後接過素帕,端起銅盆走了出去。

景陽對着銅鏡左照右照,這氣色确實好上許多,與舒望自晉陽城中初見已過了一個寒暑,這麽快就已經一年了。

前日舒望接下押解罪臣之女回京受審的任務,随手收了幾件衣服就出門了,走前特意囑咐宛陽城山遙路遠,少了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要景陽務必照顧好自己。景陽送他出門,他說什麽都頻頻點頭,極為乖巧,舒望前腳一走,景陽後腳就去找胭華,二人又換了男裝去煙花地聽曲了。

此次舒望并非單獨出行,一同跟着的還有右侍郎的侄子曹嚴,沾了叔父的裙帶關系撿了正六品的刑部從事來做,對誰都不放在眼裏,平日很少出任務,經常同幾個邢獄聚在一起賭博,舒望對他不喜,只要沒犯到自己身上,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做沒看到。

右侍郎對着這個整日無所事事的侄子也是恨鐵不成鋼,趁着舒望執行任務,派他跟在後面,并囑咐舒望一路提點提點,舒望不好拒絕,表面應下,但對着這個纨绔始終熱絡不起來。

當舒望帶着一行人在官道上截住攜婢女外逃的宛州刺史千金時,他心底驚了一下,眼前之人不正是燕回鎮中的那個賣梨花釀的妙齡女子嗎?他記得她當時自稱臨安,而刺史千金名蘇臨安,名字也對得上。舒望心下一沉,景陽當時極喜歡她,若被她知道這位刺史千金回京之後就難逃死罪,估計又要傷心一段時日了。

“蘇小姐,煩請跟舒某走一趟吧!”兩名刑吏從他身後一左一右走出,掏出枷鎖铐在蘇臨安腕上。

蘇臨安不哭不鬧,只怔怔看着舒望,更确切的說是望着舒望的眼睛。

“帶走!”舒望不忍,轉身時下令。曹嚴看清蘇臨安長相後,心下沉吟:這麽個美人,真是可惜了。

宛陽城依山而建,地勢高險,初冬就下了一場雪,此時寒風刺骨,蘇臨安衣衫單薄,被凍得瑟瑟發抖。舒望起了恻隐之心,途中休息時要了一壺熱水給她送去。

蘇臨安眼中沒有懼色,舒望走過來之時,她還是怔怔看着他的眼睛,舒望将水袋遞給她她也沒有接,“舒公子,那日的梨花釀你有沒有喝?”

舒望不知她為何關心這個,還是老實答道:“蘇姑娘的梨花釀內子極為喜歡,自己喝完了一壺。”

蘇臨安面上浮起遺憾之色,“可惜了,早知是這樣,應該再多送一壺的。”

舒望記得當日是因為景陽和她十分投緣才送了那壺梨花釀,難不成她真正想要贈的人是自己?

蘇臨安仿佛想到什麽,臉上露出凄美的笑容,“我的未婚夫喜歡飲酒,卻從不貪杯,一日我與他到燕回鎮游玩,他聞着巷子裏濃烈的酒香,就一路尋了過去。他想買一壇來嘗嘗,可惜那家的梨花陳釀一年只出五十壇,掌櫃的只贈有緣人,未來兩年的份額已經全被定光。他平日裏軍務繁忙自是沒有機會再來。我見他皺眉極為惋惜的樣子,在他回京以後一個人偷偷跑了過來想同掌櫃學習釀酒的手藝,我在燕回鎮中耽擱了一月,日日上門求藝,掌櫃感念我的執着,終于松了口。我釀成功的第一壇梨花釀,在家中的樹下埋了一年,待他凱旋歸來之時,便是我倆大婚的日子,我想在大婚當晚送給他,卻不想等來的是他滿門被誅的噩耗,那壺梨花釀他到死都沒能喝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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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望聽後胸口漾起一團燥郁之氣,兜兜轉轉,眼前的女子竟然是兄長的未婚妻,若兄長泉下有知是自己親自押送她回京受審,不知道會失望成什麽樣子。

蘇臨安沒有察覺到他的神色變化,自顧自繼續說道:“舒公子,你的眼睛長得和他很像,那日見到你就鬼使神差得想要贈你一壺我自己釀的梨花釀,怕夫人誤會才借着贈她的名義,盼望你能夠喝上一口。”

既然得知她的身份,舒望就做不到袖手旁觀,心想定要尋個機會放她逃走,不想還等到這個機會就出了事。

蘇臨安雖為罪臣之女,晚間休息時舒望還是将她安頓在單獨的房間裏,派四名屬下輪流看守,見曹嚴一副色眯眯的神情,怕他起歹意,專門下了死命令不許曹嚴靠近一步。

曹嚴色膽包天,加上一直看不慣舒望靠着公主才攀了個正五品的官職,哪裏會将他的命令放在眼裏。夜間一謀面黑衣人持劍闖入,被舒望擋下,黑衣人見敵衆我寡當即躍上房檐幾個起落就要跑遠,舒望當然不肯放過,攜兩個屬下緊緊追在後面,待追出二裏路,突然反應過來,忙令其餘屬下繼續追蹤,自己折身往回趕。

門口四名守衛皆被迷倒,舒望一腳踢開房門,蘇臨安衣衫不整躺在地上,衣領處有撕扯的痕跡,脖頸上一道碎片割傷的劃痕,曹嚴驚慌失措地看着她的屍體,一張臉慘白。晚間支開舒望迷倒守衛後,他偷偷進到屋裏欲行不軌,不想蘇臨安不堪受辱,掙紮中摔碎了桌上的茶盞,竟然自絕當場。

舒望眼裏浮起一層一層的血色,宛若地獄歸來的修羅,他拔出劍一步一步向曹嚴走去,曹嚴大駭,掙紮着後退,突然忠于舒望的一名下屬闖入房中擋下了他的劍,看了一眼屋中的景象,對舒望說,“大人,就這樣殺了也太便宜了他,蘇刺史的案子可是陛下下令親審的重案,他逼死了陛下要的重囚,待殿前禀明前因後果,引來陛下震怒,不僅他的賤命保不了,他的一家老小也必定會受牽連。”

這名屬下一直欽佩舒望的為人,舒望也對他極為倚仗。他心思活絡,此刻也更為冷靜,舒望知他所言不假,深吸了口氣,強自忍下心下的戾氣,對曹嚴冷冷道:“回去跟陛下解釋吧,說不定陛下仁慈還能饒過你一家老小。”

曹嚴臉色灰敗,舒望是景陽公主的驸馬,景陽公主是當今陛下最為寵愛的親妹妹,都不需要舒望在陛下面前說什麽,景陽公主一句話就能要了他全家性命。

再站在這裏舒望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手刃了這個無恥之徒,待要轉身,目光被地上的珠玉引去,那是景陽做為回禮送給蘇臨安的紫玉珠串,慌亂之中繩子被扯斷,圓潤的珠子紛雜滾了一地,粉色的光華流轉,泛起柔柔珠光。想不到她竟然是貼身戴在手上的嗎?

他蹲下身子,将珠子一顆顆撿起來,扯下一截布料妥當包好,看一眼失了魂魄的曹嚴,冷冷走了出去。

曹嚴逼死蘇臨安之事還未傳達聖聽,就被景陽先一步知道。舒望回刑部複命時景陽就得了消息,攜着紫蘇一直站在門口等,等來的是面色不虞的舒望。

“怎麽了?事情不順利?”景陽上前一步,擔憂得問。

舒望沒有回答,只是把碎衣料包好的珠子攤開給她看,景陽驚呼:“這不是我送給臨安姑娘的紫玉手串嗎?怎麽在你這兒?”

随即心念電轉,“莫非……”

知她已經猜到,舒望點了點頭。

“這位臨安姑娘,是否姓蘇?叫蘇臨安?”

“是。”

難怪初次聽到這個名字她這麽熟悉,原來這位蘇姑娘是忠烈府寇昭寇将軍的未婚妻。

“是押送途中發生什麽事了嗎?珠子怎麽斷了?”

景陽何等聰慧,不等他說就猜到了一些,舒望将前因後果解釋給她聽,得知曹嚴已被刑拘,景陽瞳孔微微一縮,語氣比空氣更冷,“就這麽讓他死了,當真是便宜他了,紫蘇,備馬車,本宮要去趟刑部。”

舒望拉回她,嘴角緊緊抿起,也像是在忍耐什麽。

“這曹嚴雖然罪該萬死,但是罪不及家人。”

“老幼婦孺可以饒,只是他那不成器的父親教出了這麽下作的兒子,也該殺。”

景陽掙開他,一揮衣袖上了馬車。刑部尚書見公主車架,親自來迎,“公主千金之軀,不知道今日來此有何吩咐”

畢竟是朝中重臣,即使面對的是當今的景陽公主,尚書大人依舊是不卑不亢,在公言公。

景陽挑起簾子,揚着下巴,微微輕笑,眸中滿是冷意,“本宮今日來此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聽聞那曹嚴色膽包天逼死宛州刺史案的重囚,我皇兄向來厭惡這些下作的事情,到時必定要治大人一個治下不嚴之罪,本宮也替大人不忿,大人為官三十載,勞苦功高政績赫赫,卻被鼠目寸光之輩污了名聲,當真是可惜。”

尚書大人果然暗了臉色,“公主放心,在我手底下犯下這等污穢的事情,下官必定嚴懲不貸。”

“子不教父之過,能教出這樣的兒子,也當罪無可恕。”

到了這個地步,景陽也不是善于相處之輩,即便知道其家人無辜,也要連帶着一同治罪才能平息心上這口怒氣。

尚書大人抱拳道:“是!”

景陽滿意放下簾子,待她離去後,刑部尚書一臉怒色,想起這曹嚴是右侍郎舉薦進來的人,喚來下屬,揚聲道:“去把右侍郎給我叫過來。”

下屬眼見大人一副山雨欲來的表情,心下一驚,恭聲答道:“是”。

馬車裏,景陽沉着臉一直望着窗外,紫蘇感慨,公主怕是被氣得不輕。

“公主,這位蘇姑娘不過與你一面之緣,您為何這般在意。”

景陽眼睑動了動,道:“寇昭将軍赤子之心并無謀反之意,當年也只是被其父牽連,你看現在軍中,論軍事謀略論忠肝赤膽,有幾個能及得上寇将軍,如今他不在了,他的未亡人卻要遭受這等奇恥大辱,我怎能不在意?”

紫蘇跟随景陽這麽久,自然了解她家公主為人。真把她惹怒了,關鍵之時,她一定不會心慈手軟,這個曹嚴犯了她的逆鱗,死罪逃不了,活罪必然也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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