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四回,會認為這一回是全書的總綱
地一交代,也就銜接上了。但曹雪芹誓不寫平板文字,他把襲人派送東西這麽一段“過場戲”,寫得花團錦簇、七穿八達,使其具有十分豐富的內涵,特別是把怡紅院裏四位頭等丫頭的不同性格,還有她們之間的人際心理,描摹得入木三分,而在四個人裏,又特別讓秋紋成為“主唱”,僅僅通過這一段文字,就使這個角色成了一個典型形象。戚寥生為石印古本作序,盛贊曹雪芹“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牍,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他的贊嘆,并不過火。
這一場戲,實在可以用現代話劇劇本的形式改寫如下:布景:怡紅院內室。早在第十七回大觀園初建還沒有啓用,就交代那一處建築的內室設計十分獨特: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一一,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且滿牆滿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俄羅斯作家安東·契诃夫既是小說家也是劇作家,他的劇本對布景的規定非常具體,他曾說,如果布景的屋子牆上挂着一把槍,那麽,一定要在劇情發展到某一階段時,讓那個道具槍派上用場!他的《萬尼亞舅舅》就是那麽設定的,布景上挂的槍,在第三幕被萬尼亞舅舅取下來射擊了屍位素餐的教授。曹雪芹是比契诃夫早一百多年的,十八世紀中期的作家,他的《紅樓夢》文本早有這樣的特點:他前面寫了怡紅院室內的“多寶”與“嵌壁物”,那麽,上壁裏的某些道具,到後面就一定會起到作用。[幕啓。場上晴雯、秋紋、麝月三個大丫頭分坐各處,或縫紉或刺繡。][襲人從外屋進來。]
襲人:我讓宋媽媽給史大姑娘送東西去,要用那嵌在牆上的碟子給她盛東西。咦,怎麽牆上是空槽子?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哪兒去了?
[另三人停針,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想不起來。]晴雯:[想起來,笑]啊,給三姑娘送荔枝時候拿去的,她們那裏還沒給還回來呢!
襲人:家常送東西的家夥也多,巴巴地拿這碟子去!
晴雯:我何嘗不也這麽說!偏二爺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着,就沒帶回來。[稍停頓,望望]
你再瞧,那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也還沒收來呢!
秋紋:[笑]提起瓶子,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那天見園子裏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子裏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地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着,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給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
[襲人站住聽,麝月刺繡聽,晴雯心不在焉。]秋紋:[略作停頓後]可巧,那天是我跟着二爺,捧着瓶子把花進上去的。老太太見了那瓶花,高興得無可無不可的,那時候正有不少人去給她老人家請安,老太太見人就指着那瓶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也想得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
[襲人走動着取東西,麝月靜靜地做針線活,晴雯取下頭發上的一丈青掏耳朵。]
秋紋:[自我陶醉]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可那天怎麽樣呢?她竟讓鴛鴦姐姐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襲人拿着東西去往外屋,麝月微笑,晴雯掏好耳朵,插回一丈青,拿起繡繃子打算繼續刺繡。]
秋紋:[越發沉浸在自我快感裏]及至到了太太那裏,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晴雯聽到她這樣尊稱那個女人,撇嘴一笑],周姨奶奶,好些個人,翻箱子呢,在找太太當日年輕時候留下的顏色衣裳,也不知為的是要給哪一個。一見我捧着花瓶去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二奶奶就在旁湊趣兒,一個勁誇寶玉又是怎麽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着衆人,太太自為又争了光,堵了衆人的嘴,太太是越發地喜歡了![提高聲音]
你們猜怎麽着?太太一高興,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你們說說看,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得意地晃頭]
晴雯:[輔之以肢體語言,笑]呸!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麝月一旁微微點頭笑。]
秋紋:[真誠地]憑她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啊!
晴雯:[高聲]要是我,我就不要![稍作停頓後]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擲下繡繃,站起,用手帕給自己扇風]把好的給她,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沖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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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從外屋進來,碧痕、小燕、四兒随進,麝月站起來接應。]秋紋:[站起來走近晴雯]給這屋裏誰的?我因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
晴雯:[扭開身子]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子去退給太太不成?
秋紋:[笑]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哪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
麝月:[笑]罵得巧!
碧痕:[同時笑道]可不是給了那西洋——
小燕、四兒:[跟上去,齊聲]——花點子哈巴兒了!
[晴雯樂不可支,秋紋愕然。]
襲人:[尴尬,強笑]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麽死呢!
秋紋:[恍然大悟,恢複常态,笑]啊呀,原來是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啊。[走到襲人跟前福了幾福]我陪個不是吧。
[其餘幾位圍觀,笑,互相推搡,晴雯誇張地模仿秋紋向襲人賠禮的神态動作。]
襲人:行啦行啦,都少輕狂些罷。誰去取了碟子來是正經。
麝月:那聯珠瓶得空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裏還罷了。太太屋裏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裏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收來是正經。
晴雯:[本已拾起針線,聽這話又忙擲下]這話倒是,我取去!
秋紋:還是我取去吧。你取你送到三姑娘那裏的瑪瑙碟去,豈不正好?晴雯:[雙手叉腰,笑道]我偏去太太屋裏取一遭!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臉雖對着秋紋,眼睛卻斜睨襲人。]麝月:[一旁微笑]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裏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環顧衆人,卻并不特別将眼光掃到襲人。]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裏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麝月轉身離開,秋紋追上她低聲詢問,碧痕、小燕和四兒湊攏叽叽咕咕,襲人只當沒聽見。]
晴雯:[往外走,走到門邊忽然扭頭對着屋裏,并不特別對着襲人,而是對所有的人,大聲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麽事情我不知道![随着晴雯跑出,閉光,幕急落。]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中國作家協會在大連召開了一個農村題材的小說座談會,當時作協的負責人邵荃麟,在會上提出了寫“中間人物”的主張。小說什麽人物都能寫,這本來是一個根本用不着讨論的問題,中國的古典小說也好,外國的古典小說也好,都有着極其豐富的人物畫廊。但在那個歷史的結點上,邵荃麟他感覺到受教條主義理論的束縛,小說創作的路子越走越窄,都落入了寫“英雄人物”與“反面人物”鬥争一番,最後取得勝利的窠臼裏,這樣的小說不僅違背了社會生活的真實狀态,也不可能具有藝術感染力,作家越寫越苦惱,讀者越讀越乏味。不消說,邵荃麟是一片好心、苦心,為的是繁榮社會主義文學創作。但是,會剛開完,階級鬥争的弦就更加緊繃,作家們遭遇到的已經不是一般教條主義的捆綁,而是更加肅殺的極左浪潮的席卷。不久,邵的言論就遭到猛烈批判,“寫‘中間人物’是資産階級修正主義的文學主張”,這場批判跟批判電影《早春二月》《北國江南》《林家鋪子》、戲劇《李慧娘》《謝瑤環》等文化批判一樣,成為了“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其實,把生活與小說裏的人物按“英雄”(或“先進”)、“中間”(或“落後”)、“反動”(或“反面”)來“三分”,已經是不科學的了。沒有比人更複雜的宇宙現象了。無論按照什麽樣的标準來衡量社會上的活人,都會發現,那些活人構成了一個長長的譜系,在可以用“好”與“壞”界定的社會角色之間,會有非常寬闊并且變化多端的芸芸衆生的譜段存在。況且,就是譜系兩極的,可以稱為“偉人”和“人渣”的那些生命,倘若再從縱向解剖他們的靈魂,那麽,也會發現出他們的複雜性、暧昧性。“偉人”與“偉人”“偉”得不一樣,而且其與“偉”相伴的,還會有不同的“非偉”甚至陰暗的成分;而即使被指認為“人渣”了,也有可能在其心靈深處發現亮點。作家應該本着自己的生命體驗,把自己熟悉的人物那生命存在的複雜性描摹出來。曹雪芹在《紅樓夢》的創作裏,就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
《紅樓夢》和《金瓶梅》很不一樣。後者沒有在書裏表達出超過“指奸責佞”、“因果報應”的社會理想與人文關懷,對筆下的人物刻畫生動卻缺乏審美指向。曹雪芹卻在他那長長的人物畫廊裏,賦與了對人物的審美判斷。他筆下有賈寶玉、林黛玉那樣的洋溢着個性解放光芒,使讀者從審美中獲得人生啓迪的形象,也有像趙姨娘那樣“蠍蠍螫螫”狠毒而又愚蠢、王善保家的那樣挾勢興風招來耳光等作者不藏其鄙夷,更令讀者齒冷的猥瑣角色。但總的來說,他寫的盡是“不好不壞、亦好亦壞、中不溜兒”那樣的芸芸衆生。在大觀園的丫頭形象譜系裏,他把每一個角色的性格都勾勒得鮮活跳脫,秋紋在上面那場戲裏,就一下子與別的丫頭區別了開來,成為了獨特的“這一個”。
跟怡紅院裏別的丫頭們相比,秋紋确實堪稱“中間人物”。
晴雯不消說了,是一塊爆炭,由着自己性子生活,她雖然喜歡寶玉,寶玉更喜歡她,卻從來沒有對寶玉私情引誘或嬌嗔轄制,對王夫人她毫無“權威崇拜”,對襲人所謀取到的“半合法姨娘”身份嗤之以鼻,她算得是一個反抗性的人物,秋紋跟她的心靈距離不啻千裏之遙。
襲人與晴雯思想境界、性格特征、處事方法全然相異,就思想傾向而言與薛寶釵的封建正統觀念強烈共鳴,但不能因此就把她定位于“反面形象”,或簡單地責備她“虛僞”、“奸詐”,曹雪芹是把她作為一個複雜的藝術形象來塑造的。襲人外表的柔順掩蓋着內心的剛強,她那股剛強勁兒以無微不至地滲透到寶玉生活的每一個毛孔中的“小心伺候,色色精細”,加以“情切切”地“嬌嗔”,牢牢地籠絡住了寶玉,使寶玉視她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依靠,并且也是很理想的長期性伴侶,她具有很強的主動進取精神,按部就班、耐心韌性地去争取個人幸福——成為寶玉除正室外的第一號側室。襲人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她該收時能收該放時能放。秋紋跟她一比,那就太渾噩了。襲人對王夫人與其說是效忠不如說是主動去參與合謀,她對家族權威“忠”而不“愚”。秋紋呢,對賈母也好,王夫人也好,除了仰望,沒有別的視角;不過是得了一點唾餘,就感恩戴德到不堪的地步。在晴雯與襲人之間,她的生存狀态和言談作派顯得那麽颟顸可笑。
或許她的性格與麝月比較相近。麝月是恬淡平和的,左有以天真魅惑寶玉的晴雯,右有以世故控制寶玉的襲人,她能與世無争,左右不犯,實屬不易。寶玉曾驚嘆麝月“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并在與她單獨相處時替她篦頭,但麝月的效襲人“盡責”,只不過是一種性格使然的慣性,并沒有謀求地位提升,更沒有取襲人地位而代之的因素在內;對寶玉給她“上頭”的意外恩寵,也并沒有仿佛得了彩頭似的得意忘形。麝月雖也很“中間”,卻比秋紋境界稍高。秋紋真是不堪比較。小紅攀上鳳姐那高枝之前,偶然給寶玉倒過一杯茶,恰好被合提一桶洗澡水來的秋紋和碧痕(有的古本“碧痕”寫作“碧浪”,想來與她專負責伺候寶玉洗澡相關)撞見,秋紋和碧痕一起醋意大發,後來找到小紅将其羞辱一番,當時秋紋的話聽來也頗鋒利:“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着做這個巧宗兒,一裏一裏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但她真好比燕雀難知鴻鹄之志,小紅表面上只是軟語辯解,心裏呢,秋紋輩做夢也想不到,人家早把怡紅院乃至整個賈府的前景看破,“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幹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就是後來攀鳳姐的“高枝”,也絕非希圖在那“高枝”上永栖,不過是為的“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秋紋等凡俗人物怎會知道,就在她們以為小紅是要在怡紅院裏“争巧宗兒”而潑醋詈罵的時候,人家已然大膽“遺帕惹相思”,鎖定了府外西廊下的賈芸,為自己出府嫁人的生活前景早做打算,一步步堅實前行了。拿秋紋跟小紅相比,她不僅太“中間”,也太庸俗,太卑瑣。難怪姜祺說:“一人有一人身份,秋姐諸事,每覺器小。”所謂“器小”,就是精神境界卑微低俗,沒有什麽亮點。
确實如此。芳官的性格鋒芒不讓晴雯,王夫人對她興師問罪,她敢于随口頂撞。四兒,原叫蕙香,她跟寶玉生日相同,就敢說出“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的玩笑話,為這一句話她被攆逐,但也不枉在怡紅院一場。春燕,也就是小燕,她夠平庸的了,但畢竟她還記得寶玉說過的一段關于女兒從珠寶變成失去寶色,嫁人後竟變成魚眼睛的一段話,她或許并不懂得那段話的深刻內涵,但她聽了記住,并在關鍵時刻能完整地引用出來,說明她的精神世界裏,多少還滲透進了一點新鮮的東西。連墜兒的偷竊蝦須镯,我在另文有過分析,指出也是一種對現實的消極反抗,總算做了件不平庸的事情。最接近秋紋狀态的是碧痕,第三十一回裏晴雯透露,一次碧痕伺候寶玉洗澡,足足兩三個時辰,洗完了別人進去收拾,發現水淹着床腿,連席子上都汪着水,可見碧痕起碼還享受過一點浪漫。晴雯的話頭裏并沒有提到秋紋,秋紋雖然跟碧痕共提過一桶為寶玉準備的洗澡水,但她似乎到洗澡時就不再參與了,否則“嘴尖性大”的晴雯不會不點她的名。這樣看來,秋紋可真是既無大惡也乏小善,既無城府也不浪漫,成為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個具體環境裏最庸常鄙俗的一個生命。
安東·契诃夫的全部作品,包括他的小說與戲劇,貫穿着一個主題,就是反庸俗。過去有論者論及這一點,一唱三嘆。
契诃夫當然了不起。反庸俗,這确實算得是人類各民族文學作品最相通的一個偉大主題。但有論者提出契诃夫是世界上頭一位着力于反庸俗的作家,則尚可商榷。我以為,曹雪芹的《紅樓夢》,其實也自覺地貫穿着反庸俗這一偉大的主題。
什麽是庸俗?平庸不是罪過。世人裏平庸者屬于絕大多數,對這絕大多數“不好不壞,亦好亦壞,中不溜兒”的芸芸衆生,總體上說,不應該責備,而應該憐惜,尊重他們的生存,理解他們的心境,說到底,革命者倡導革命也好,改革家推行改革也好,其目的,都應該是造福于這數目最大的社會群體。平庸的生命不要去傷害,不要去反對。不要把反庸俗,錯誤地理解為針對社會芸芸衆生,去否定他們的生存權,對他們實行強迫性改造。庸俗,指的是一種流行甚廣的精神疾患,這種疾患猶如感冒,一般情況下,雖然具有多發性、反複性,卻并不一定致命。但是如果一個社會庸俗泛濫,那就像流行性感冒肆虐一樣,會死人,會造成整個社會的損傷,絕不能等閑視之。
庸俗這種社會疾患,不僅“中間人物”大都感染,某些“先進人物”乃至“英雄人物”,有時也未能免俗。惡人那就更不消說了,盡管也真有“高雅的惡人”,但“俗不可耐”是絕大多數“反面人物”的典型特征。
這裏只說集中體現在一般庸人精神裏的庸俗疾患。秋紋就可以作為個案加以剖析。
懼上欺下。這是庸俗的典型表現。秋紋對上層主子的“權威崇拜”,上面已經揭示過了,她對地位比自己低的小紅“兜臉啐了一口”然後破口大罵,上面也已經講到。而且,在其他丫頭們都并不覺得以“西洋花點子哈巴兒”影射襲人,以及諷刺一下王夫人賞賜襲人衣服,算是什麽罪過的氛圍裏,秋紋明明“不知者不為罪”,卻還要真誠而謙卑地去跟襲人賠不是,這場景想必也已經刻進大家心中了,而這一切又都并非是她為了謀求自己的進一步發展,只不過是希望穩住既得利益而已,正所謂“器小”,令人哀其精神世界的淺薄、狹隘。書裏其實還有一些涉及到秋紋的細節,表現出她那樣的生命的庸俗疾患的另一方面,就是“背景意識”。什麽叫“背景意識”?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自動或被動地處于社會網絡的一個結點上。每個結點的社會等級是不一樣的。社會結點其實是會變化的,個人的“結點背景”随社會的變化也會轉換,甚至會發生翻覆性的轉換。庸俗疾患的表現,就往往會反映在為人處事時,以自己的優勢“背景”自傲,而從比自己“背景”差的人物的謙恭中獲得廉價的滿足。
第五十四回,濃墨重筆寫的是“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曹雪芹卻也在兩大主情節之外,特意寫了字數不菲的若幹“過場戲”,其中就有秋紋的“戲份”。他寫的是,元宵節榮國府大擺宴席,熱鬧不堪,寶玉忽然想回怡紅院靜靜,沒想到回去還沒進屋,發覺鴛鴦正陪處理完母親喪事的襲人在裏邊喁喁私語,就沒進屋,悄悄地又往回返,在園林裏他內急,走過山石撩衣小解,當時随身伺候他的,是麝月和秋紋。正如第三十七回秋紋自己所說,就賈母而言,“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賈母只記得襲人,看寶玉回屋并無襲人在側,說“他(指襲人)如今也有些拿大,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可見雖然賈母因為送桂花賞過秋紋幾百錢,卻根本記不得她名字,認為是無足輕重的“小女孩子”;當然後來聽人解釋,知道襲人是因為喪母熱孝不便前來,才不再深究。那麽,秋紋明明剛聽見賈母對襲人看重而輕蔑她和麝月的說法,按說應該心中不快才是,至少,應該不必馬上引賈母這個“背景”為榮吧,但曹雪芹很細膩地寫到,寶玉小解後自然需要洗手,“來至花廳後廊上,只見那兩個小丫頭一個捧着個小沐盆,一個搭着手巾,又拿着漚子壺在那裏久等。秋紋先忙伸手向盆內試了一試,說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裏弄的這冷水?’小丫頭笑道:‘姑娘瞧瞧這個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滾水,這還冷了。’正說着,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着一壺滾水走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兒,這是老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吧,那裏就走大了腳!’秋紋道:‘憑你是誰的,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是秋紋,忙提起壺來就倒。秋紋道:‘夠了。你這麽大年紀也沒個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寶玉洗了手,那小丫頭子拿小壺倒了些漚子在他手內,寶玉漚了,秋紋、麝月也趁熱洗了一回,漚了”,這才跟寶玉回到賈母跟前,繼續與宴看戲。秋紋就是這樣以自己依附的“強勢背景”,把那老婆子震懾了一回,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這是非常生動也非常深刻的對庸俗心态的刻畫,同時也是對庸俗的一次不動聲色的批判。
這裏附帶指出一點,就是通過上面我引出的這節文字,可以清楚地知道,作者雖然在全書開篇時聲言,所寫是“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反失落無考”,其實大量的細節是把朝代和邦國逗漏得很清楚的。你看那老婆子開頭拒絕給滾水,是怎麽開口說話的?她先諷刺性地叫了聲“哥哥兒”,那當然不是叫寶玉,而是叫跟她要滾水的丫頭,有的年輕的讀者看到這裏可能就糊塗了,曹雪芹怎麽這樣寫呢?就算那婆子老眼昏花,認不清叫她的是哪屋裏的丫頭,總也不至于連男女也分不清呀?這你就應該知道,“哥哥兒”就是“格格兒”,是滿語的音譯,意思是貴族家庭的小姐,這種語彙是只有清朝才有的,可見作者寫的是清朝的故事。那老婆子明知道問她要水的不過是丫頭,不願意給,就故意諷刺地稱她為“哥哥兒”,意思是你配嗎?你以為你是誰?當然,秋紋挺身而出,抛出“背景”,老婆子才意識到遇見的是比“格格”更尊貴的公子屋裏的人,滿賈府誰不知道賈母對寶玉的疼愛,捧鳳凰似的,別說自己泡茶的水舍得給他用,就是寶玉忽然想要天上的星星,恐怕也會立即派人去取下來!另外,那老婆子還說了句諷刺話:“勸你走了舀去吧,那裏就走大了腳!”可見那問她要滾水的丫頭是纏足的。《紅樓夢》是一部交融着滿、漢兩種文化的書,書裏的女性,有的是天足,因為滿族婦女是不纏足的,書裏“四大家族”的女性,應該都是天足,有的丫頭是滿族人,也是天足,但有的女主子,卻可能是漢族,纏足的,比如第六十三回寫寶玉“忽見邢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就是形容小腳女子的步伐;丫頭裏很多都是漢族,纏足,所以她們互相笑罵,有個詞是“小蹄子”。而這一細節裏,老婆子說“那裏就走大了腳”,就是諷刺這類丫頭纏了足不願意跑路。
再說秋紋的庸俗。她那“背景意識”,在第五十五回又一次發作。當時因為府裏頭層主子都參與朝廷裏老太妃的喪事去了,鳳姐又病着,因此王夫人委托探春理家,再由李纨、寶釵襄助。幾件事過去,人們就普遍感覺到,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加上文化水平高,有殺伐決斷,卻比鳳姐更精明沉着。平兒很快就意識到,在探春面前絕不可有什麽“背景仗恃”的特權心理,必須以繞指柔來應付探春的剛毅決斷,這就是平兒的不俗、超俗之處。但秋紋怎麽樣呢?她大搖大擺去往探、纨、釵辦公所在的議事廳,廳外嘗到探春厲害的衆媳婦馬上告訴她,裏頭擺飯呢,勸她等撤下飯桌子再進去回話。秋紋是怎麽個反應呢?她嘻笑着說:“我比不得你們,我那裏等得!”她覺得自己有“背景”,應該享受“特權”,就不停步地要往廳裏闖,這時候也在廳外的平兒立刻叫她:“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裏充什麽外圍的防護?”直到平兒把已經發生過的情況,以及大家共同面臨的形勢細細地告訴了她,指出這回探春理家可是“六親不認”,而且專門要拿幾家“背景”硬的來“作法子”,以樹權威,秋紋才清醒過來。如果秋紋不俗,她也仍可堅持争一下“特權”,充一條“好漢”,但她是怎麽個表現呢?聽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裏,沒的碰一鼻子灰。”來時氣吼吼,去時灰溜溜。庸俗者就是這樣,他們并不能捍衛“光榮”而只是謀逐“虛榮”,并不能堅持“進取”而随時可以“退避”;他們随波逐流,得空隙就洩,見堤壩就退;他們欺軟怕硬,崇拜“權威”,卻既不能從低于自己的存在裏撈到多少好處,更不能改變不入“權威”眼的卑微地位。
庸俗不是一種政治品質問題,甚至也不是一個道德問題。企圖通過政治教育、政治批判或者道德說教、“道德法庭”來消除人們心靈中的庸俗,是不可能取得效果的。
庸俗是一種超政治的東西。三十年前,“文革”快要結束了,一次我同一位年紀比我大兩輪的人士騎車路過北京西四南大街,那裏有一幢舊房子忽然引出了那位人士的喟嘆。後來我們在一家小飯館喝啤酒閑聊,他說起,1948年,那幢房子是個郵政局,他去那裏面寄東西,因為他說自己是“市黨部”的,郵政局裏的人就把他奉為上賓,請他坐,給他倒茶,賠他笑臉,向他道乏,完了事,出門還給他“叫車”(當然,不是汽車而是黃包車)。那天那回他得到的“背景禮遇”,竟令他經歷過那麽多的政治社會風雲以後,偶一回憶,仍滿心歡喜。這令我十分震驚。1948年的“市黨部”,當然是國民黨的機構。1949年10月以後,尤其在“文革”當中,此公因為曾加入過國民黨并一度在“市黨部”跑腿,不知受了多少審查,遭到多少批判甚至批鬥,為此“背景”他可以說是已經付出了許多慘烈的人生代價,但那天在一起喝啤酒,酒湧上臉,他所引為得意的“人生片段”,竟依然是那回因有強勢“背景”而獲得的“禮遇”!當然,他能在我面前放言,是因為他信得過我,知道我絕不會把他的“懷舊”上綱上線、加以揭發。但他也絕對想不到,我心裏在怎樣地腹诽他。1948年,那時共産黨解放軍已經圍住北平,那些郵局職員那樣“善待”他,不過是一種敷衍,但人家以庸俗待他,他也就以庸俗為樂。現在那位對1948年的“郵局禮遇”一憶三嘆的人士已經作古,不可能再看到我這篇文章。我現在要對大家說,總體而言,他那樣一個“中間人物”實在算得是一個善良的、本分的、怕事的、謙卑的人,但他那天所自我曝露出的一種心态,和《紅樓夢》裏的秋紋一樣,都如同一面鏡子,照出了人世間庸俗疾患的“症結”。
秋紋一類的生命确實“器小”,但我們對這些有着庸俗疾患的個體生命應該理解多于批評、憐憫多于嘲諷。秋紋器小究可哀。我們要哀其不幸感染了庸俗病毒而不自知。
什麽辦法能夠療治庸俗?其實回答可以非常明确,那就是由一部分文學藝術承擔起這個心靈熏陶的任務。曹雪芹的《紅樓夢》就具有反庸俗,或者說是療治庸俗的潛移默化的作用。細讀細品這樣的文學藝術精品吧,樹立起個體生命的尊嚴感,将自我與他人,與群體,與天地宇宙,和諧地融為一體。
原是天真爛漫之人
一位來訪的年輕朋友看見我在電腦上敲出這個題目,不假思索地說:“啊,你這回是要寫晴雯吧?”
我對他說,會提及晴雯,但“原是天真爛漫之人”這句考語,曹雪芹可不是寫給情雯的,他就猜:“黛玉?芳官?……”
這位年輕朋友對《紅樓夢》文本不熟悉,産生這樣的反應是不稀奇的。我就告訴他,這個對人物的直接性評價,出現在第七十四回,是曹雪芹對王夫人秉性的一個概括。年輕朋友吃了一驚:“真的嗎?怎麽會呢?王夫人她‘原是天真爛漫之人’?!”
從1954年以後,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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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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