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九十回之謎[2]——賈惜春之謎
上一講我告訴大家,關于賈惜春的命運結局,曹雪芹會在八十一回以後第一個情節單元裏面,就加以描繪交代,為什麽?因為我經過研究以後認為,賈惜春出家不應該是在寧榮二府被徹底抄沒之後,而應該是在這之前。高鹗怎麽寫的呢?
高鹗寫賈惜春為什麽要出家啊?是因為地臧庵來兩個姑子,說了一番很膚淺的修善果一類的話,賈惜春就動心了,就要去當尼姑。這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賈惜春出家有很深刻的心理契機,而且通過賈惜春的出家,曹雪芹所要表達的是一個很深刻的意蘊。
賈惜春在前八十回裏面正面描寫她的文字不是很多,在很多場合她是作為一個陪襯出現,是次要角色。但是有一回為她立了一個正傳,這就是第七十四回後半回,在抄檢大觀園的事情發生之後,她主動讓人把她的嫂子尤氏叫過去,說她有話要說。在抄檢大觀園的時候,其實賈惜春那兒沒有什麽太多的事,她的大丫頭叫入畫,在入畫箱子裏翻出一些東西是男人的用品,但是入畫跟迎春的大丫頭司棋完全不一樣,不是她跟外面的男人有什麽暧昧關系,是她哥哥在寧國府當差,得了賈珍一些賞賜,沒有別的能妥善保存的地方,就寄存到妹妹這裏。所以尤氏見了以後覺得這不算什麽大事,說你看鬧的,官鹽成了私鹽了,意思就是說一看這些東西都是她丈夫賞給那個小厮的,既不是偷的,也不存在什麽奸情,是來路正當的一些賞賜品。當然根據府裏面的規矩,奴仆不跟主子打招呼,私自把這些東西傳遞過來,也是不對的,但這是一個小錯。所以尤氏主張責備入畫幾句就算了,讓她繼續留下服侍惜春,可是惜春不幹。惜春的性格很古怪,在抄家的時候一抄出入畫這些東西,她就說鳳姐姐,你們要打把她帶到外面打去,我聽不慣的。惜春是這麽一個人,心很冷,意志又很堅定。那麽她跟尤氏就戗起來了。尤氏本來以為只是讨論關于處理入畫這個丫頭的問題,沒想到惜春越說話就越吓人。惜春怎麽說啊?惜春在尤氏面前主動提出來,今後她跟寧國府要一刀兩斷,斷絕來往。為什麽啊?她說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背地裏有人議論什麽多少不堪的閑話,我要再去,連我也編排上了。她說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勖住,而我只是要保住我自己就夠了。又說,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連累我,而且她還說,古人還有話: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一句一句都戳尤氏的心。說到最後,甚至說了這樣的話: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麽教你們帶累壞了我?這話可太厲害了!尤氏就無法承受,就賭氣帶走入畫,惜春從此果真地杜絕寧國府了。
有的紅迷朋友可能會覺得,惜春那些話很好懂啊,你寧國府穢聞糗事特別多,是不是?柳湘蓮說得好,你寧國府除了門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恐怕連貓狗都不幹淨,因此所謂每每有人背地裏風言風語說一些事,無非就是說寧國府一些淫亂的事情。那麽這些事尤氏她也不愛聽,但是不至于覺得戳心窩。因為大家知道早在小說的很前面,秦鐘到寧國府裏來做客,送客的時候管家派老仆人焦大去送秦鐘回家,焦大借着酒勁兒就大罵,把賈珍都罵出來了,把寧國府那些穢聞糗事來個大揭底,尤氏當然也不高興是吧?但是她沒有精神崩潰,她都還能沉住氣,沒有失态。因為在那個時代,那種社會,像賈珍這種貴族老爺,有些男女關系上的醜事糗事,不稀奇,妻妾一般都只能承受下來。所以,惜春所說的這些風言風語的閑話,可能包括這樣一些涉及男女關系,府內淫亂的一些傳言,但那絕不是這些風言風語的核心。
這些風言風語的核心是什麽?還應該就是你們寧國府藏匿過義忠親王老千歲的骨血,你們那蓉大奶奶死得突然,死得離奇,第十三回明文寫出,秦可卿死訊傳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疑心”就是風言風語的主軸。當然,關于秦可卿的真實出身,以及她猝死的真實原因,主子層的人也未必全清楚,底下仆役更難知悉底裏,但是事情做得再機密,沒有不透風的牆,人家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但是人家會置疑、會每每背地裏風言風語地議論。現在寧、榮兩府到了八十一回以後,已經是山雨已來風滿樓了,這個大廈雖然沒有立刻傾倒,嘎啦嘎啦亂響了,因此府裏面的議論就會有增無減,包括上房那兒來了幾個甄家的女人,氣色不成氣色,幹什麽機密事呢?就是你藏匿罪産,下人不可能完全知道,但是可以竊竊私議,那麽從而聯想起當年秦可卿之死,又會把當年的疑心翻騰出來,加以議論。當時寧榮兩府肯定是政治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大浮動的那麽一種氛圍。
惜春她是一個有眼光的人,不是一個膚淺的人,她就意識到要壞事,有可能這個家族的新罪舊罪被皇帝一起算總賬。而且她就意識到,她畢竟是賈珍的胞妹,按戶籍她是寧國府的人,只是因為堂祖母史太君喜歡女孩子,才接到榮國府來住,因此,如果寧國府出了事,被皇帝追究,她就會被牽連,于是,她為了自保,第一步,就要當衆把自己和寧國府切割開來,當然,以後也還要跟榮國府切割,但那是第二步,第一步是“矢孤絕杜絕寧國府”,就是宣布我跟你們寧國府從此斷絕一切關系,我清清白白一個人,你們幹的那些不幹不淨的事情,跟我無關,不要帶累壞了我!賈惜春進入了一個唯求自保的思路。你讀《紅樓夢》讀不懂賈惜春這個思路可不行。
在第五回,《金陵十二釵正冊》裏關于賈惜春冊的判詞,以及《紅樓夢十二支曲》裏關于賈惜春那首曲,其實早就點明,在寧榮兩府當中,對于家族的敗落,她和秦可卿一樣,是先知先覺,早有預感的。秦可卿死前給王熙鳳托夢,念出的偈語是:“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需尋各自門。”關于惜春的判詞和曲子裏,有與之相呼應的預言:“勘破三春景不長”“将那三春看破”。她就知道,這個家族的好日子也就是這麽三五年的事,準确地說也就是三個春天,三個美好的春天一過,就會出現殺機,整個家族就會崩潰,就會家亡人散各奔騰,所以她雖然年紀很小,就自己拿定主意,我得把自己解脫出來,我得早做打算,惜春是這樣一個人。
所以她一看榮國府先亂起來了,抄檢大觀園了,抄到她屋裏了,把入畫箱子裏的東西都薅出來了,她覺得是個機會,尤氏本來并沒有到她那兒看她,她主動讓人把尤氏請過來,就跟你說明白,今後咱們一刀兩斷,尤氏始終聽不明白她的意思,跟她還在那兒勸。最後她說,把話說到底,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麽教你們帶累壞了我!她什麽意思啊?不是說我一個小姑娘,你們男女關系方面很淫亂,人家會議論說我也很淫亂,我想她這種擔心即使有,也不會很嚴重,她最擔心的什麽啊?你們做了一些早晚會被皇帝清算的事情,可能連累到我。所謂每每在背後風言風語議論,會議到她,會議論到什麽程度啊?有人說她一個小姑娘,跟她哥哥一樣,亂搞,她當然也不願意聽,這種議論當然很可怕,但那麽議論她的可能性,其實并不大。最可怕的議論是什麽啊?藏匿了一個秦可卿,會不會還有一個呢?她是誰啊?可能懷疑到她的來源,對不對?你替她想想恐怖不恐怖啊?哥哥嫂子藏匿秦可卿,做這種事情,到頭來連累上了我,怎麽辦啊?所以賈惜春她早做打算,她的出家不是單純地要結善緣、修善果,就算有這個內容,也是其次的,她要自救,要把自己跟寧國府、榮國府的那些政治性的行為剝離開,要在皇帝追究兩府罪行,實施抄家之前,就劃清界限,離府出走。
若等到抄家的時候,就來不及了,抄家時候誰都跑不了,抄家時候犯官的妻妾、子女都要當做犯人拘押起來的。成年的可能是一種處置辦法,未成年的是另一種處置辦法,都是要在皇權威嚴下進行嚴厲處置的。但是如果你這個家族的罪行還不到誅九族的程度,在這個前提下,如果你是一個嫁出去的姑娘,或者是已經離開家族出家了的子弟姑娘,那麽在當時的法律下還是可以免于追究的,包括府裏面一些仆人,如果在整個府邸被抄家、被治罪之前把自己贖出來了,離開這個府邸了,去獨立生活了,而這個犯官他的罪行在被勘察的時候又不牽連到你,那麽也可能也就混過去了。
賈惜春應該就是在寧國府和榮國府被抄家之前,她就沖出了這個府邸,走上了街頭,找到了一個尼姑庵,叫做“缁衣頓改昔年裝”,缁衣就是黑衣服,黑色的尼姑服,她每天托着一個飯缽,沿街乞讨,就成為了一個游動的尼姑。等到皇帝來懲治寧國府和榮國府,進行大抄家的時候,即便查明有這樣一個小姐,但是确認她已經出家,而她和這個家族的那些罪行又沒有直接牽連,就有可能不再追究她,她就得以保存自己的性命,同時保存自己一份相對的自由。賈惜春是這樣一個人。
想起來我們應該是很難過的。書裏描寫,林黛玉進府的時候,見到的賈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後面的情節流動中,她雖然在慢慢長大,但是她沒有嘗到多少少女的歡樂,她還沒有過愛情的體驗,還不像林黛玉、薛寶釵,盡管最後是個悲劇結局,起碼愛過,享受過愛,這是人生當中很重要的一個環節,而惜春呢,我們通讀前八十回,她是一個沒有享受到愛的,沒有被愛來叩問的這樣一個女性。但是她卻面臨她的家族整個要被連根拔掉的這樣一個悲慘大結局,她只能是自己保自己,和自己的兄嫂切割開,最後她又和榮國府切割開。
那個時候像這種侯門繡戶的小姐,平時是不但大門不許出,二門也不許随便邁的。所以有人會懷疑,惜春走得出去嗎?那麽在大家族即将覆滅的前夕,門禁會出現一些漏洞,她是有機會從榮國府出走的。而實際上曹雪芹在八十回以後,就會這樣來寫出她的結局。她走出了榮國府,就再也不回頭了。寧國府她早就杜絕了,榮國府她也就再也不去想了,她越走越遠,“可憐侯門繡戶女”,到晚上,就“獨卧青燈古佛旁”。
在第七十四回寫賈惜春杜絕寧國府的時候,她跟尤氏說話一句比一句狠,書裏說“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尤氏有什麽心病啊?主要恐怕還不是自己丈夫如何花心,或者說當年有一個兒媳婦如何淫蕩,她的心病還是因為牽扯到政治上的很大的問題,藏匿過義忠親王老千歲的骨血啊!在聽到惜春一句一句往下說,幾乎就要捅破這層窗戶紙時,尤氏那麽一個很寬厚溫和的人也承受不住了,心內羞惱激射,臉容話音随之失态,最後姑嫂兩個撕破臉,決絕了。
那麽在惜春跟尤氏講話當中有一句話你得細讀,有的讀者讀書很粗糙,他不細想,應該細讀,應該注意到,惜春堅決要把入畫退回寧國府,說:“嫂子來的恰好,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有這個話吧?有不少讀者有疑問,說或打,或殺,或賣?怎麽排列的啊?我初讀《紅樓夢》的時候也有這個疑問,按說打、殺、賣對于當時社會裏的一個生命來說,最恐怖應該是被殺,是不是啊?排列方式應該是被打、被賣、被殺。可是呢?所有古本裏面包括通行本寫法都一樣,都是這樣的排列順序,叫做被打、被殺、被賣。這是怎麽回事啊?這裏邊大有文章啊,讀《紅樓夢》你讀不懂這些地方你算白讀了。
你要懂得,在清朝,皇帝抄官員的家那是很恐怖的事情,高鹗續後四十回也寫了榮國府被抄,寫得夠客氣的,真實的抄家是什麽樣子,我們可以參考一些有關資料。比如說在清朝有一個叫蕭的人,寫了一部書叫《永憲錄》,《永憲錄》有正編有續編,它的續編裏面有一個很明确的記載,說雍正朝有一個學政,叫做俞鴻圖,一提學政咱們會想到,《紅樓夢》裏面寫賈政一度被皇帝派到外面出差幹嘛去了?就是主持地方科舉考試,就是學政,就幹這活去了。那麽這個學政被抄家的時候呢,他妻子一聽說抄家人進門了,立刻就上吊自殺了。這倒也罷了,那家有個孩子,一看到那個景象以後,根據當時的官方文檔記載,就活活地給吓死了。你想那個時候,皇帝抄家多殘酷啊!
那時候被抄家的官員他自己先就要被拘禁起來,他的妻妾和他的子女也就都成了由皇帝處置的“動産”,等于是戰利品,待處置。那麽仆婦們,就更慘了,會先整體被圈禁起來,編好名冊,然後怎麽樣呢?其命運的排列順序就是或打、或殺、或賣。這話怎麽講啊?舉一個實際例子你就明白了。大家知道,《紅樓夢》雖然是小說,可是跟純粹虛構的那種小說不同,它具有家族史、自傳性的色彩,其中許多藝術形象都是有生活原型的。比如書裏面的賈母的原型,就是曹雪芹的祖父那一代,蘇州織造李煦的一個妹妹。當時曹雪芹祖父曹寅擔任江寧織造,李煦擔任蘇州織造,兩家人好得不得了,李煦就把這個妹妹嫁給了曹寅。後來曹雪芹寫這個書,他真事隐、假語存,把這樣一個來自李家的祖母寫進去,構成史太君賈母的藝術形象。李煦在康熙朝風光得不得了,康熙一度特別喜歡他,但是,康熙死掉以後,雍正一上臺,立刻就治了李煦的罪,抄了他家,把他拘禁起來,審問,審理他案子的時間很長,好幾年裏,李煦都在等待發落,到雍正五年,才形成終判,流放到邊遠苦寒的打牲烏拉,給披甲人為奴,雍正六年初死在那裏。他的妻妾子女,他的家裏的仆婦,什麽樣的命運呢?有官方記載,從雍正朝的檔案裏面可以查到。檔案記載,李家被抄了以後,男女老幼一共有二百餘口,皇帝當時先讓抄家的官員在蘇州,把他們統統賣了。結果蘇州沒人敢買。有的人過去得過李家的好處,不忍心買。有的雖然恨李家,但是不知道以後事态怎麽發展,不敢買。雍正皇帝得到奏報,批示說,那就都給我運到北京來。于是就往北京押運,就當牲口一樣押運。這些人在皇帝眼中不是什麽活潑潑的平等的生命,是一些活動的財産,這些活財要運到北京以後另行處置。那麽就像運貨一樣往北京運,慘極了。在路上就死掉一名男子、一名婦女、一名幼女。這是有官方文檔記載的,這不就等于被殺了嗎?還沒賣,就先死了。最後押到北京的,一共是二百二十七個人,其中李煦的妻妾子女,就是屬于主子這個階層的一共是十名,仆人一共是二百十七人。押解他們的官員檔案上都有記載,叫做江南理事同知,這是官名,名字叫做和升額,當然是個滿族人。到了北京以後就開始賣這些人,他的妻妾子女也來當做活的商品來賣,當然可能價格會定得稍微高一點,那些仆婦也要賣,可能價格就定得低一點,有的可能還附送。那麽先變賣了多少個呢?先變賣了二百零九個,陸續賣掉了。那麽還有八個人呢?當時就沒有賣。為什麽沒有賣?這八個人經皇帝所指派的官員審查,認為和李煦的一些罪行有直接關系,是活口,還要留下來,再加嚴刑拷打,挖取他們的口供。你看,那時候作為罪家的家屬和奴仆,先打你這是不消說的,有的要嚴刑拷問,套出口供以後,可能得出結論,你這活財我不要留,我就把你殺了。那些留下來的,也許有人覺得不如死掉,你殺了我吧,但是沒那麽便宜,你想被殺,你還沒那個資格,你得給我活着,我要拿你賣錢,你去給買你的人當奴才。所以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要獲得一個被賣的資格,是到最後階段,殺了該殺的以後,才輪得到你留下被賣。
所以說在清朝,一個家族遭到抄家的命運以後,他的家族成員從妻妾子女到底下來這些男女仆婦,他們的命運前景的排列順序就是:被打、被殺、被賣。曹雪芹通過惜春的話語這樣排列,是非常嚴格地按照當時社會上實際存在的情況來下筆的。被賣其實是最慘的,那時候罪家被當做活財的那些人,多有生不如死的想法,也會有人試圖自殺,但是看守的人連你自殺的機會都會堵死,最後你可能就會被在光天化日下,像牲口那麽當衆賣掉。有人說會說:你講得太恐怖了啊,會那麽慘嗎?你可以查當時的檔案,有李煦家的那些人被拍賣的具體記載,賣他們的地點在崇文門。北京崇文門,那裏現在有很宏偉的商廈,很美麗的花壇,但是雍正初年,皇帝下令在那兒拍賣活財。當時拍賣李煦他家人口的官員名字,檔案上都有記載,叫五十一。有人會驚訝,這叫什麽名字啊?怎麽一個數碼啊?要知道,在清朝,有不少滿族人用數字作自己的名字,在當時這不奇怪。
賈惜春也是有原型的,她應該也是曹氏家族當中跟曹雪芹平輩的一個女性。在那個社會,雖然這個女性在閨房裏面消息來源是比較匮乏的,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前面就講了一個留杩子蓋頭的小厮,他都說別看我在角門這兒聽哈,內裏我也有兩個成體統的姊妹,什麽事瞞得了我們?連府裏最底層的小厮都有信息來源。因此在寧國府、榮國府已經風雨飄搖時,賈惜春一定得到某些準确的信息,更會聽到很多風言風語的傳聞。比如甄家已經被治罪了,甄家那些仆婦甚至于包括甄家的妻妾子女,可能就已經押往北京,在崇文門那兒被賣了,聞之能不驚心嗎?在生活當中,賈惜春的原型,她就會聽到,她的堂祖母,也就是賈母的原型,其哥哥李煦家,被抄了,一大家子人,全面臨被打、被殺、被賣的悲慘命運。惜春的原型聽到這些信息,呈現出來的狀态就跟別人不太一樣。她就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我得早拿主意,我不能等到最後抄進來,把我一籠統地拘禁,往崇文門一運,讓五十一去賣,那不得了,對不對?你甚至想被殺人家能都不殺你,你還能動,還能驅使,那就要把你的剩餘價值榨幹到最後。她很可能就要被家族牽連,拿去賣掉,那是最凄慘的,所以她要躲避這樣一個結果。于是她就想出來,我第一和哥嫂切割,第二,走出府第,第三,我出家當尼姑。等到你來抄我們家,或者你找不到我,或者你打聽到我已經出家了,你又查不出我跟家長們那些罪行有什麽具體的參與活動,你就只好放我一馬吧?根據書裏的描寫,賈氏宗族的罪不到滅九族的程度,如果皇帝要滅你九族,你到哪兒也不行,到哪兒都能給你薅出來。不到那個程度那麽你已經出家了,就可能放你一馬,如果你一個女士你嫁出去了也可能放你一馬。有人會問,歷史上真實的生活裏,有官員被抄家懲治,而其親戚如你所說那樣,還能幸存的例子嗎?其實雍正朝曹雪芹他們家就屬于這種情況。曹,他是繼承曹寅、曹來當江寧織造的,雍正六年他被抄家了,逮京治罪,相當慘,但是沒有慘到滅九族的程度。曹寅有一個女兒,老早在康熙朝就嫁到了北京城,成了平郡王的王妃,後來還生下了小平郡王。這位女子是曹的姐姐、曹雪芹的姑媽,曹被治罪以後,這位已經出嫁的姐姐沒有被株連,沒有一起治罪,還是王妃。當然平郡王自己也惹出一些事,皇帝也有過處分,但那是他家自己的賬。這說明當時确有一個皇家“游戲規則”,一個女性已經出了嫁,或者出了家,那麽你家族獲罪時,就可以放你一馬。惜春的原型懂得這個“游戲規則”,所以她就以出家來避免受到牽連。賈惜春,是在那樣一個黑暗的時代,那樣一個各種矛盾逐步激化的歷史時期,那樣一個侯門繡戶的閨中女兒,她預感到自己家族不祥的前景,她就在大廈傾倒之前毅然走出了家門,最後她就缁衣乞食。在清朝有人讀到過曹雪芹原本《紅樓夢》裏八十回後的內容,不僅是我在這次系列講座一開始提到的富察明義讀到過,也有其他人讀到過,這些人在他們留下來的文字筆記裏面,有的就記載了他們所讀到的八十回後和高鹗所續的不一樣的內容,其中就有人說,他看到的,就有賈惜春捧着飯缽沿街乞讨的情節。你現在可以想象一下,在古城幽長的街巷裏,有一個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女子,她披着黑色的尼姑衫,捧着一個飯缽,踽踽獨行,往前移動。她這樣做只是為了避免被打、被殺、被賣的悲慘命運。她不會有什麽更好的前景,她只是,第一保了一條命;第二,相對還有一點個人行動的自由;晚上她就會在破落的尼姑庵金漆剝落的佛像下睡覺。清晨起來以後再繼續地缁衣乞食。這是怎樣凄怆的情景啊!
高鹗續書寫的是,賈家沐皇恩、複世職、延世澤,寧、榮兩府全恢複了,賈珍也得到皇帝赦免,回來以後重新整理寧國府,賈珍就說了,那就把攏翠庵圈進來。大家知道原來大觀園是拆了一部分寧國府的花園構成的,所以重新整理寧國府的時候,是可以把大觀園攏翠庵給圈進來的,這點高鹗寫得并不錯。但是賈珍說,就讓四妹妹在那兒靜養吧,因此好像賈惜春最後不但沒有離開賈氏家族,甚至還回到了寧國府裏頭,她出家,是就地出家,在攏翠庵裏安身。這就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了。
附帶說一下,攏翠庵的古本《紅樓夢》上有兩種寫法,一種是木字邊,是簾栊的栊,“栊”的讀音是“龍”,意思是形容庵裏面的植物修剪得特別好,青翠的植物像簾栊一樣;另一種寫法,“攏”的偏旁是提手,讀音是第三聲,意思是形容青翠色的植物仿佛被集中在一起非常豐茂。這兩種寫法都能成立。現在通行本裏你讀到的往往都是栊翠庵,我個人取攏翠庵的寫法,因為我認為曹雪芹這個文本的遣詞造句是非常考究的。大家知道,大觀園裏面有一個很重要的水系叫做沁芳,有沁芳閘,有沁芳亭,沁是一個動詞,芳是芳香,就是這個水域,它的芳香是一層層地往下滲透和一層層地往上透出,沁出芳香。那麽“攏翠”和“沁芳”應該是配伍的,第一個字應該都是一個動詞。這僅供大家參考。
那麽說到攏翠庵大家很清楚,這個攏翠庵不可能是一個古寺,原來寧、榮兩府裏面并沒有一個尼姑庵,是因為賈元春要省親,省親當中要行佛事,所以在建造大觀園的時候才建造了一個攏翠庵,而且下帖子請來了一個帶發修行、出身名門的尼姑,就是妙玉。它應該是一個新的庵所,它不可能有古佛。第五回關于賈惜春的冊頁上的畫,就跟你說是畫了一座古寺,判詞又明确告訴了,她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卧青燈古佛旁”,更說明她出家不可能是在并不古的攏翠庵。
那麽我們現在再想一想,這樣一個女性的命運,我們真是會發出長久的喟嘆。在曹雪芹筆下,賈迎春是一個薄命的女性,是那樣死去了。香菱又是另外一種生存軌跡,最後也死去了。那麽現在的八十二回到九十回的情節單元裏,他就會寫到賈惜春最後處于一種實際上是生不如死、死也不如生的,非常悲慘的一種狀态。
有人就會問我了,說根據你這麽分析,在八十一回之後,在九十回之前,賈迎春的結局出現了,香菱的結局出現了,那麽現在賈惜春的結局又被你說出來了。因為根據你的分析,惜春的結局确實是不可能寫在很後面,她得在抄家以前出家,當然會寫在第八十二回到九十回的情節單元裏面。那麽在這個情節單元裏面,還會寫到哪些入了冊頁的女性的命運結局呢?
我覺得,首先會被涉及到的會是襲人。有人又在那兒琢磨了,說襲人,她不是嫁給蔣玉菡了嗎?高鹗也是這麽寫的,這是很透明的一個結局啊,難道您又有什麽新發現嗎?難道關于襲人出嫁,高鹗寫得又不靠譜嗎?真不是我個人跟高鹗過不去,經過對八十回後曹雪芹全本《紅樓夢》的探佚,我發現襲人嫁給蔣玉菡的具體情況,曹雪芹所寫出的跟高鹗在續書裏面所寫的,大相徑庭。襲人離開榮國府,是一種驚心動魄的情況,何以驚心動魄呢?請聽我下一講的探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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