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黛、釵關系之謎
在《紅樓夢》中,薛寶釵與林黛玉對于賈寶玉來說,一個是“金玉良緣”的寶姐姐,一個是“木石前盟”的林妹妹,她們本是天生的情敵,最後卻冰釋前嫌、握手言歡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現在,我就根據自己對這部書的理解,跟大家一起來捋一捋寶、黛、釵三人的感情糾葛,看書裏面是怎麽寫的。
三人第一次展示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應該是在第八回。曹雪芹寫得很聰明,就把他們三個擱在一個空間裏來寫。那時薛姨媽她們已經住到榮國府的一個叫梨香院的院落裏。一個下雪天,賈寶玉到那兒去看他的姨媽,就跟薛寶釵在一起,後來就喝酒、吃東西,在這個過程當中林黛玉也去了,這樣呢,作者就在梨香院吃飯的那個地方,充分展開了對三個人不同性格特征的描寫。應該說,在那一回裏面,還很難說誰對誰産生了一種可稱為愛情的情感,基本上還是小姑娘、小男孩之間那種天真活潑的、無拘無束的自然交往。但是曹雪芹寫得非常好,通過這一回,我們就能對林黛玉性格中的優點和弱點都了如指掌了。
林黛玉在這一回裏顯示出對封建禮教的規範完全無所謂的态度,她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把她的個性展現得非常充分,這在那個時代的閨中女子當中是非常少見的。曹雪芹的描寫,使不少讀者讀了以後就很喜歡她,也使得有的讀者讀了以後就很不喜歡她——他只是塑造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讓讀者自己去琢磨,自己去判斷。當然他也展現出林黛玉性格當中明顯的弱點和缺點:尖酸刻薄,無所顧忌,令人難堪。
那麽薛寶釵呢,就顯示出她性格上的一個優勢:她雖然年紀上只稍微大一點點,基本上還是一個小姑娘,可是沉穩、含蓄、溫柔、典雅,善于為人處世。在這一回裏,薛寶釵是很可愛的。至于希望賈寶玉讀書上進、走仕途經濟的路子什麽的,在這一回裏面她沒有展示,所以在這一回裏薛寶釵基本上就把林黛玉給比下去了。這一回裏作者展示這兩個女性,是有意識地形成一種不平衡的局面,希望讀者繼續往下讀。因為人是活人,藝術形象是根據生活當中的活人塑造的,加上作者高妙的藝術手法,就使得這兩個人物留下了一些性格懸念,讓讀者去琢磨。讀者會想:林黛玉這麽尖酸刻薄,她在榮國府裏能生活得很好嗎?或者是,薛寶釵雖然溫柔敦厚,很平和,但是賈寶玉究竟是喜歡林黛玉還是喜歡她呢?這樣一想,就很有意思。
情節往下流動,到第十九回的時候,已經有了大觀園。十七回、十八回就講到了榮國府蓋造大觀園,元妃省親,省親以後就讓榮國府的公子和小姐們住進了大觀園,林黛玉住進了潇湘館。但第十九回的故事空間還不是在潇湘館,這一回涉及林黛玉的情節是“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一回就展示了賈寶玉和林黛玉兩個人親密無間、兩小無猜、美好相處的情節,但是你很難說兩個人之間這時就已經産生了愛情。
兩個人的愛情的苗頭是在第二十三回展示出來的。二十三回寫兩個人在大觀園的花園裏面,在桃樹下,共讀《西廂記》,這個情節大家太熟悉了。那麽通過這一回作者就展示了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有了一個聯系的渠道,就是在他們之前的中國傳統文化當中的那些美好的、正面的東西,那些對封建的倫理道德、主流價值觀念進行挑戰的東西,他們兩個都是接受的。
當然他們之間也有一些小矛盾、小沖突,但是實質上是兩個人在這樣一個過程中心心相印了,這一點書中寫得很美,大家印象都很深。
那麽到了第二十六回就有了“潇湘館春困發幽情”的情節。在上一講裏面,我曾經講到那個過程當中曹雪芹使用高妙的肖像描寫和對人物肢體語言的描寫來展示兩個人物之間的深情厚誼。在那種情況下,他們兩個的情誼就開始朝愛情的方向發展了。因為他們讀了《西廂記》,受到了啓發,一個自比張生,一個不同意對方把她比成崔莺莺,但是心裏頭實際上是接受這樣一個定位的,于是他們就開始了美好的初戀。這種青春期的初戀,在那樣一個時代,那樣一個貴族的大宅院裏面,它的發展是非常困難的,有很多的障礙。最大的一個障礙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媽她們散布了一個輿論——“金玉姻緣”。根據她們的說法,有個神秘的和尚老早就作了一個預言:薛寶釵這樣一個美麗、聰慧的女子,因為帶着一個金鎖,所以一定要嫁給一個帶玉的公子。好像這是一個上天已經定下來的、不可更改的玉律。這個輿論在大觀園裏,在榮國府,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這給了林黛玉很大的壓力。再加上前面已經講過的,林黛玉由于沒有得到父親死後屬于她的那份遺産,所以無依無靠,成為一個經濟上沒有根基的、寄人籬下的女子。
而薛寶釵呢,雖然她們家的境況比她父親健在的時候要差很多,可是她哥哥還領着宮裏的銀子,當皇家的買辦,家裏面有房有地,還有當鋪,經濟上就很強勢。再加上薛寶釵本人雖然“人謂裝愚,自雲守拙”——就是她從來都不願意把自己內心裏的真實的東西直接流露出來,總是以一種掩飾的、含蓄的辦法來應付和別人之間的關系。可是她對賈寶玉的愛意也還是不時地、以這樣那樣的方式流露出來,別人可能不太注意,但林黛玉會注意。因此,究竟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關系,林黛玉就時時地有所猜忌。而賈寶玉本身呢,雖然很愛林黛玉,卻對所有的青春女性都很感興趣,願意和每一個青春女性保持愉快的交往,不僅是對小姐們,就是對丫頭們他也是這樣一種态度,這也給林黛玉帶來了一定的心理障礙。對別人她大體上無所謂,對薛寶釵,她總是在琢磨她和賈寶玉之間的關系。所以林黛玉在愛情自主方面面臨着很多困難,不僅是封建禮教的禁锢,她覺得自己有情敵,懷疑薛寶釵藏奸,小說裏在這方面有很多細膩的描寫。
然後,情節發展到二十六回的時候,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的感情,雙方都比較明朗了,都向對方表達出了可以稱為愛情的那種暗示或明示了。情節再往下流動,到了二十七回,也是寫大觀園裏面的情況,就是四月二十六日,芒種節,要餞別花神。這個時候呢,薛寶釵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舉動,就是撲蝶;林黛玉也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舉動,就是葬花。她一邊葬花,一邊吟誦《葬花詞》,《葬花詞》裏反映出她對自己命運的悲劇性的預知和感嘆。再往下,到了第三十二回,寶、黛就共訴肺腑了,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之間的情愛達到了一個頂峰,賈寶玉就把話說破了,林黛玉也就心裏徹底明白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就不再是少男和少女之間的友情和朦胧的愛情,而完全是成熟的愛情了。賈寶玉就明确地表示,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我只愛你一個,而且我要和你結婚。在當時那種一夫多妻制的體系下,就是我要娶你為正妻;現在雖然我沒有得到你,但是我白天黑夜想的都是你,為了想你我都得了病。表達的就是這樣一種意思。林黛玉也就心中有數了。所以曹雪芹是一環一環地來寫寶玉、黛玉兩個人感情的發展的,從比較低級的階段逐步地向高級階段發展。但是,愛情的道路畢竟是不平坦的。兩個人的愛情在第二十九回前後,就是到清虛觀打醮前後,就發生了大紊亂,産生了嚴重的沖突。為什麽呢?曹雪芹确實很會寫。在清虛觀打醮的情節流動中,他寫了這樣一個細節:清虛觀的張道士把賈寶玉的通靈寶玉請出去,拿去給他的徒子徒孫看,這些徒子徒孫拜見了賈寶玉的通靈寶玉,很激動,很崇敬,就紛紛獻出自己的寶貝,擱在托盤裏面,所以張道士把托盤托回來的時候,裏面不光有這個通靈寶玉,還有很多其他的、道士們獻上的佩戴物,其中就有一只金麒麟。這只金麒麟,別人不感興趣,賈寶玉一看就很喜歡,就把它抓起來,留下了。
書中後來交代,史湘雲平時就戴着一個金麒麟。本來薛寶釵那個“金玉姻緣”就已經搞得林黛玉心煩意亂了,現在一“金”未除,又平添一“金”,使得林黛玉的思緒完全紊亂了。為此,林黛玉就和賈寶玉大鬧,鬧得沸反盈天,搞得最後賈母都被驚動了,賈母為這個事後來甚至都哭了。
曹雪芹這樣寫有多重含義,他并不是要告訴讀者:賈寶玉那個時候已不愛林黛玉了,留下金麒麟是因為他把愛情轉移到了史湘雲身上了。賈寶玉和史湘雲确實非常親密,他認為史湘雲是他非常好的一個閨中朋友,他們兩個在一起非常愉快。但是,他和史湘雲之間在大的問題上是有分歧的。比如說在讀書上進啊,他是否應該參與那個社會的男人的權力結構中那些交際啊之類的問題上,他們就發生了嚴重的沖突。史湘雲勸他,說你別老在我們這些人裏混,你也應該去見見那些為官做宰的人,學學仕途經濟。那麽賈寶玉就很生氣,就當面讓她下不來臺。史湘雲在社會價值的認知上是和薛寶釵接近的,賈寶玉在這點上是跟她劃清界限的。所以從整體上來說,賈寶玉跟她相處得非常愉快,史湘雲的性格、史湘雲的才能,都讓他覺得有審美的愉悅,可是他們的思想不能完全共鳴,他心中真正愛的,達到心心相印的程度的人,确實還是林黛玉。
可是寶玉為什麽要把金麒麟留下來呢?如果我們是從探佚學的角度,探佚《紅樓夢》八十回後的故事,就會知道,這個金麒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伏線,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道具。
脂硯齋的批語告訴我們,它至少将出現在八十回之後的某一回,那一回的內容是射圃。射圃就是在一個園地裏面射箭,這應該是男子的活動的場合。射圃的人中就有一個貴族公子,叫衛若蘭。衛若蘭這個名字在前八十回只出現過一次,就是在為秦可卿辦喪事時,說有什麽什麽人來參與這個喪事的時候開了名單,名單裏面提到有一個王孫公子是衛若蘭。但是前八十回裏并沒有寫他的故事。大家可能沒想到,出現這樣的名字是“草蛇灰線,伏延千裏”,到八十回後,衛若蘭将是一個重要的角色。脂硯齋看到過曹雪芹寫出的八十回後的一些文稿,就告訴我們,寶玉從清虛觀得到的這個金麒麟将出現在射圃的那場戲裏,衛若蘭當時所佩戴的金麒麟就是從清虛觀得到的這個金麒麟。那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将在跟大家探讨史湘雲的命運的時候再來揭秘,現在我們還是回過頭來講林黛玉、賈寶玉之間的情感。
賈寶玉當時留下這個金麒麟,主要就是覺得史湘雲有一個,再送給她一個,豈不是很有趣嗎?我想他主要就是出于這樣一種頑皮心理。可林黛玉就不幹了,心裏就紊亂了。當然,在這一回前後,也就是清虛觀打醮的前後,薛寶釵的狀态也非常不佳,我在以後講薛寶釵的時候會詳細地剖析,為什麽薛寶釵在清虛觀打醮前後會那樣煩躁不安?那樣易于發怒?說起話來比林黛玉還要尖刻,甚至于不惜向一個叫靓兒的小丫頭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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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寶釵兩頭都亂了,寶玉在這種情況下呢,就左右為難,陷于了他個人在情感和人際關系上的最大的危機之中。所以二十九回前後,曹雪芹寫得花團錦簇,把三個人之間的感情糾葛和性格摩擦,再加上別的人物、別的故事,擱在一起,構成了非常生動的一個文本。
到了小說的第三十六回,我個人認為,關于寶、黛、釵的愛情糾葛,曹雪芹就基本作了一個收束,就基本不在以後的章回裏面過多地寫他們三個人之間的感情摩擦和沖撞了。
第三十六回的前半回叫“繡鴛鴦夢兆绛芸軒”,寫寶玉挨過父親的狠打之後,傷已養好,在療養期間過着很悠游的生活。有一天薛寶釵就去了。襲人本來坐在寶玉的那個卧榻邊繡鴛鴦,後來臨時出去了,薛寶釵就情不自禁地坐到了賈寶玉的卧榻邊,一看襲人沒繡完的鴛鴦戲水很漂亮,就忍不住自己拿針接着繡下去。那麽在這個過程當中呢,賈寶玉是睡着了的,睡着了以後就說夢話,這個夢話驚心動魄,大家一想就都能想起來,說的是:“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對這段情節,歷來的讀者分作兩派。一派說賈寶玉其實沒睡着,起碼是沒有徹底睡着,屬于淺睡眠狀态,周圍的動靜他都聽得到。因為襲人說要出去一下,她是說給寶釵聽的,寶釵坐在睡榻旁邊,賈寶玉從各種角度,包括從嗅覺上,是能感覺到寶釵的。他那樣說,是故意要讓寶釵聽到。我前面提到的兩個“紅迷”朋友中的其中一位就堅持這個觀點。這是他個人讀這一段情節的心得,我們也不好駁他,因為曹雪芹寫的那個文字也沒說死。另外一個“紅迷”朋友則認為,賈寶玉不會那麽荒唐,他何必要這樣刺傷寶釵呢?因此那些話應該完全是夢話,他并不知道寶釵當時就在他身邊。但是仔細一想,寶玉在夢裏面都在琢磨這個問題,這就更恐怖了,是不是啊?所以從薛寶釵的角度看,如果寶玉是清醒的,說出這樣的話固然令她難堪,但是寶玉如果真是在睡夢裏這麽喊,就更讓她難以承受了。多虧寶釵是一個能自持的人,換作別的人,也許當時就會暈過去。
所以,實際上曹雪芹寫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就已經告訴讀者,賈寶玉的主意是不可能更改的了,不可能有變易的了。林黛玉通過後面跟他的一些接觸,心裏也明白了:賈寶玉确實愛的就是她,就要娶她做正妻,正妻只有一個。所以曹雪芹寫到這個份兒上,就等于對寶、黛、釵三人的情愛關系作了一個收束,這是我的看法。
我們再往下看,在這之後,曹雪芹就公然寫到了黛、釵二人的和解、和好,這時,曹雪芹的親密合作者脂硯齋就在批語裏面清楚地告訴我們:黛、釵合一。對這種文本現象,我們沒有辦法否認,我們得承認确實是這樣的。到了第四十二回,我記得我當年看這回的時候挺緊張,為什麽呢?因為薛寶釵約林黛玉到她那兒去談話,說要審她。
我當時想,一個是反封建的女鬥士,一個是順封建的遵守封建規範的負面人物,她們現在短兵相接,負面人物還先挑戰,說要審對方,這還得了!一定有好戲。我就等着看這兩個人怎麽唇槍舌劍、怎樣就是否應該遵守封建規範進行一番大辯論,那場面一定非常的火爆!結果卻大出我的意料,我仔細一讀,咦,不是這麽回事,兩個人和好了!當時由于頭腦裏面有一個僵化的主觀概念,用那個套小說裏面的情節和人物,結果就和小說文本傳達的信息之間産生了不協調,不共振了。我們應該先抛去主觀的、先驗的條條框框,仔細來讀《紅樓夢》,讀這個文本本身,然後再細細體會。後來我這樣來讀,就懂得了其中的道理,當然,我個人的體會不一定能準确地反映曹雪芹的寫作用意,但是我願意竭誠把自己的心得奉獻給大家,咱們共同讨論。我覺得曹雪芹就是要寫黛、釵兩個人最後和好,為什麽?因為他寫出了薛寶釵人品當中非常美好的一面。
薛寶釵為什麽要審林黛玉?因為在此之前,劉姥姥第二次到了榮國府,痛玩一番以後走掉了,但是在走之前和大家一起鬥牙牌,那是第四十回,叫“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這裏只說林黛玉參與鬥牙牌的情況。她是一個争強好勝的人,一直不願意輸,在鬥牌的過程當中需要說一些押韻的句子,還必須符合當時牙牌上的狀況,林黛玉就又把《西廂記》裏面的詞拿出來說了。別人聽了可能無所謂,但是薛寶釵呢,她讀過那些東西,她耳朵尖,記了下來,于是事後就約林黛玉到她那兒去,跟林黛玉談這個事兒。
有一點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很難理解,我雖然年紀大一些,可是離那個時代也很遙遠,我一度也很難理解——你看這個小說裏面的描寫有一點很古怪,就是他們過生日啊,過節啊,舉辦什麽大的活動的時候,都要安排戲子演戲,有時候讓自己家裏的戲子演,有時候從外面請人來演,《西廂記》的故事、《牡丹亭》的故事,都可以在舞臺上演出來,這些小姐都坐在底下聽,這不算問題;可如果找來《西廂記》、《牡丹亭》的書來讀,就是天大的問題,就是讀了淫詞豔曲,就是罪過!為什麽當時會形成這樣一個不成條文的文化禁忌,希望大家共同去探讨,這裏不枝蔓,但是我想我對它的概括還是準确的,從書裏看也是這樣的。
薛寶釵認為,林黛玉說出這樣的牙牌令,就說明她不僅是看了戲,而是一定是看了《西廂記》、《牡丹亭》的書,看了這些淫詞豔曲,記了下來,脫口而出了。薛寶釵很有把握,就審問林黛玉。一番情節流動之後,我們就發現,薛寶釵審問黛玉并不是擠對黛玉,而是為了保護她。因為在當時那樣一個封建家庭,薛寶釵如果要對林黛玉不好,想搞垮林黛玉,她會有很多的辦法,也不一定非得直接去告狀,她可以在和賈母、王夫人等人相處的時候,通過嘻嘻哈哈地說笑話很自然地透露出來:這個林丫頭,那天牙牌令你看她伶牙俐齒的一直沒輸,為什麽啊?哎呀,真沒想到,她讀了《會真記》(《會真記》就是《西廂記》),還讀了《牡丹亭》,她記性可真好,出口就能引用啊??以非告狀的口氣,她就可以把林黛玉私下裏讀這些淫詞豔曲的情況透露給長輩。即便賈母對林黛玉非常地鐘愛,肯定也會不愉快。王夫人本來就希望林黛玉出點問題,以便讓賈寶玉娶她妹妹的女兒,結成“金玉姻緣”,使王家的勢力得以在賈府裏擴張,控制賈府裏的財政和人事大權,所以肯定會如獲至寶。薛寶釵沒有這樣做,而是當面跟林黛玉指出來:這很危險。薛寶釵非常坦誠,坦誠到這種地步——她跟林黛玉說,她小時候也讀過這些書,而且讀的比她還多、還早。那麽,她解決得了林黛玉的價值取向問題嗎?她沒有解決,也解決不了,林黛玉也不容她去解決這個問題,但是林黛玉對她保護自己這一點非常明白,非常感激。于是她們和好了。當然,和好以後,兩個人的價值取向還是不一樣的。
第七十回吟柳絮詞的時候,你看,兩個人就各寫了一首詞,通過詞意可以看出她們的價值取向完全不同,而且互相抵觸。
黛、釵的和好,我後來細讀時,還是有點驚訝,心想曹雪芹怎麽這麽寫啊,但是我讀到四十九回的時候,就發現曹雪芹他也表示驚訝,他通過賈寶玉表示驚訝,你注意到第四十九回裏的一些描寫了嗎?
這一回中,大觀園裏面又增加了很多新人,薛寶釵的堂妹薛寶琴也到了榮國府,還有李纨的寡嬸的兩個女兒李紋和李绮,還有邢夫人的一個侄女兒邢岫煙,大觀園裏一時非常地熱鬧。人一多,就派生出了一個誰最受寵的問題,結果在當時的情況下出現了一個令讀者吃驚的局面,就是最受寵的是薛寶琴,一個剛出場的人物。
賈母對薛寶琴一見就愛得不得了,逼着王夫人認她做幹女兒,還把自己很久都不拿出來給別人穿的凫靥裘—— 一件華貴的披風,拿來給她穿了(她對林黛玉那麽好,都沒有拿出來給林黛玉穿)。而且當時其他剛來的人都被分別安排在大觀園裏別的人的住處來住,薛寶琴卻享受最高待遇,留在賈母身邊住了。你如果仔細讀這段文本就會發現,賈母如此寵愛薛寶琴,薛寶釵都扛不住,她吃醋了。原來大家以為林黛玉這個人是最容易吃醋的,最容易嫉妒人的,最容易說刻薄話的,是不是?但曹雪芹這次卻以生花妙筆寫一貫豁達的薛寶釵竟大吃起醋來——他寫人性寫得非常透徹,非常深刻——人是活的,複雜的,會反常的。後來賈母派人到大觀園通知大家,說了些寶琴還小呢,你們都得讓着她之類的話。薛寶釵當時就說了很不滿意的話:“你也不知是那裏來的這段福氣,你到去罷,仔細我們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雖然是笑嘻嘻地來說的,但是其醋意不亞于在這一回之前的很多回裏面的林黛玉。可是書裏卻沒有寫林黛玉對此有吃醋的反應。和薛寶釵完全不一樣,林黛玉見賈母那麽喜歡薛寶琴,卻十分地心平氣和。她自己一見薛寶琴,也覺得挺好的,就當自己的妹妹對待,親熱得不得了,一點醋意都沒有。不管賈母怎麽喜歡薛寶琴,林黛玉都覺得很正常,她不在乎。這種情況被賈寶玉看在眼裏,于是就有了一段很有趣的描寫:寶玉看見她們三個人好作一團,就開始悶悶不樂,這是寫出深邃人性的極高明的一筆——按說他不是應該高興嗎?原來就是因為有一個薛寶釵,有一個金鎖,鬧得他很煩惱,夢裏都要喊出話來,林黛玉還是老不放心;現在呢,林黛玉跟薛寶釵和好了,甚至連薛寶釵的堂妹來了以後那麽受賈母的寵愛她也不嫉妒,這不天下太平了嗎?但是,戀愛中的青年男女就是這樣,對方要是吃醋、猜忌、耍小脾氣,他固然很着急;但要是忽然有一天對方心平氣和,全無所謂了,你以為他就認為是好事啊?他偏會悶悶不樂!曹雪芹這樣寫道:寶玉“便心中悶悶不解,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如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似十倍’??寶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納罕。”他覺得很奇怪,後來就逮了一個機會去問黛玉,用了一句《西廂記》的詞兒:“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梁鴻、孟光是漢朝的兩個人,梁鴻是男的,孟光是一個女子,兩人是夫妻。孟光嫁給梁鴻以後,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肢體語言,就是每次做好飯以後把飯送到丈夫面前時都不敢平視丈夫,而是把飯高高地舉起,與眉毛齊平,叫舉案齊眉。
那麽這個“案”呢,據有的學者考證,它就是“ ”,也就等同于飯碗的“碗”。本來在生活當中,是孟光舉案、梁鴻來接,但是《西廂記》裏面的這句話很俏皮,偏要反過來說。賈寶玉為什麽引用這一句?就是因為情況很反常啊。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呢?就是說太奇怪了,讓人納悶兒:你原來那麽猜忌她,我怎麽解釋都不行,好嘛,現在你倒跟她和好了。賈寶玉有一句話說得特別生動:“先時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沒得說了,我反落了單。”
戀愛中的青年男女最怕落單兒,有個人在旁邊耍點小別扭,生點小氣,使點小手段,特高興,或者自己也生個氣賭個氣,互相之間鬥鬥小氣,是一大樂子。忽然,所有的都沒有了,一切變得非常的平淡無奇,這個時候就感覺落單了。賈寶玉覺得林黛玉沒有了情敵,自己也就格外地寂寞,生活當中就少了很多的複雜滋味,特別是品嘗麻辣燙的樂趣。他這一問,黛玉就很認真地回答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
林黛玉對薛寶釵的基本品質有了這樣一個認知:咱倆的價值取向不一樣,只能各走各的路,但是呢,我覺得你是一個好人,因為你不害人。你不但不害人,你還保護人,你在為人上不藏奸,我就跟你好。她們兩個人就這樣和好了。黛、釵合一,是曹雪芹對全書的一個總體設計,稍微對文本熟悉一點就能體會得到。比如書裏的第五回,在太虛幻境的金陵十二釵正冊中,黛、釵合為一幅畫、一首詩;在警幻仙姑請賈寶玉聽曲的時候,黛、釵合為一曲;警幻仙姑後來在賈寶玉的夢裏面對他進行性啓蒙,介紹給他一個美女,然後就說這是她妹妹,那麽這個美女呢,文本中的形容是這樣的:“鮮豔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袅娜,則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脂硯齋在另外的批語裏面也一再地向讀者指出:“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可知餘言不謬也。”
她這樣說是有根據的,她看了八十回以後的書稿,知道黛玉去世以後,寶釵對黛玉還有一個态度,通過這個态度,脂硯齋認為這兩個人“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這句話很難理解,因為我們沒有看到八十回以後的文字,而且脂硯齋在思想上和藝術追求上和曹雪芹還不能完全畫等號,有些地方也可能看走眼,但她不可能故意去說一些怪話、錯話,所以很值得參考。我個人認為,其實問題很簡單。首先,曹雪芹之所以這樣來寫黛、釵和好,乃至于脂硯齋提出了兩個人實際上是一個人的看法,就是因為曹雪芹在第五回就已告訴我們,所有這些女子都是薄命司裏面的,盡管林黛玉追求個性解放,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的結果是個悲劇,薛寶釵拼命地內斂自己,努力地去遵守封建的規範,但是到頭來也逃脫不了悲劇命運。那個社會是罪惡的,它并不會因為這些閨中的女兒個人價值取向上的不同而分別給予她們不同的命運,它最後都給她們的人生以沉重的打擊,她們的結局都很悲慘。曹雪芹不願意讓讀者産生一個誤解,以為這些閨中女兒由于情感價值取向、性格不同,有的人就會有好的命運。他要控訴那個社會殘害年輕的閨中女子,這是他的一個基本立場。所以,他寫來寫去最後告訴我們,這兩個人最後都沒有逃過命運的惡掌,最後都是悲劇的結局。
這也說明,曹雪芹并不只是在寫一部愛情小說,在收束了黛玉、寶釵、寶玉之間的感情糾葛的情節以後,他放手去寫更廣闊的人生。後面他連續用了好幾回去寫大觀園裏面複雜的人際沖突,寫為了争奪那個內廚房所發生的種種事情,上場的人物非常之多,故事盤根錯節;又騰出手去寫“紅樓二尤”的故事,等等。這就充分說明,把《紅樓夢》簡單地概括成一部青年男女争取戀愛婚姻自由的小說是不準确的。我在此前曾經比較多地講了《紅樓夢》的政治投影,有人就以為我的觀點就是《紅樓夢》是一部完全政治化的小說,其實我并不這樣看。總而言之,我認為《紅樓夢》是一部描繪許多不同的人物的不同命運、展示廣闊的人生圖景、探究人性深處奧秘的社會性的小說。脂硯齋批語透露最後林黛玉是要死去的,那麽林黛玉最後的結局究竟是什麽樣的?如果說林黛玉自己說她的命運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或者說她的處境險惡到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程度——這當然是一個比喻——那麽如果把她比作“蟬”,誰是“螳螂”?誰是“黃雀”?下一講将解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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