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朱雀航外,伏契故宅。

這座臨近石子崗的別墅已荒廢了二十餘年,木朽牆頹,荒草叢生。

別墅的主人是前朝大司馬伏契,他是前朝那個瘋子皇帝海陵王的心腹,和海陵王一樣殺人如麻、無惡不作。曾經一度海陵王說天上人間的美食他盡數嘗盡,只不知人肉是什麽滋味。伏契便請海陵王到府上,以竹編一丈大的蒸籠,以人乳蒸美人供海陵王品嘗。前朝敗亡後,伏契滿門被誅滅。這宅邸也因為曾住過此等惡鬼,就此荒廢下來。兼百姓渲染傳播,漸漸成了遠近皆知的荒冢鬼宅。

早些年近郊的百姓也曾試圖将此地開墾為菜園,然而刨開牆垣和荒草後接二連三挖出白骨,終于再無人敢再打它的主意。

臨近傍晚,黑暗沉入廢宅,而江南隆冬特有的冷霧從荒園裏悄無聲息的升起。枯峭的灌木叢中便發出嗚嗚咽咽不絕于耳的哀鳴。當此之時,任是酒酣的豪俠路過,脊背上也要過一層涼。

可如今建康城中浮屍相累,已成人間煉獄。這個冷寂荒涼的廢宅,竟也不顯得格外恐怖了。

何滿舵穿過一人多高的荒草灌木叢,繞過一堵斷牆,來到伏契別墅裏一處牆垣半頹的屋子前。

窗軸早已朽爛,破敗的格子窗半吊半靠在窗框上,不時在風中發出暗啞的轉動聲。

房門原本也是近似的情形,但屋裏人為了遮風,已将門板整個卸下來,連同幾段廢木板一同堵在門框上。

何滿舵掀開門板躬身進去。

屋裏幾個人顯然已知道他回來,都沒有停下手頭活計。這些人或是在收拾窗子,或是在劈柴生火……就只有一個年輕的公子無所事事的坐在一旁。先前他也試圖幫忙生火,但嗆了滿臉煙灰之後,他總算意識到自己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只能閑散下來。

何滿舵走到他身旁,拱手道,“殿下。”

那少年擡起頭來,随手擦了一把臉頰。他模樣落魄至極,只那一雙眼睛在昏暗的餘光中依舊明亮平靜。

何滿舵道,“不出殿下所料,郭潤确實叛降了。如今叛軍正在城內挨家挨戶的搜索,想來是還不知殿下已逃出臺城了。”

——盡管一切盡在預料中,但那少年還是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些失望來。但很快他便又道,“外頭還剩多少人馬?”

何滿舵道,“之前趁亂闖出百餘人,如今都潛伏在梅子山一帶。加上這一回追随殿下闖出來的百餘人,共二百三十餘。”

Advertisement

那少年便道,“令他們喂飽人馬,好好修整,明日卯時彙合。”

夜深人靜,少年裹着鬥篷躺在氈子鋪成的席子上。水汽從底下透上來,入骨陰寒。他冷的睡不着,便幹脆将那氈子疊了幾疊,當蒲團坐着,靠在柱子上閉目養神。

守夜的人知道他寒冷,便又往火堆裏丢了幾塊木頭。忽覺着有塊木頭手感特別,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段尺來長的白骨。

少年恰睜開眼睛,看到那白骨,漆黑如寒星的眸子便緩緩眨了一眨。聲音低啞,“……人骨?”

守夜人道,“想來是吧——不知是野狗從哪裏叼來的。”随口說着,便将那骨頭如木頭般丢進火堆。

亂世裏人命賤,死人見得多了,早不當一回事。那少年也只看那骨頭緩緩的在火中燒起來,淡漠的臉上只眼中映着一層暖火的顏色。

他沒能在叛軍入城的第一時間逃脫出去。

——李斛攻城時用了無數手段,大都是被他給化解了去。雖然他以鐵面具遮住面容,但他的赫赫威名早已在叛軍陣中傳遍。故而一旦攻破臺城,李斛幾乎當即便下達命令搜捕他。

盡管如此,他也只差一步便能逃出——但他在沖殺出去的時候,順手救下一行被一隊叛軍劫掠的百姓。而就是這一行人轉頭便将他的行蹤透露給了叛軍。城門立刻落下。追兵蜂擁而來,他幾乎陷入絕境。所幸何滿舵及時同他接頭,将他藏匿起來。

臺城被圍困的三個月裏,死者十之六七,橫屍滿路、爛汁滿溝,他以為自己已見識了人間絕境。

但他沒料到還有更深的煉獄。

為劫掠財貨,也為洩憤。李斛将城中文武及其子弟盡數驅逐到街上,命士兵亂刀斬殺——建康是天下世家聚居之地,那些食甘飲醪的貴胄子弟如牲畜般被驅逐出府邸虐殺。死者三千餘。都城九街,車馬所經,踐踏的盡都是公卿之骨與肉。無數世家滅門絕戶。

可笑天子耗盡畢生同世家周旋,指望他們能稍稍讓利出來,給天下寒門賢士以進身之階。卻只如蚍蜉撼樹。

而李斛入城不足三日,那些孤高在上的門第便一個個如豬狗般匍匐在地了。

公卿、世家尚且如此,況乎百姓?凡沒來得及逃出城去的,無不活在日複一日的劫殺中。

他潛伏了五天,終于在今日清晨闖出城來,但也損傷了近一半負責誘敵的人馬。

而這五天裏,先前在城外作壁上觀的援軍,也終于一哄而散。

——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李斛今日所造下的罪孽,這支盟軍的主帥起碼要擔負一半。也許他們最初的打算是做螳螂背後的那只黃雀,但時至今日他們早已失去民心和道義,已是無名之師。不散何為?

所幸援軍先前盤踞的梅崗一帶,李斛的勢力還沒來得及搶占,此地守備薄弱。他打算從梅崗突圍,自西南離開建康。

至于離開建康之後,是東去京口還是西去南陵……

他想,還是去南陵。京口固然地近三吳魚米之地,距徐州也近,可他的勢力不在此處。而歷經臺城一圍,他對于仰仗他人之力救危存亡一事已然深惡痛絕。哪怕徐州有他的舅舅,他也絕不願再受制于人了——他想要一個他能全然自主的局面。

而他在南陵有兵馬,還有從蜀地運送來的近三十萬石糧草。必有一戰之力。南陵在建康的上游,和京口同為建康的鎖鑰重鎮。只要他的舅舅能搶占京口,就能和他形成夾擊之勢。盡快打回去。

他望着篝火,盤算着心事,不知不覺困倦襲來,竟坐着睡了過去。

朦胧中被人輕輕喚醒,“殿下,卯時到了。我們殺出去吧。”

天和六年正月十七日,夜。

宮城。

滿月未殘。雖在深夜,卻也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只天色略有些陰晦,月周映出層層密雲,想來不知何時就要變天了。

地上有風。殿內經冬不掃的殘枝敗葉被風吹動,刮得地面嘩嘩作響。

陰寒的濕氣浸在風中,吹到人身上,瞬間就透過總也晾不幹的衣服侵入四肢百骸,讓人打從骨頭裏凍得發抖起來。

守門的士兵紛紛縮着聚到火堆旁,抱怨,“這江南的冬天連冰都凍不住,怎麽反而覺着比在懷朔時還冷。”

便有人取笑,“是陰冷吧,聚了這麽多冤魂……”

“沒事兒,這裏和尚比鬼多,超度得來……何況這些窩囊人縱然做了鬼,也是窩囊鬼。”一行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這些匪兵殺人越貨多了,心中百無禁忌,城中十萬冤魂在他們口中也不過一句笑言。反而說到和尚寺廟,免不了就要說起這四百八十寺所聚斂的財寶,不由紛紛垂涎起來。不過崇佛之心不論胡漢南北,李斛和他手下這些惡鬼竟也敬畏佛法。亂世裏獨佛門廟宇免于劫掠,百姓紛紛投身寺廟尋求庇護,這些早先藏污納垢、聚斂無度之處,竟真有些救苦救難的慈悲意味了。

接連的劫掠和屠殺之後,臺城內沒不剩多少人。經過這幾天的焚燒清理後,街上更是空蕩蕩的,一眼就能忘到頭。各處的守備便都十分松懈——只是聽說臨川王至今還沒落網,上頭嚴令追捕,故而夜間巡邏依舊十分密集。

比之外頭,皇宮之內的守備反而更嚴密些——畢竟天子還被囚禁在此處,唯有這個囚徒是萬萬不能走脫的。

不過……想來天子也抗不了多久了。自四天前被軟禁到含水殿,便無人送進去一粒水米。老皇帝縱然凍不死,恐怕快要被活活餓死了吧。

士兵們提起裏頭的人,不知誰說了句,“你們說大司馬是不是想自己當皇帝啊?”

旁人正待接口,門邊飛快的傳來一聲,“查崗的來了!”

一行偷懶的士兵手忙腳亂的踩熄火苗,各自歸位站好。

果然片刻後便有巡邏的衛隊走過來詢問情況。

士兵們正待作答,忽聽得有瓦片落地的聲響,各都一驚,同時往牆上望去。

卻并沒見什麽人。

士兵們面面相觑,片刻之後,有人問道,“要進裏頭去看看嗎?”

正說着,卻又聽一聲脆響。這一次士兵們卻聽清了來處,便有人繞到對面斷垣處,向裏一望——果然見一個肥胖的婦人站在水井邊,正在打水,那脆響卻是她不留神将水瓢落在地上發出的。

士兵們立刻便認出來,這是前日才擄掠來的廚娘——臺城內宮娥們盡都被摧殘,只這廚娘因肥醜和眼疾被嫌棄,沒受太多罪。眼下人手不足的時候,她便被驅逐來做些煮飯和漿洗的活兒。因活計多,每日四更便得起床打水準備。

弄明白原委,士兵們不由厭惡她醜人多作怪,擁上去按倒她很是踢打了幾腳。

那胖女人只抱着頭縮在一旁,連聲哀嚎都敲不出來,讓人覺着分外無趣。便有人道,“行了。再打死了她,連個煮飯的人都沒了。”

這些人才停下手。

見沒旁的事,巡邏的衛隊很快便離開了。

不多時,守門士兵們便又故态複萌,紛紛鑽進門樓裏去避風。獨留一個人在外頭把守。

那把守的人卻也困倦,上前在胖女人屁股上擰了幾下,忽瞧見她後頸上皮膚白細如脂,不由有些上火。正要膩上前去,便見那胖女人拘謹的回過頭來,露出右眼上駭人的白翳來。那士兵吓了一跳,只覺得敗興至極。胡亂罵了她幾句,道,“看着點!若有人來仔細老子扒了你的皮!”

便也打着哈欠躲到門樓內側去了。

那胖女人抻着脖子忘了一會兒,才輕手輕腳的快步進屋取了個包袱出來,繞到門樓的那側去。

烏雲蔽月,天陰欲雪。

又有門樓遮蔽,此處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胖女人小心摸索着上前,果然見有個人躲在暗處,雖皮膚已塗黑了,卻依稀能辨出輪廓來。

那人只用那雙清冷的眼眸直視着她——她親見那胖女人弄出動靜引開衛兵的注意力,倒沒有對她動什麽殺機。但因不清楚她的立場,也難免心存戒備。

胖女人似乎察覺出她的緊張來,立刻便停住腳步。猶豫了片刻,伸手遞過包袱來。

她不接。

胖女人便将包袱小心擱在地上,似乎打算離開了。可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留戀不去,那目光宛若失孤的食草母獸,溫柔無害,卻令人打從心底裏難受起來。那胖女人臉上還有适才為了保護她而被打出的青淤……

她不知為何便身上拉住了她。

胖女人愣了一下,眼中立刻便露出歡喜來。

她猶豫了片刻,壓低聲音問道,“你叫什麽?”她想記住這人的名字,日後才好回報。

胖女人頓了頓,輕聲道,“……七娘。”

她便也喚道,“七……娘。”

胖女人鼻頭一酸,立刻垂下眼眸,轉身匆匆離開了。

如意探手拾起包袱,那包袱軟軟的。裏頭想來是包了薄棉衣。她将包袱綁在身上時,手上不由頓了一頓——那包袱沉甸甸的,顯然并不只有棉衣。她還嗅到了鍋底飯的焦香——大戰之後城中糧食緊缺,城中不知餓死了多少人,這人卻把應急的食物分給了她。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