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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将剩下的錢還給徐儀。徐儀問道,“不想再買旁的東西了嗎?”
如意捧着她的草蝈蝈兒,心滿意足道,“已經買過了,應當就是這麽一回事吧。”片刻後又道,“胡餅五錢一枚、蒸餅兩錢一枚……一天有十五錢,當就夠在外頭生活的了吧。”
徐儀道,“學宮前賣的東西比旁處貴些,十五錢确實盡夠尋常百姓過一日了。不過富貴人家的生活又不同,飲食上日費萬錢的比比皆是。十五錢大約還不夠他們看一眼的。”
如意吃了一驚,道“老婆婆在學宮前買一整日草編,也未必能賺到一百錢。那些光飲食上開銷就如此巨大的人家,究竟有什麽生財的辦法,竟能維持這麽奢靡的生活啊?”
徐儀笑道,“這便說來話長了……”頓了頓,又道,“日後我再慢慢和你——”
他話未說完,忽聽見一陣喧嘩,人群紛紛避讓。不知誰碰了如意一下,如意閃避不及,便被推進他懷裏去。
徐儀忙擡手扶住她。
原來他們出來閑逛這會兒,館內少年們已讨論好該如何消遣假期,正結伴從國子學內走出來。外頭等着來接他們的馬車搶着上前趕,一時便堵住了道路。少年們上不得車馬,遠遠望見徐儀同如意一道在前頭,便揮手呼喚,“徐兄!”
恰有馬車從一旁經過,車上人聞聲掀起車窗簾子一角,正同徐儀和如意對上目光——卻是琉璃。
琉璃聽人喚徐儀,下意識便掀起子張望,心裏原本就已十分懊惱。忽然撞見徐儀扶着如意的肩膀,行态暧昧,越發羞惱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咬牙切齒道,“不要臉!”便将簾子摔下來,氣沖沖的呵斥車夫快行。
如意莫名其面被罵了一聲,心中惱火。但也不可能當街同琉璃計較起來,便不理會。
徐儀也只皺了皺眉頭,見如意連氣都懶得生,他也全當不曾看見、聽見。只護着如意離開人群,便和同窗們打招呼去了。
少年們商量出的消遣假期的法子,果然又是出游——卻是打算一道往鐘山去賞秋,順便禮佛參禪,嘗一嘗長幹寺裏聞名遐迩的齋飯。這一次出游聽着确實十分有趣,館內大半數少年都在,想必都是要去的。
張贲也在其中。他近來同衆人越發熟悉起來,身處其中,全然看不出他比衆人晚來了半年多。
如意自然推脫,“要在家中讀書。”少年們也只笑她,“才考完了,怎麽還要讀?”便不再勉強邀約。
她在幼學館中便譬如一朵高嶺之花。人人皆知小徐公子不愛交游,雖性情溫和不失禮,可和他們并非一路人——他們這些人讀書純粹是為了拓展人脈、經營名聲,為日後出仕做準備。但小徐公子想必會是個孜孜不倦訪求大道的純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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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衆人轉向徐儀,道,“徐兄是一定要去的吧!”
和如意不同,徐儀卻是個十分合群、善交游的人。雖說他聰明絕倫,是衆人中優而異之的那個,卻從未有人覺着他高高在上。他的聰明更多表露在有趣和敏捷上。只要他在,幾乎就不會有什麽冷場、亂場和意外,做什麽都格外的盡興和新穎。館內人人都喜歡他。
不想徐儀卻笑道,“家母也要去上香,怕是不能陪你們一起去了。”
他說得堂堂皇皇,衆人更無法糾纏,都惋惜道,“真是不巧……還以為這回你一定會去。”
張贲看着這兄妹二人,對于徐儀拒絕一事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隐隐松了一口氣。
徐儀和如意是要回幼學館裏去的,就此同衆人道別。
如意聽見背後議論紛紛——多是因徐儀不去而感到失望的聲音。徐儀隐隐是館內少年們的領袖,但近來卻不大應約。偏偏他生性圓轉周全、滴水不漏,衆人都猜度不到緣故,難免有些煩惱。
如意也感到十分在意——鐘山之行簡直就是投徐儀之所好、前幾日他才同她說起來,打算趁着秋意漸濃、凜冬未至的季節,去鐘山住幾日。誰知夥伴來邀,他卻拒絕了。
她斟酌着,終于還是問道,“表哥不去鐘山,是因為張贲的緣故嗎?”
徐儀倒是驚訝了片刻——如意雖年幼,然但待人說話極有分寸,幾乎不曾過問過他的私心、私意。他一度分辨不清她究竟是不曾注意到,還是壓根就不關心。但原來她竟是都看在眼裏嗎?
他便道,“是。畢竟你我都知道三公主的身份,自然就不難推斷出他的出身。”
如意疑惑道,“他的出身有什麽問題嗎?”
徐儀啞然片刻,忽而意識到——如意畢竟年幼,母親徐妃也并不是喜好蜚短流長之人,她自然是不知道當年往事。
徐儀知道,卻一時不知該怎麽對她說。就他看來,張華還真未必是冒充,而世家的反應也着實激烈到可笑和不體面的地步——争執最白熱化的時候,彭城張氏本家因無人出面表态,竟也被攻擊了。簡直不但要替人管家,管不成還要掀人屋瓦。
不過,難得如意問了,他只想知無不言、言無不誠。
便大致将當年往事一說,道,“至今士林提起此事,依舊當作一件醜行,視張氏如穢垢。若張贲的出身被識破,後果可想而知。故而我便幹脆置身事外,既免去他的憂慮,也能省掉許多故作不知的麻煩。”
如意沉默了許久,才道,“原來還有這樣的原委。”
她對張贲本沒什麽惡感,可此刻卻忽就覺得他可氣可厭起來。她心知這并不是張贲的錯,也知道誰都不願只因為生而如此就被衆人輕薄、排擠。可連自己的出身都要隐瞞、都不敢承認,如何算是頂天立地的活着?也就不要怪罪旁人瞧不起他了。
徐儀見她心情不快,卻十分疑惑,便笑問道,“怎麽惱火起來了?”
如意便道,“我只惱他不敢承認。”
徐儀卻多少能明白,“畏懼悠悠之口吧……”他不由就笑着寬慰如意,“不過是一些趨利避害的小心思罷了,甚至都算不得奸惡,你又何必替他氣惱?”
如意想了一會兒,覺着徐儀說的确實很有道理。張贲的心思畢竟有常理可循,而在幼學館中,遠比這荒謬之事多了去的。她偏偏氣惱張贲,豈不是避重就輕?
她把玩着手中草蝈蝈兒,心裏到底還是有些不舒服。卻依舊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
假期歸來,不幾日大考的位次也就排列出來了。
和平日小考不同,大考過後先生們會張貼榜單,雖依舊只标明優劣,但位次上卻很有講究——國子學中博士也分兩派,一派是世家出身,自然傾向于“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不但優良劣的評級上要美飾,就連真實排名也要據此而定;而另一派則比較實事求是,堅持官場規矩歸官場規矩,學術淨地歸學術淨地,門第高下難道還能排在聖人學問之前?所以必須按卷面位次來排!
有太學和國子學前車之鑒,兩派長期鬥争的結果可想而知——分榜。士族子弟一榜、寒門子弟一榜。在各自的榜單裏按真實名次來排位。
既然有考核,自然也就有攀比。
尤其寒門子弟,上進的路途極為狹窄,縱然還在幼學之年,卻已經知道要在國子學中拼出前途。平日課業極為刻苦,此刻也就分外在意位次。紛紛擠上前看。
而世家子弟橫豎都有平流穩進的前途,家族自會為他們安排周全,便很有餘裕。不但不在意位次,反而還要取笑着榜單前聚着的寒門子弟,姿态如群豕争食。
如意聽他們妙語如珠的取笑人,再想起徐儀對她說過的張家的事,只覺得荒謬絕倫。
她畢竟年少,偶爾也有些不合時宜的小脾氣,偏偏就要在此刻起身到榜單前頭去,看一眼她壓根就不在意的位次排名。
甲榜前空得幾可羅雀,就只孤零零的站着一個人——她的三姐姐,沭陽公主蕭琉璃。
一時風過。江南晚秋的晴日,陽光明得耀眼。卵石鋪就的小小院落,有深綠淺黃錯落交映的樹蔭,和白牆黑瓦素淡典雅的亭臺。
琉璃終于在榜單之末找到了自己的化名,失望而又茫然的站立了一會兒。待要轉身要進屋,就這麽同如意對面相逢。
琉璃羞惱悲憤,羞惱的是自己明明用了苦功夫,竟然依舊遠遠排在如意之後。悲憤的是如意什麽都比自己強,竟還要來羞辱自己。
如意卻只覺得訝異,心想原來她三姐姐竟十分在意名次。會在意名次,顯然就有向學之心,可見自己往日也看錯了她。
她待要同琉璃說話,琉璃已生硬的移開目光,視而不見的同她擦肩而過。
如意已習慣了她這份脾氣,目光追了一會兒,心想不說話就不說話吧。轉而也去看榜單。
她位列第一。
只不過這第一也沒什麽意思。
一者,她并不在意名次——她本就是為學而學,名次對她而言才是真的沒有意義。
何況她心知徐家表哥學問更勝過她,名次排在她之後,大約只是因為表哥真的随性到連考核也不放在心上。
她之所以走到這裏,完全就是因為一時意氣。
而且這一時意氣還很挑釁——此舉直接打臉,很可能同窗的世家子弟已覺得她狂狷乖戾了。
不過,縱然他們看不過她,又能如何?
如意心想來便來了吧。
既已看過了,那便回吧。
她轉身回殿裏去,路過乙榜,恰被榜前人群擋了路。她無意間擡頭,正看到乙榜榜首的名字,是張贲。
榜前有人低聲議論,“既是同族,怎麽張璃在甲榜,張贲卻在乙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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