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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春宴獨宿的禪房靠着外牆, 窄長的木窗外挨着一棵菩提樹, 夜半時,山中落雪,窸窸窣窣砸了窗棂一夜。陸春宴聽着晨鐘緩緩睜開眼,天朦胧半亮, 曦光透入半角。

他掀開被子, 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口, 外面還在下雪。他愣愣看了許久, 直到房門被輕叩,有人在外面道:“施主,你醒了嗎?早飯時間到了。”

陸春宴回神, 思緒從那種虛無缥缈的環境裏脫離,他用手捏了捏自己發涼的臉,籲了一口氣。

這段日子, 他住在這邊,作息也依照着寺廟中的規矩。他換上衣服,洗漱之後,推開門走到了外面。禪院不大, 走過長廊,在轉過彎便到了他們吃飯的地方, 已經在打飯了, 陸春宴走到後邊排着。

寺裏吃的都很清淡,僧人大多都是平和沉穩的性格,不過也有年輕些的小和尚, 偶爾會下山帶些解饞的食物上來。

雪停了之後,幾個小和尚會到院子裏上早課,冬日裏的陽光落在青石板上,木魚敲打,禪院梵音聲聲。陸春宴坐在他們身邊,只見幾個小和尚輪番敲着木魚,睜着眼朝四周看,見陸春宴在,一個小和尚壓低了嗓子說:“施主,你能幫我們敲敲這個木魚嗎?”

陸春宴愣怔,還未反應過來,手裏被塞進了一根細棍。他下意識地敲打,就看那小和尚走到院中的菩提樹後,從那拎出了一個袋子。随後幾個小和尚一擁而上圍在一塊,各自從袋子裏頭拿出來……奶茶。

陸春宴敲着木魚,看着邊上幾個小和尚拿着吸管啜着珍珠,愣了幾秒。

“你們常常會買這樣的奶茶喝嗎?”陸春宴一邊敲打着木魚,一邊問着。

“不常,師傅不在的時候才敢喝。”小和尚倚在菩提樹下,指着不遠處的禪院,“師兄們都在裏面修課,我們才能偷偷買來喝。”

陸春宴還以為寺中的僧人都是像那主持一樣沉穩平和,仿佛是沒有氣性。

“師傅?你們師傅是主持嗎?”

“不是,我們師傅到山裏去了,他有一個多月沒回來了。”

小和尚說了幾句,就聽另外一個突然喊道:“快把奶茶藏起來,師傅回來了。”

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陸春宴手裏的木魚棍被掠了過去,手裏剛空了,又被塞了一滿懷的奶茶。小和尚急急忙忙道:“施主,求求你幫我們帶回你的禪房,我們待會來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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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春宴點點頭,他見小和尚神情緊張,心裏也不由忐忑起來,難得打起了幾分精神,低聲道:“我這就回去。”

他站起來,快走了幾步,真的像是捉賊一般,偷偷摸摸溜進了自己居住的禪房,把幾杯喝了一半的奶茶放在桌上,後背出了汗,心跳的很快,身體卻漸漸轉涼。

陸春宴在禪房裏等了約莫三刻鐘,就算他此刻是在深山寺廟裏,手機裏依舊會有許多郵件等着他來審批。郭诏安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心理醫生也給他打了給幾次電話,陸春宴不太想回,處理了幾封郵件後,就把手機丢在了一邊。

窗棂被敲了幾下,他伏案趴着,擡起頭便看到窗外站着的小和尚。

“陸施主,我是過來拿奶茶的。”

“稍等一下。”陸春宴站了起來,可能是因為趴着的時間太久了,他的身體晃了一下,支撐着桌子好不容易站穩,而後往裏走去,把藏在櫃子裏的幾杯奶茶都給拿了出來。走到門口,小和尚臉上都是笑,陸春宴說:“我加了個紙袋,這樣你拿回去,也看不出是奶茶。”

小和尚連聲道謝,陸春宴擺了擺手,“不用客氣。”

小和尚站着沒走,嘆了口氣,小聲嘀咕道:“剛才師傅把我們叫了過去,一回來就抽查了學業,我有好幾處都說錯了,被他訓了一頓。”

陸春宴安慰他幾句,小和尚就笑道:“施主,你人真好。”

陸春宴放在腿側的手慢慢攏起,手指掐着掌心,很用力。

第二日,幾個小和尚依舊在院子裏的菩提樹下上早課,陸春宴聽到外頭的聲響,便從屋子裏出來。他剛走了幾步,就看幾個小和尚坐得筆直,而在他們前面的還站着一個人,青灰色僧袍,低眉垂眸,眉目平和溫潤。

還未看清,忽然大風刮起垂落了樹梢上的葉子,陸春宴微微眯起眼,踩過地上的枯葉。小和尚口中的師傅回頭,與他對視。

陸春宴怔訟,呆呆地看着他,傳聞中的師傅不是什麽老态龍鐘的高僧,而是一個眉目清隽的年輕人。年輕的師傅站了起來,雙手合攏朝他微微點頭,目光疏遠。

陸春宴像是魔怔了一般,一動不動。小和尚見他不說話,心裏有些急,提高聲音對陸春宴說:“施主,這位就是我們的師傅,雪庭師傅。”

雪庭歪了歪頭,視線落在陸春宴消瘦的臉上,他低聲道:“施主,我們在這上早課,禪院在後面。”

“我……我知道。”聽到聲音,陸春宴像是如夢初醒。他回過神,眼神飄忽,抿了抿嘴,聲音從幹澀的喉嚨裏擠出,他說:“我這就離開。”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逃的是什麽,逃的是那一個似曾相識的回眸。

他還記得,有一個小孩,站在桃樹下。滿樹的桃粉,比花更漂亮的男孩站在樹下,回頭對他笑,告訴他,桃花開了。

他想,他這一生,都再無機會見到那樣漂亮的桃花了。

雪庭看着他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和尚瞧着師傅的神色,眨巴着眼睛,小聲問:“師傅,您認識他嗎?”

雪庭收回視線,看着小和尚背後的菩提樹,他說:“不認識。”

的的确确是不認識的,是不相幹的人,雪庭這樣想着。

晨課結束後,小和尚們稍作休息。雪庭從後院出來,走回禪房時,被人從後喊住。他回頭看去,來人三兩步走近,站在他面前,神色複雜,低聲問道:“雪庭師傅,我有件事想要問您。”

院中的菩提樹碩大,靠近走廊處,還栽了一棵銀杏,樹頭盯着金黃,一陣風吹來,能聽到葉片窸窣的聲音,幾片黃葉往下墜,落在了雪庭的肩膀上。他皮膚雪白,眉目如畫,就算是穿着 一身青灰色僧袍,姿容依舊絕塵。

他仿佛是審視一般看着陸春宴,未等陸春宴問,他便說:“這世上的生靈千萬,有我們也會有其它的,靈異精怪無奇不有。施主你心裏的執念太深了。”

陸春宴渾身一震,連發絲都好像在顫栗。他不敢置信看着眼前的人,伸手忍不住捂在幹澀地喉嚨上,他說:“妖死了……還能複生嗎?”

雪庭想了想說:“不能。”

他求神拜佛,連夢裏都在燒香,希望能把秋瑤找回來。

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死了就是死了,連後悔的機會都沒了。

郭诏安接到陸春宴的電話,開車來接他。

車開在山腰上,這地上和兩年前一樣,上面的路是要步行的。他在半山腰等了片刻,陸春宴慢步下山,山路不好走,他可能是沒休息好,走得比旁人更慢些。

郭诏安下車,給他拉開車門,看着陸春宴進去,而後把門關上。車子重新發動,引擎聲響陣陣,樹梢上壓着的落雪掉下來了些許,黑色的車身調轉,往山下駛去。

車內太過安靜,郭诏安從後視鏡裏看了眼陸春宴,見他把頭磕在一側玻璃上,睜着眼,面無表情看着窗外。郭诏安舔了舔嘴唇,輕聲問:“老板,要不要聽些音樂?”

陸春宴從沉默中驚醒,茫然地看向他,“什麽?”

郭诏安捏緊了方向盤,剛要開口,便被陸春宴打斷。只見他身體蜷縮,擡起手抱住自己的頭,整個人像只被丢入熱油的蝦米,脊椎隆起,渾身的肌肉都在述說痛苦。

“我問了很多很多人,所有人都和我說,他不會回來了。”

郭诏安聽到他似哭了一樣的聲音,那麽痛苦,那麽崩潰,好像世界末日已到,好像生命到了終點。

……

“海新區最近有一塊新地皮要開發,這地方附近已經有建成了的小區,以後人一搬進來,這塊地方要是建成了商場的話,肯定是人氣非常旺的。現在別的房地産商都在搶着這塊地,老板,你說我們要不要也去試一試?”郭诏安邊走邊說,試探的看着陸春宴。

自那日從山上回來後,陸春宴好像慢慢變得正常了,他不再會追着人問有沒有看到妖怪,也不會無緣無故的大哭,又或者試圖輕生好讓自己變成一抹鬼魂。

郭诏安這麽說着,陸春宴輕輕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說道:“後天有個慈善晚會,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應該也會出席,你去幫我安排一下。”

郭诏安說好,記下這一筆後,他們正好走到電梯前,郭诏安上前一步,按下電梯。等待開門時,他壓低聲音道:“老板,今天下午四點,你還約了陳醫生。”

陸春宴點點頭,電梯門打開,他走到裏面。郭诏安不用跟他下去,他便在電梯門關上前說道:“我知道了,我會過去的。”

電梯下沉,失重的感覺讓他想起了那個小孩。剛開始把他帶回家的時候,小朋友就特別怕坐電梯,說是受不了這個感覺,總要撲到他懷裏才行。

陸春宴有時會想起那個小孩,想起來時心裏便會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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