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上)

揚州,吳郡太守府。

妙法公主倚坐在角亭上,那角亭坐落于山石錯落之處,下有水流潺湲,瓊花照水而開,四面綠竹猗猗。

竹蔭之下清風徐來,鳳尾搖搖,龍吟細細。她手擱在瑤琴弦上,靜靜的出神。爐中一炷香盡,依舊沒撥動一下。

丫鬟們手持拂塵侯在一旁,對她的失神恍若未覺。主仆一行似在聽風。

忽而自竹蔭深處的小徑中傳來孩童歡笑奔跑的聲音,片刻後便有兩個錦衣幼童從竹林中跑出來,叫着“阿娘”便向角亭這邊來。

妙音公主才忽的回神過來,望向兩個孩子,無神的目光裏色彩便明媚柔和起來。

大的那個已有六七歲,手腳麻利,捉着一枝杏花先跑到妙法身旁,小的那個才三四歲,跑起來還搖搖晃晃的,便手腳并用的繞着山石間的石階上來。還沒上來呢,便已一邊攀援一邊試圖對妙法伸出手要“阿娘抱抱~”身後乳母丫鬟們都虛伸着手免得他向後跌倒。

妙法公主無奈的上前圈住他的小胖腰,将他弄到臺階上來。

兩個孩子便一人抱住她一條腿,目光晶亮的仰着頭争搶着同她說起話來。

這一日她卻不嫌他們吵得頭痛,只溫柔含笑的望着他們。

然而片刻後便有侍女來報,“郎君請殿下到前廳說話。”

妙法公主目光立刻便又黯淡下來,仿佛蒙上了一層迷霧。她道,“他不是在會客嗎?”

侍女答道,“是在會客——但這一次來的,似乎是沭陽公主……”

兩個孩子不解的仰頭望着妙法。雖說來到吳郡後她和琉璃、如意一直都保持着往來,但兩個孩子懂事後确實不曾見過除她之外的公主。提到公主,他們便只以為是他們阿娘。

妙法無心注意到這些,只擡手撫了撫兩個孩子的額頭。

她聽丈夫提起過——似乎臺城城破之初,徐儀趁亂闖入城中,救出了徐妃和沭陽公主。她雖不知道琉璃不在壽春好好的待着,跑到吳縣來做什麽。卻總還明白,眼下琉璃來到吳縣,就意味着徐儀的勢力意圖幹預這裏。

她當然知道徐儀想做什麽。

必然是怕如今風向轉變,三吳一代抗拒李斛的決心發生動搖,所以游說來了。

若游說真能令她下定決心,倒也不錯。

可是——臺城失陷了,如今李斛鋒芒銳利、勢不可擋。短短一個月裏,他刀鋒所向,南兖州和南徐州幾乎盡數投降。如今他集中兵力對付三吳,還有誰敢抵抗他?畢竟李斛屠城的戰績歷經二十年,依舊在汝南、淮南一代口耳相傳。

她也不是沒想過抵抗,可是她在吳郡日久,很清楚三吳上下的風氣——這裏是天下世家的大本營,吳姓士族祖居于此,而僑姓士族也愛此地山水形勝,歷來聚居此地。因此非世家出身的郡守在三吳從來待不長久。這裏上上下下都已被世家風氣給浸透了。

而世家門風,盛世時雍容華美,可在此亂世之中,展露出來的卻多是庸懦。

上個月,李斛派人接管廣陵,其人只帶了兩百部屬,趕到廣陵時已人饑馬疲。而廣陵人強馬壯,有铠仗、金帛無數。幕僚們都勸郡守殺了李斛的人,固守城池以待時機,但廣陵郡守立刻開城投降了。李斛的人不費一兵一卒接手了城中人馬、財物,連帶廣陵郡守的私家部曲。最後只留了一匹馬給他,令他自行返回建康。

當然,世家子弟也并非人人都庸懦至此,但大致風氣便是如此。

亂世驟然降臨,而他們既無面對的勇氣,也毫無應對的策略。只茫然混沌的随波逐流,任由賊寇宰割。還有些人在賊子殺上門之前會效仿謝安石從容淡定的下一盤圍棋,以安人心,但謝安石退敵的策略和膽識他們是沒有的。結果只是錯失逃跑的最後時機。

妙法公主很清楚這些——因為她本人或許也是這些士子中的一員。

她也沒有退敵的底氣和策略。

就算她想抵抗,但也忍不住會想,語氣抵抗後戰敗而被屠戮,茍且偷生顯然是個雖不光彩但更符合人性的選擇。

……她怎麽人心拖着這一雙懵懂稚童走向絕路啊?

她嘆了口氣,終還是命人看好兩個孩子。自己則起身離開庭院,往前廳裏去。

太守府前廳。

琉璃坐在上座,心不在焉的握着茶盞,雖她不停的在心裏告訴自己要鎮靜、從容。但不可否認的,這個地方令她感到不自在。

她和妙法、妙音兩位公主的感情,說“泛泛”未免有些美飾——她們感情相當緊張,以至于糟糕。早些年在宮中碰見,不得不打招呼時也必是劍拔弩張。每次面對兩個姐姐她必然繃緊了精神全副武裝,不肯令她們占去一句話的便宜。

她很擅長和兩個姐姐言語交鋒,互相貶低。但她不擅長和她們示好。

她很怕她們的糟糕關系會令徐儀的努力功虧一篑。

但她想做一些事——她必須得做一些事,若她依舊如當年那麽無用,日後她有什麽面目面對九泉之下的父親和母親?

她輕輕的吸了一口氣,令自己平靜下來。

徐儀目光一垂,掃過琉璃攥得發白的手指,沒有說話。

——琉璃的表現在吳郡太守、妙法公主的丈夫周楚的襯托下,其實沒有那麽糟糕。

碰面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徐儀就已經看出來了,今日他想說的事這位郡守做不了主——并不是說他沒有這個資格,而是說他沒有這份意願。

面對李斛的攻勢,他很明顯已方寸大亂。是戰是降他完全拿不定主意——或者說在逃避做決定。這個時候旁人那任何理由來說服他都是沒有用的,他需要的是一個有足夠分量的人替他拿定主意,令他只需遵從便可。

他沒有做決定并且承擔其後果的擔當。

而以他今日的地位,能替他做決定的人,整個三吳其實就只有一個人選——他的妻子妙法公主。

他先前試圖從容淡雅的引着徐儀說茶茗——在這麽緊張的時候偏偏要說這麽雅而無益之物,可見他确實是個天生的貴族。

可惜不論徐儀還是琉璃,都沒有捧場奉陪的意思。

而他也顯然并非真有這份雅興,在持續的冷場中,漸漸暴露了內心的真實感受。變得焦慮不安起來。

從令丫鬟去請妙法公主後,他便不由自主的時不時瞟向門外,手指不時在桌面上輕而亂的敲擊。

待妙法公主的身影終于出現在庭院中,他猛的便站起身來,表情也不由自主的松懈了。

徐儀便也擱下茶杯,起身跟在琉璃之後,迎了出去。

琉璃多慮了。

睽違五年之後,這姐妹二人的再次相逢和她過去的每一種設想都截然不同。

她們對面站着,先看到的是對方身上素白的衣衫、不着脂粉的面容,和對面那個活生生的親人。淚水在一瞬間便湧上來。

她們都是亡國的公主,身後家園破碎,而她們的父親不久前剛死于敵手。以往的龃龉在這一刻盡數消弭。

琉璃不由自主的上前,開口時已帶了哭腔,道,“……阿姐。”

妙音心中一酸,也不由落下淚來。她擡手輕輕拍了拍琉璃的肩膀,道,“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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