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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史湘雲“厮配得才貌仙郎”和她之後的命運搞清楚,繞不過金麒麟這件事情。
金麒麟怎麽回事呢?大家都記得在清虛觀打醮那回故事裏,張道士當時拿着一個托盤出來,說想把賈寶玉的通靈寶玉請下來,托着給他的徒子徒孫見識一下,因為這是一個很稀罕的東西,是生下來就銜在嘴裏的,而且上面還镌着吉利詞語,值得讓道觀裏的衆道士們開開眼,同時也接收些吉祥的氣息。賈母同意了,賈寶玉就從脖頸上取下通靈寶玉,張道士就托着拿出去展示了。張道士再回來的時候呢,托盤裏不僅有通靈寶玉,還多出好多東西來。原來張道士的那些徒子徒孫看到通靈寶玉以後,為了表示祝賀和尊敬,紛紛把自己的一些珍貴的佩帶物——道士佩帶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裝飾自己,那是些傳道的法器,有宗教方面的特殊意義——獻出來,放在那個托盤上。賈寶玉把自己的通靈寶玉取回戴上以後,就翻弄那些道士奉獻的東西,注意書裏是這樣寫的:那些東西裏,有一個赤金點翠的金麒麟,首先是引起了賈母的興趣,賈母把那金麒麟拿到手裏,就産生出一個聯想——誰家的孩子也戴着這麽一個,誰呢?賈母一時想不起來,于是薛寶釵告訴賈母,史湘雲有一個,比這個小一些。賈寶玉就表示驚訝,說她常來住,可是自己從來沒有見到過呀。
探春在旁邊說,寶姐姐心細,什麽都記得。這是一句贊揚的話,但是黛玉跟上一句,說她在別的上頭心思還有限,唯獨對這些人的佩帶物越發留心。這話顯然就是譏諷了,寶釵裝沒聽見。事情到這裏,本來應該也就一陣風似地過去了,但是,寶玉聽說湘雲有個金麒麟,一下就增加了對那只金麒麟的興趣,賈母已經放下了,他卻伸手取出揣在了懷裏,當然,就被黛玉看見了,于是,引發出黛玉跟他越鬧越大的沖突。
曹雪芹為什麽要寫金麒麟?歷來有許多讀者、評家進行過熱烈的讨論、分析,但分歧不小,難以形成共識。
我們都知道,有一種通行本,書名就叫《金玉緣》。《金玉緣》這個叫法,跟曹雪芹一點關系都沒有。在古本裏面,曹雪芹列舉了許多此書的異名,有《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等等,并沒有《金玉緣》一說,最後大多稱其為《石頭記》。程偉元、高鹗他們攢出的一百二十回本子,定名《紅樓夢》,《金玉緣》的叫法跟他們也沒有關系。作為一種通行本,《金玉緣》出現在晚清,盡管一度流行,但從書名上看,就知道它離曹雪芹的原筆原意已經很遠。
當然,《紅樓夢》一書裏,賈寶玉的通靈寶玉和薛寶釵的金鎖,是兩個非常重要,而且貫穿始終的道具。但是,抛開高鹗所續的四十回不去理它,單看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書裏已經很明确地寫出,盡管有所謂和尚的預言,有王夫人和薛姨媽的努力,乃至有元春表達指婚意向,而且薛寶釵後來壓抑不住也明顯流露出了對賈寶玉的愛情,賈寶玉卻是堅決抵制“金玉姻緣”的,第三十六回他在夢中大聲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在程、高弄出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裏,他們雖然篡改了一些曹雪芹前八十回裏的文字,但賈寶玉這些旗幟鮮明的“夢話”他們還是保留的,那種把書名叫做《金玉緣》的通行本裏也是有的。從書中賈寶玉這位大主角來說,他的一生,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抵制、擺脫“金玉姻緣”的一生。即使在高鹗那“沐皇恩”、“延世澤”的續書裏,賈寶玉被騙娶薛寶釵後,也還是掙脫“金玉姻緣”的樊籠,出家當了和尚。可見,用“金玉姻緣”來概括這部小說,是不合适的。
書裏在第八回,正式寫到了通靈寶玉和金鎖,有非常細致的描寫,還繪出圖形。沒想到在第二十九回,又出現了一個與通靈寶玉關聯的金麒麟。這個金麒麟,到第三十一回更被凸顯出來。金鎖只是一個,金麒麟卻有兩個,一個小的,應該是雌的,由史湘雲佩帶;一個大的,應該是雄的,由賈寶玉得到。賈寶玉在清虛觀将那只金麒麟揣在懷裏,為的是拿去送給史湘雲,好讓一雌一雄的金麒麟湊成一對。
那麽,賈寶玉留下金麒麟,并且想把它送給史湘雲,是不是意味着賈寶玉想跟史湘雲示愛呢?當然不是。書裏寫得很清楚,這個金麒麟的出現,首先擾亂了黛玉的心,本來寶釵的那個金鎖,就時時刺痛着她的心,現在一金未除,又添一金,三角關系,似乎變成了四角關系。加上在清虛觀裏,張道士又當着衆人給寶玉提親,盡管賈母對張道士提親加以了回絕,而且話裏有話,骨子裏是向着“木石姻緣”的,但黛玉并沒有聽懂。偏那金麒麟又來自于張道士那裏,使得“金玉姻緣”的陰影變得更加濃酽。黛玉就覺得,釵、湘都有金,可以拿金跟玉相配,自己卻沒有可以拿來跟玉相配的物件,就跟寶玉鬧,說什麽別擋了寶玉的好姻緣,寶玉也就急了,賭咒發誓,鬧得沸反盈天。書裏有這樣一段話:“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小時和林黛玉耳鬓斯磨,心情相對,既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閣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留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他不好說出來,我們讀者可以替他很明快地說出來,就是他愛黛玉,想娶黛玉為正妻,在這一點上,他是絕不考慮寶釵、湘雲的。因此,他留下從清虛觀裏得到的金麒麟,并且打算送給史湘雲以湊成一對,絕對與愛情無關,在那個時候,他只是覺得有趣而已。
黛玉關注金麒麟,是在清虛觀打醮之後,而寶釵早就注意到,湘雲是有一只小些的金麒麟的。曹雪芹寫得很細,也很準确。賈母對湘雲的金麒麟只有個模糊的印象,一來她老眼昏花,二來她也不必關注身邊女孩子都佩帶些什麽。寶玉長期跟賈母住,以往湘雲來了也是跟賈母住,他們在一個空間裏玩耍,但金麒麟一般情況下是佩帶在外衣裏面的,并不顯眼,偶爾露出來,寶玉也不會特別注意。書裏沒寫黛玉早已關注湘雲佩帶金麒麟,但寫到她倆同床睡覺,林黛玉當然看見過,不過在清虛觀出現另一只金麒麟之前,黛玉可能覺得那不過是一件一般的佩帶物罷了,沒往意識裏鑲嵌,她心地确實有單純的一面。寶釵卻是個有城府的人,故事的那個階段,寶釵還并沒有跟湘雲同住過,但女孩子間親密接觸,她就注意到湘雲大衣服裏頭,佩帶着一只金麒麟,當清虛觀裏出現另一只金麒麟後,她立刻會有體積上的比較,這當然并不一定意味着她對湘雲身上的金麒麟早有戒備,但至少也說明她對任何小姐身上的金飾物都有超常的敏感性。
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是書裏僅次于元妃省親的大場面,而且故事的空間擴展到了寧、榮兩府之外,但這兩個大場面裏,都沒有史湘雲出現。我在上幾講裏分析過了,元妃省親虛構性極強,作者寫史湘雲完全從生活的真實出發,凡虛構性太強的情節裏,就不安排她出現;但清虛觀打醮這段情節,我覺得卻沒多少純虛構的成分,應該是非常之寫實,沒有史湘雲出現,是因為在那次真實的打醮活動裏,确實并沒有這個人物的原型參與。元妃省親的那些描寫裏,既沒有史湘雲出現,也沒有關于她的任何信息,但是清虛觀打醮的情節裏,史湘雲本人沒有出現,卻通過金麒麟,增加了關于她的信息。
關于金麒麟的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第三十一回,史湘雲又來到了榮國府,她和她的丫頭翠縷在大觀園裏面行走的時候,就有一段論陰陽的對話,翠縷問她什麽是陰什麽是陽,她就舉出很多例子說明這個問題,說着說着,最後呢,在薔薇花架底下,發現有一個不知道什麽人失落的金麒麟,翠縷撿起來給史湘雲看,史湘雲一看,喲,文彩輝煌,跟自己佩戴那個一模一樣,只不過更大更好。那麽這個金麒麟是誰掉在那裏的呢?看過前面一回的讀者,不難猜出,那是賈寶玉不慎掉落的。從張道士那兒得到金麒麟以後,賈寶玉把它揣在懷裏,後來可能穿上縧繩,佩帶着玩兒;在上一回,就是第三十回,有一場戲,表現他站在薔薇花架邊上,隔着花架,看見一個女孩子蹲在那邊,在地上不斷地畫出“薔”字,當時寶玉只覺得奇怪,模模糊糊認出來那女孩子是府裏養的小戲子——所謂“紅樓十二官”之一——但究竟是哪一“官”,無法确定,她為什麽反反複複地用簪子畫“薔”字?真是百思不得一解。後來忽然下起雨來,寶玉先勸那女孩子避雨,那邊女孩子反過來提醒他,他才覺得被雨淋了,慌慌張張地跑開。曹雪芹沒有明寫寶玉慌張中掉落了金麒麟,但是讀者讀到湘雲、翠縷在薔薇花架下發現金麒麟時,應該能夠明白,那就是寶玉從清虛觀得到的金麒麟。
為金麒麟的事,黛玉跟寶玉大鬧一場,但是通過寶玉“負荊請罪”,兩個人有所溝通,基本上和好了。黛玉對金麒麟不那麽戒備了,寶玉也不覺得金麒麟構成個什麽事端了,就有一搭沒一搭地佩帶着它。寶玉為避雨竟将金麒麟失落,說明他是戴着玩兒,并不是特別珍惜它,可能佩帶的縧繩不是特別結實,為躲雨一轉身,就掙斷了,就掉在那兒了,回到怡紅院,他也沒發覺。史湘雲又來了,他本是準備把那金麒麟送給她的,見到她,也沒有馬上想起這件事,直到人家已經撿到那金麒麟了,他才想起來,而且還以為在襲人那裏收着,襲人說你不是一直帶着的嗎?寶玉才發覺弄丢了。于是湘雲這才知道,撿到的金麒麟是寶玉打算送給自己的,湘雲就亮出那個金麒麟,寶玉一看,果然是在清虛觀得到的那個。這個情節一直延續到第三十二回開頭,有一個細節大家一定要記清楚,就是湘雲把撿到的金麒麟亮出來以後,寶玉就伸手接過來了。他不是留着想送給湘雲嗎?現在正好在湘雲手裏,他應該說你別還我了,我本來就是要送給你的呀。但是書裏這個地方寫得有點怪,寶玉并沒有實現贈送湘雲的初衷,他還是把那金麒麟留下了。當然在這個過程裏,寶、湘兩個人一些調侃性的對話,史湘雲說,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也丢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就說,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這個,我就該死了。
這些話,有些論家就總給上綱上線,說你看寶玉對官印嗤之以鼻,可見是反封建的。湘雲呢?卻把官印看得那麽重要,可見湘雲在思想上是落後的。其實大可不必這樣看問題,我認為,這不過是少男少女之間在開玩笑。這兩句玩笑話過去,前八十回裏,就再沒有涉及到金麒麟的情節了。
關于金麒麟的這些文字,究竟表達着怎樣的意思?金麒麟上了回目,第三十一回下半回叫做“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在現存的古本裏,除了楊藏本,其餘的本子在回目裏全強調了金麒麟,可見金麒麟至關重要,跟前面比如說第八回賈母送給秦鐘的一個金魁星,那種過場戲裏一晃而過的道具,不可同日而語。
什麽叫“雙星”?過去多指天上的牛郎星和織女星,引申開去就是指一對戀人、一對夫妻。那麽“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意思,分解開來,應該就是“因為一對金麒麟,埋伏下一對白發夫妻”。
這就很費琢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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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故事發展到第二十九回到第三十二回,情節裏出現了一對金麒麟,一只是史湘雲本來就有的,小一些,雌的;一只是賈寶玉從清虛觀得到的,大一些,雄的。那麽,最現成的解釋,就是後來史湘雲嫁給了賈寶玉,他們這對夫妻白頭偕老。也就是說,史湘雲“厮配得才貌仙郎”,那個“才貌仙郎”就是賈寶玉。
但是,恰恰在第二十九回到第三十回,重點寫了寶玉對黛玉穩定不變的愛,以及賈母為他們的“木石姻緣”保駕護航。而第三十回和第三十一回,又寫到史湘雲叔嬸已為她定親,所定的夫君絕對不是賈寶玉。
本來,曹雪芹已經設計出了與賈寶玉那通靈寶玉相對應的,戴在薛寶釵脖子上的金鎖,構成了“金玉姻緣”的陰影。把“金玉姻緣”和“木石姻緣”之間的拔河寫好已經很不容易,沒想到他又寫到一對金麒麟,金上添金,構成了關于史湘雲命運——也牽扯到賈寶玉——的大團疑雲。這樣去寫,就更不容易了,所謂“何不畏難若此”?脂硯齋把曹雪芹的這種寫法,叫做“間色法”。“間色法”本來是中國古典繪畫裏的一種技法。什麽叫間色?大家知道,其實一種顏色是可以細分的,比如紅色,紅色從淺到深可以形成一個很長的譜系:淡紅、微紅、淺紅、桃紅、銀紅、胭脂紅、芍藥紅、蓼花紅、深紅、大紅、正紅、朱紅、紫紅、金紅、黑紅??作畫的時候,敢于在同一種顏色上再疊加同一譜系的顏色,比如我底子已經是紅的,但是我上面還用另外一種紅顏色來畫,這是很難、很險的,非大畫家、大手筆,不敢輕易嘗試的。寫小說也是這樣,你已經設置了一個“金玉姻緣”的陰影了,忽然又再出來一對金麒麟,形成一團疑雲,一時間人際關系變得格外複雜,三角,四角,乃至五角,來回扯動,這樣展開情節,如果顯得很費勁,很混亂,那讀者可就讀不下去了。但曹雪芹他寫得很從容,情節流動仿佛溪水蜿蜒,潺潺有聲,盡管一時不知底裏結局,但讀起來很自然,很舒服。這就是使用“間色法”的勝利。
史湘雲在第三十一回就寫到她定親了,八十回裏沒寫到她成婚,但是第五回裏暗示了她的婚姻狀況,《樂中悲》曲裏說:“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可見八十回後會寫到她由定親到成親。僅從這三句看,她是很幸運的,盡管她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任憑叔嬸為她包辦,但她所嫁的是個“才貌仙郎”,彼此都很滿意,打算地久天長地白頭偕老,這個婚姻,看來把她早年的坎坷不幸,全都補償了。但是這個曲子到這裏并沒有結束,下面幾句寫的是最終結果:“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最後那兩句宿命論式的感嘆姑且不論,“雲散高唐”,“高唐”用的是戰國時代楚國宋玉《高唐賦》的典故,指的是夫妻生活,那麽,很顯然,他們成婚時的美好願望落了空,終久還是沒有了夫妻生活;“水涸湘江”,用的是舜的兩個妃子因為舜死于蒼梧,最後溺于湘江的典故。那麽可見史湘雲婚後不僅是與丈夫分離,沒有了夫妻生活,而且她丈夫後來根本就死掉了。“雲散高唐”、“水涸湘江”,裏面嵌進了她的名字,這個原本天真爛漫、爽朗豁達的女子,最後也還是入了“薄命司”裏的冊頁。史湘雲與其定親,并且最後嫁過去的那個丈夫,也就是那位“才貌仙郎”,越細想,越會覺得絕對不是賈寶玉。第三十一回王夫人提到她定親,用的完全是議論別人家的口氣,如果她定的親是賈寶玉,王夫人怎麽會那麽跟她說話?王夫人是賈寶玉他媽啊。第三十二回,襲人跟她道喜,用的也是跟賈寶玉無關的口氣。
既然“才貌仙郎”不是賈寶玉,那麽,會是誰呢?前八十回裏,有沒有這位公子的蹤跡?
我們現在無法看到曹雪芹寫出的八十回後文字,但是,幸好脂硯齋給我們留下兩條可貴的批語,使我們在迷茫當中看到了遠方的霞光。一條批語是三十一回的回後批,說“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配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裏之外。”這就是說,曹雪芹是把《紅樓夢》寫完了的,脂硯齋看過全部書稿,那麽脂硯齋再回過頭來讀到這個地方時,就加了這樣一條批語,贊賞曹雪芹設置伏筆的技巧,透露出來,在八十回之後,有一個射圃的情節,其中有一個人叫若蘭,若蘭是一個簡稱,我們進行文本細讀就會發現,在前八十回裏,在第十四回,寫到都有哪些王孫公子來參與秦可卿的喪事,所開列的名單裏,出現過衛若蘭,若蘭顯然就指的是衛若蘭。這個衛若蘭在射圃那段情節裏,就佩帶了一個麒麟,這個麒麟,就正好是翠縷撿起來給史湘雲看的那個麒麟,也正是賈寶玉從清虛觀所得到的那個大的公麒麟。史湘雲一直佩帶着一只小的雌麒麟,這個大的公麒麟最後不是佩戴在賈寶玉身上,而是佩戴在衛若蘭身上,可見史湘雲所定親和嫁過去的那個“才貌仙郎”,不是賈寶玉而是衛若蘭。
其實在金麒麟字樣出現于正文之前,第二十六回,老早就出現了一條批語,說:“惜衛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這條批語更短,但沒有使用簡稱而寫全了衛若蘭的名字,更可見在八十回後,曹雪芹本已經完整地寫出了關于衛若蘭射圃的故事,但已經寫成的文稿卻神秘地“迷失”了,脂硯齋不禁發出無奈的嘆息。
那麽,一定會有人問:什麽叫射圃?射圃跟習射、校射、射鹄子是一類意思。在清代,滿人因為是通過武裝奪取到政權的,所以後來歷代皇帝,尤其是康熙帝,特別強調文治武功,就是既然已經把全中國統治了,當然要重文治,可是也絕對不能夠棄武,所以皇帝帶頭習武,其中一個重要的項目就是練習射箭,貴族家庭裏面也形成一種風氣,就是男子經常要練習騎馬射箭。當然到清朝後期,文治不行了,武功更是衰退,光緒皇帝弱不禁風,哪裏還能騎射?八旗子弟也都只知吃喝玩樂,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這是後話,且不多說。在曹雪芹所生活的時代,皇帝以及滿洲八旗的男子,習武之風還是有的。那麽這種情況,在《紅樓夢》裏面有沒有反映呢?有的。大家如果回憶一下,在第二十六回裏有這樣一個細節:寶玉從怡紅院出來,“只見那邊山坡上兩只小鹿箭是的跑了來,寶玉不解是何意,正是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着一張小弓追下來”,寶玉問賈蘭:“好好的射他作什麽?”賈蘭就冠冕堂皇地回答:“演習演習騎射。”當然寶玉對此很不以為然,說:“把牙栽了,那時候才不演習呢。”這就是當時滿族習武風氣的一種反映。同時也是一個伏筆——後來賈府敗落,其他人可謂“全軍覆沒”,唯獨李纨、賈蘭得以保全,賈蘭參加科舉的武舉考試,考中後當了武官,李纨母以子貴,卻喜極而死。另外就是第七十五回,寫到賈珍召集一群貴族子弟,在寧國府天香樓下的箭道立了鹄子,在那裏習射——鹄子就是箭靶子。當然賈珍他很荒唐,一開頭說練臂力,後來就以“歇臂養力”為名開設賭局,鬧得烏煙瘴氣。賈赦、賈政沒看到賈珍的荒唐面,認為自己家族“在武蔭之屬”,就是祖上所得到的寧國公、榮國公的封號,都是一種為皇帝在戰場沖鋒陷陣立下汗馬功勞而獲得的榮耀,往下傳,無論是賈赦的一等将軍,還是賈珍的三等威烈将軍,都是屬于“武”的品級,家族的這種以“武”獲寵的光榮傳統,應該繼承,因此都很支持賈珍組織射鹄子,強迫寶玉也去習射,賈蘭當然去了,甚至于最懶惰、最不願意做正經事的賈環也只好去了。所謂射圃,應該就是類似的習射活動,只不過場地是在“圃”裏,這個“圃”可能是“花圃”也可能是“菜圃”。衛若蘭和一些人在“圃”裏習射,那可能就并非賈珍主持的那種假招子,而是實戰前的一種嚴肅認真的演習,而在那段情節裏,衛若蘭他身上,就佩帶着那只大的文彩輝煌的赤金點翠的雄麒麟。
衛若蘭是一位王孫公子,家庭背景、經濟根基應該都很不錯,從他名字的諧音來看,“氣味如蘭草一般”,相貌、氣質也很好。可能是衛若蘭到了适婚年齡,衛家通過官媒,與也正要給史湘雲尋婆家的史家接上了頭,雙方把若蘭、湘雲的生辰八字一對照,不犯忌,恰可好,衛家再派婦女去史家相親,見到湘雲本人,印象頗佳,于是雙方家長包辦,就先定了親,後來又正式成婚。衛若蘭可能是個文武全才,飄飄然有仙氣,形容為“才貌仙郎”未為不可。有的人堅持認為,只有賈寶玉才能稱為“仙郎”,因為書裏寫明他是天界的神瑛侍者下凡,其實沒有天界身份的凡人,如果實在好,也可以用“仙”來形容,妙玉是地上凡人,書裏就稱道她“才華阜比仙”,“阜比仙”就是超過了天上仙人。
第十四回,衛若蘭的名字是跟馮紫英、陳也俊排列在一起的,陳也俊和衛若蘭的名字,前八十回裏都只出現了那麽一次,但絕非廢筆贅文,我在前面的講座裏分析出來,陳也俊可能和妙玉有關系,而衛若蘭與史湘雲有關系,脂硯齋在批語裏明說出來。陳、衛既然與馮紫英并列,可見他們的生存狀态相近。馮紫英在前八十回裏多次暗出、明出,我在前面講座裏分析出,他是以“義忠親王老千歲”為旗幟的“月”派政治勢力的中堅分子,是與以忠順王為代表的“日”派政治勢力互相明争暗鬥的,因此,八十回後衛若蘭所參與的射圃活動,應該就是“月”派在拼力一搏前的軍事演習。所謂“雙星”,寬泛的意思指恩愛夫妻,嚴格地說,則指牛郎、織女相愛、相望卻難以聚合,八十回後射圃的情節裏,衛若蘭應該是與史湘雲處在生離死別的狀态,分別前衛若蘭把大的雄麒麟佩帶身上,到進行軍事演習時也不摘下。當然最後“月”派是失敗了,衛若蘭犧牲了,“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博得個地久天長”的美好願望徹底落空。
說到這裏,“才貌仙郎”的問題似乎解決了,“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問題似乎也解決得差不離了。
但是,細想一下,“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問題并沒有解決,甚至問題的難度變得更大。上面我講了那麽多,只能說解釋了“因麒麟伏雙星”,“白首”就沒解釋到。史湘雲和衛若蘭結合的時候,雙方都還非常年輕,故事往下流動,到“月”、“日”兩派一決雌雄的時候,往多了說也無非只過了幾年時間,他們怎麽就會“白首”呢?如果“白首”不是指他們兩個人,那又是說的誰呢?張愛玲是優秀的小說家,也是紅學家,她在《紅樓夢魇》一書裏,提出她的一種解釋。她認為曹雪芹在寫這部著作的過程裏,不斷調整乃至改變他的思路,開頭,他是想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一段故事,這段故事将在八十回後出現,他預先在第三十一回通過回目加以預言,但是,寫着寫着,他改變主意了,他放棄了這樣一個構思。張愛玲立論的根據,是她發現有一種古本,就是楊繼振藏本,又稱“紅樓夢稿本”裏面,第三十一回後半回的回目已經改成了“拾麒麟侍兒論陰陽”。既然曹雪芹已經放棄“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構思了,我們再去探究“白首雙星”指的是誰,就沒有意義,屬于膠柱鼓瑟了。但在傳世的諸多古本裏,只有這一種的第三十一回回目異樣,因此,張愛玲的說法雖然自成一家,卻難以成為共識,我就并不認同。
還有一種說法,乍聽比較離奇,細想也不無道理。請問金麒麟是在哪兒出現的?是在清虛觀裏,跟張道士有關,而且金麒麟首先是被賈母看見的。那麽在現場,有沒有白頭老人呢?當然有,一位就是賈母,另一位就是張道士——道士跟和尚不一樣,和尚要剃成光禿,道士是要留胎發的,張道士應該已經是滿頭白發了——因此,“白首雙星”,實際上暗伏的就是賈母和張道士,他們在年輕的時候,有所接觸,産生過愛情,但是後來有情人未成眷屬。賈母——那時候是史家小姐,她被嫁給了賈代善,而與她相戀的張家公子呢,就憤而到道觀當了道士。請注意,張道士有一個特別的身份,他是榮國公的替身,也就是賈母丈夫賈代善的替身,這個身份,我們現代人聽來相當古怪,其實在過去也并不多見,意味深長啊!書裏寫到清虛觀打醮那段情節的時候,賈代善早就去世了,賈母守寡多年了,她到了清虛觀,見到張道士,張道士說賈寶玉“這個形容身段,言語舉動,怎麽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完先就淚流滿面,賈母也由不得滿面淚痕。這一對白發老人怎麽回事啊?可見他們愛戀過,卻如同牽牛星和織女星一樣,永懷愛意而不能聚合一起,這種情形,用“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來概括,不正嚴絲合縫嗎?這種解讀在清代就有評家提出過,歷來的“紅迷”也有這麽去揣想的,我哥哥劉心化就多次跟我表述過這樣的看法。請注意,我在這裏只是介紹對“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一種獨特理解,這并不是我的觀點。
我為什麽不認同上述觀點呢?就是賈母和張道士見面流淚的情節,是在第二十九回,如果作者真要影射兩位白發人的一段悲情前史,那“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回目就應該出現在第二十九回,可是這個回目卻安在了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一回裏已經完全沒有了張道士的身影,賈母也退為一個背景人物,前半回描寫的是晴雯撕扇,後半回寫的是翠縷和湘雲一問一答論陰陽,最後拾到金麒麟。《紅樓夢》的回目總是起到概括本回故事情節的作用,第三十一的回目不可能例外地去概括第二十九回的內容,因此,把“白首雙星”理解成賈母和張道士,固然不無道理也很有趣,卻無法解釋回目何以和內容錯位。
那麽,我們無妨再回到賈寶玉身上,來思考這個問題。史湘雲定親、完婚的那位“才貌仙郎”,是衛若蘭而不是賈寶玉。但是衛若蘭後來在射圃的時候,所佩帶的那只金麒麟,就是賈寶玉從清虛觀得到的,賈寶玉收起來,本來想送給史湘雲,卻中途失落了,又恰好被史湘雲拾到,史湘雲把拾到的金麒麟拿給賈寶玉看,賈寶玉接了過去,沒有再送給她。第三十二回開頭寫到的這個細節,我上面提醒大家注意,注意它幹什麽呢?就是可以明白,那只大的雄的金麒麟是怎麽到了衛若蘭那裏的。最大的可能,是八十回後交代出來,在衛若蘭和史湘雲正式完婚的時候,賈寶玉把它當做一個賀禮,送給了衛若蘭。那當然是一件非常得體,也非常巧合的禮品:史湘雲本來有一只小的雌的,衛若蘭這下有了一只大的雄的,雌雄金麒麟合璧,見證他們的婚姻真乃“天作之合”。當然,八十回後還會寫到,這樁美滿的婚姻終究還是被猙獰的現實政治摧毀了。
那麽,在衛若蘭犧牲後,史湘雲又怎麽樣了呢?衛若蘭犧牲了,他佩帶的那只大的雄麒麟又哪裏去了呢?
大家應該注意到,第三十一回寫到,翠縷撿起金麒麟,史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無語,正自出神,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史湘雲是個話多的人,睡在床上還要咭咭呱呱,八十回書裏對她搶話有多次描寫,寫她默然出神,只此一處。這是為什麽?我認為,這就說明,史湘雲被眼前的巧合震驚了,她可能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她自己佩帶的雌麒麟和這只雄麒麟的遇合,是對她今後命運的一種預示。那麽,史湘雲未來命運的發展軌跡,在衛若蘭犧牲後,會不會由于雄麒麟的依然存在,又有戲劇性的變化呢?雖然說賈寶玉并不是她與之定親、成婚的那個“才貌仙郎”,卻很可能與她在苦難中遇合,那只雄麒麟竟又到了賈寶玉身上,他們兩個人“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如果八十回後有這樣的情節,則這個回目安在第三十一回後半回,就非常合适。
于是,我們的讨論,就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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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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