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不能原諒
“志華。”趙明歌淺笑迎上來,“我來送送你。”
“哦, 那我……先買票。”
“我買了兩張票。”趙明歌揚起手, 讓他看手裏的兩張市內客車票, “我送你到永城吧。怕你趕不上,我買了最晚一班。”
“那……”姚志華沉吟一下, 看看人來人往的購票處和候車大廳,“那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吧, 最晚一班七點,還有一兩個小時呢。”
姚志華把行李寄存了,便跟趙明歌從車站出來, 站在車站門口看了看, 四處滿是行色匆匆的人, 街對面一家國營理發店,一家門臉髒亂的國營小飯店, 一個小雜貨鋪,再過去是派出所的大門。
沒個談話地方。姚志華站了站, 索性沿着街邊的林蔭道慢悠悠壓馬路, 趙明歌于是跟了上來。
“志華,你……你就沒有話跟我說嗎你知道我這段日子心情多難受。”他沉吟着不說話, 趙明歌先開口了。
“嗯……明歌。”姚志華想了想, “謝謝你來送我, 還有, 也謝謝你去看我女兒, 還買了禮物。你現在, 人平安回來了,工作也好,家裏也都順了,作為朋友,我也挺替你高興的,不過……”他沉吟片刻,“我已婚你未嫁,你總往我們家跑,對誰都不好。”
“志華,”趙明歌不敢置信地擡頭看他,“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
“趙明歌,我們兩個不可能的,很多事,回不去了。十年前就結束了。”
趙明歌大約沒想到他就這麽開門見山地直接戳破,擡頭看看他,眼圈就迅速紅了。
“你自從這次回來,對我就是這個态度,志華,你明知道,我根本放不下……我知道你是為了孩子,你這人心軟,我最近也想了很多……”趙明歌擦了下眼淚,“你跟她根本不是一樣的人,沒有感情基礎,總不可能為了孩子,犧牲自己的婚姻幸福一輩子吧你要是舍不得,離婚把孩子要過來就是了,我一定把她當成自己親生的孩子。”
趙明歌抽噎起來,路邊一個騎自行車的婦女經過,一直好奇地扭頭看着他們,結果差點摔倒在地上。
“你別哭了,好多人看着呢。”他語氣平緩地說,“那我現在離婚,孩子抱來你養”
“我……”正在哀怨抹淚的趙明歌愕然擡頭,張口結舌半天,“我,我每天都要上班,我怎麽養啊”
“那要是将來你生了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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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可以幫忙帶啊。”趙明歌頓了頓,表情很有些委屈不平,“可是這是你前妻的孩子,才一兩個月大,你總不能現在就讓我媽幫着帶吧”
“你看,不是你的孩子,就不是你的孩子。”
姚志華平和地笑了下,可聽在趙明歌耳朵裏就不一樣了:“你,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我沒強求你什麽啊,我只是,不能抛棄自己的孩子。”
姚志華頓了頓,“你看,這個世界沒有誰非誰不可,可是我女兒的父親別人代替不了,同樣,別人也代替不了她的媽媽。還有江滿,她是我娶回來的,我娶了她,我又不是從大街上随便娶了一個女人回來,我自己的選擇。我們結婚生活兩年了,去年秋天知道她懷孕,那時我已經報名參加高考,我知道了明明也挺高興的,懷都懷了,從來沒想過不要這個孩子。”
趙明歌停住腳,背對着街道靠在一棵法桐樹上,抽泣得停不下來。姚志華站在一兩步遠,也只能靜靜地看着她,等她漸漸平息一些。
“明歌,我們都不是十七八歲了,再說當初我們也沒能走到一起,你家裏反對,所以你去插隊之前,我們彼此也沒有任何承諾,更說不上誰負了誰,十年前就斷了。你這些年吃了很多苦,從北大荒平安回來,我也替你高興,你錯過了去年那次高考,我曾經還很想幫你來着,總覺得你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可只是作為一個老同學關系,十年時間,人都是會變的,我結了婚生了孩子,你也不是十年前的你,不可能回到當初了。”
“不是這樣,不是的。志華,我走以後,你一直不肯找對象結婚,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我,還在等我,要是我能早點兒回來,你就不會娶別人。現在我回來了,我父母也贊成的。”
“你說這個。”姚志華愣了下,自嘲一笑,“怪不得香香也這麽認為。趙明歌,我回村務農以後,一直不想找對象不想結婚,真的跟你沒關系,我只是不甘心一輩子被困在農村,所以才一拖好幾年,不想急着在農村結婚成家。要說有關,大概也是因為你父母當時的态度,壓根瞧不起我這個農村人,不過我也沒怪過誰,人之常情罷了。那時候我只是覺着,一個人不能認命,不能下三濫讓人瞧不起,總得有個出路。”
他停了停,“後來我娶了江滿,也沒誰逼着我,我們也生活得挺好。這些真不是因為你。”
“……可是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對你的感情,快十年了,我差點就死在北大荒,你知道我怎麽熬過來的……”
“明歌。”姚志華打斷她,“你知道的,江滿之前自殺過,差點死了,還懷着孕。我給她的信,都被香香截下來了,讓我這個丈夫,一點希望都沒給她。”
趙明歌哭聲一頓,姚志華看着她,自顧自說了下去:“其實這段時間我有時候也想,如果她能收到我的信,知道我在乎她和孩子,如果我父母能對她好一些,包括香香對她好一些,她不會絕望自殺,我是不是就不用有那種負罪感,她能過得好,我不用良心愧疚,也許時間長了,她提出離婚,我可能會同意。”
姚志華想起家裏江滿的态度,苦笑,“可是我父母和香香做了什麽,為什麽差點逼死她!我回來之後看到她們娘兒倆,就覺得自己虧欠她們一輩子。”
“你覺得你不容易,你吃了很多苦,那江滿和孩子呢而且我現在,覺得這樣一家三口的小日子挺好的,很充實。責任也好,感情也罷,我不可能抛棄她們。我記憶中的趙明歌善良單純,不要自己毀了自己。”
趙明歌止住了哭聲,愣愣地低頭不說話,姚志華笑笑,平和的口吻說:“你回去吧,不用送了,等會兒去把那兩張車票退了吧。”
他說完,轉身大步離開,徑直走進車站大廳,趕在停售前幾分鐘買了六點二十到永城的汽車票,去寄存處扛起大包小包,匆匆通過檢票口,最後一個爬上了這班客車。
他心裏慶幸了一下,好在趕上了,這個季節天黑得晚,他可以在七點多天黑時候趕到永城,從汽車站再轉到火車站,還能在火車站附近吃頓正經的飯,今晚就在候車大廳睡一覺,等明天清早的火車。
家中,送走姚志華,江滿抱着孩子慢悠悠走回去,對上懷裏小東西黑白分明的眼睛,她逗着孩子笑笑,單身帶娃的日子正式開始。
夜裏孩子醒了,江滿睡意朦胧坐起來,面對着滿屋黑咕隆咚,沒人點燈,才想起來姚志華開學走了。
又一次懷念尿不濕和電燈。
她認命地嘆口氣,也懶得自己爬起來點燈,只把手電筒打開放在一邊,趕緊給孩子換了尿布,關掉手電筒,側身躺着給孩子喂奶,娘兒倆迷迷糊糊又睡了。
“哎,你一個人在家不害怕吧”肖秀玲吃了早飯來串門,笑着問她。
江滿撇撇嘴:“誰說我一個人在家了,我們暢暢不算人再說我自從搬過來還不就是一個人在家。”
肖秀玲想說,陸安平剛走那陣子,她也好長時間挺不适應的,總覺得家裏特別冷清,可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不習慣也得習慣,她現在,已經盡量少提陸安平了。
“有啥活兒我能幫你幹的我尋思孩子醒了哭鬧,你上個廁所都不敢磨蹭。”
“沒事兒,上午她睡覺我就瞅空收拾洗刷,下午她睡覺我就跟着她睡。”江滿笑,“橫豎我也不指望幹別的了,家裏除了我一口人的飯,做好了從廚房端到屋裏就吃完了。估計村裏沒少有人罵我懶女人不幹活。”
“你理那些人呢,自己當女人吃苦受罪,就見不得別人好,自己家孩子吃|屎抓泥巴,就覺得別人家孩子也得吃|屎抓泥巴。”
“可不是,自己要是被男人揍了,就覺得全天下的男人都該打老婆才對。”江滿受不了的搖頭,咣當咣當提水倒進盆裏,拿個板凳坐着洗尿布。
小陸楊來到以後,就扶着床沿,看床上的小妹妹,在睡覺,也不哭也不動,睡得跟小豬似的,小陸楊只好自己去玩了。肖秀玲一邊留意着倆孩子,一邊自己拿了板凳坐在樹蔭下,看着江滿洗尿布。
江滿之前還真沒洗過幾塊尿布,她坐月子,開始都是江谷雨洗,姚志華回來了,姚志華也洗,滿月後姚志華差不多已經洗習慣了,早晨起來江滿做飯,他洗臉刷牙,順手就把尿布和頭天換下的衣服洗了。
洗尿布也沒啥難度,她起床就會把尿布盆先端出來泡上,尿濕的打點肥皂揉搓幾把,漂幹淨就行了,一早也沒有便便的尿布,白天有,江滿見不得髒,随手就趕緊洗了。
然後,大人一身衣裳,小孩一件小褂,棉布的,搓一搓也不用擰幹,直接拎起來控控水,晾在繩子上拉平。
搞定。
“哎,你說,我要是搬來跟你作伴咋樣我現在真覺得你這樣,自在利索。”肖秀玲看着隔壁院子裏的大榆樹。
“你”江滿瞅她一眼,“你家叔和嬸子會打斷你的腿,你弟會哭給你看。”
帶孩子時間零碎,晌午後她跟孩子一起睡了一覺,五點多鐘孩子又睡了,她趕緊觑着這點工夫,給自己鍋裏炖了半個老南瓜,貼餅子,飯菜一鍋熟了,先冷一冷不急着吃,去把院裏的小菜園翻翻。
“孩子睡了”隊長嬸推門進來,“這是要預備種啥呢”
“嬸子快來坐。”江滿停下鐵鍬,指着泥地笑,“我尋思種一畦小白菜,一秋天燒湯做粥吃着方便。”
“小白菜,小水蘿蔔,雞毛菜,都能種了,過半個月就能種秋蘿蔔和白菜了。雞毛菜長得快,出了苗多澆幾水就能吃了,我回頭給你找一把種子。”
“哎,行,謝謝嬸子。”江滿放下鐵鍬洗幹淨手,拿了板凳過來坐。
隊長嬸說:“我也沒啥事,就來串串門。她三嫂,志華走了剩你一個人在家,有啥事你就招呼我一聲啊。”
隊長嬸的性子,不像是專門跑來串門閑聊天的,江滿就笑道:“嬸子,你這是擔心我了吧”
隊長嬸也沒遮掩:“嗐,我也是瞎尋思,你婆婆那個人橫豎是不講究了,你一個年輕媳婦子,還帶着個小奶孩,往後在村裏遇上了,你跟她能說句話說句話,不想說你就躲着點,好漢怕賴漢,你別理她,少跟她一般見識。”
“您放心吧嬸子,我一準是能躲就躲的,我看見她不舒服。不過她要硬往我跟前蹦跶,我可也不打算讓着她。”
“你呀還是年輕,你婆婆那個人,在咱們村裏一輩子,誰還不知道誰呀。她到底是你婆婆,跟你在村裏走對面遇上了,吵吵幾句,她往地上一趟,又哭又喊口吐白沫的,說你打她罵她了,說你把她氣病了尋死覓活,磕碜你,沒有她幹不出來的。”
隊長嬸子手指虛虛地點點她,“好漢不吃眼前虧,你終究是做兒媳婦的,可別吃了啞巴虧。這陣子你坐月子,志華回來又沒給她臉面,你婆婆可憋着火呢。”
“我知道了,嬸子,我盡量躲着她,好腳不踩臭屎,往後村裏遇上了我就躲着走。”江滿笑了笑,她多少也有耳聞,姚老太可沒少在村裏咒她罵她呢,到處找人敗壞她。“嬸子,你看我這打小沒娘的,生孩子坐月子,可真多虧了您心疼我。”
“這話說的,我能幫你幹啥了”隊長嬸站起身來,“你趕緊種菜吧,我家裏還曬着幹菜呢,我回去使喚小孩把雞毛菜種子拿給你。”
“哎,那謝謝嬸子。”
江滿剛翻了一小片地,屋裏孩子又哇哇哇醒了。
得,今天這菜也種不成了,這個時候醒了,就該抱着玩一小會兒,不然夜裏怕醒的時間長。
冷不丁一下子,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姚志華走了似的,天傍黑時候,江谷雨居然也跑來了,把江滿吓了一跳。
“死丫頭,你咋這個時候來了”江滿劈頭就責備。
江谷雨這死丫頭膽子大,之前照顧她養胎坐月子,敢走黑路的,怕耽誤幹活總是一早一晚傍黑走。
誠然這年代治安不錯,可是大革命剛過去,百廢待興,新的社會規則還在逐步建立,在江滿看來遠沒有那麽放心。
“沒事兒,姐,那什麽……有人送我。”
江滿一頓,立刻明白過來,便問:“人呢”
“隊長叔托他買了一斤煙絲,他先給送去,馬上就回來。”
“那你今晚就更不許走了。”江滿沒好氣地瞅了她一眼,江谷雨卻顧不得聽她責怪,趕緊洗洗手跑進屋看小孩。
外面黃昏,屋裏已經黑下來了,江谷雨熟門熟路點亮煤油燈,床上小嬰兒正睡覺呢,江谷雨不死心,愣是伸手比劃着捏捏那小臉蛋。
“姐,我幾天沒來,咋看着又長大了。”
“對,一天長一大截,我可省事兒了。”江滿說,“太陽落時候醒的,我抱了好一會兒,剛吃飽睡了,弄醒了你抱着啊。”
“嘻嘻,睡好好的呢。”
“谷雨,你……”江滿組織了下措辭,小青年訂了婚,感情一天比一天熱,兩人有點黏糊她當然理解,可是這個年代她也很明白,“谷雨,你跟小劉,天黑了單獨在一起可不好,還跑那麽遠路,咱這到底是農村地方,咱倆沒娘了,我這當姐的得提醒你一句。”
“也……沒啊。”江谷雨這樣的姑娘,一點就透,自己也有點臊了,“我尋思,昨天姐夫開學該走了,擔心你一個人在家帶孩子,就來看看。今天生産隊活兒多,我收了工才往你這來,經過鎮上,他不放心就騎車送我來了。姐,我以後知道了。”江谷雨臉有點熱。
江滿于是換了個話題:“家裏這陣子咋樣你跟爹說一聲,暢暢太小了,我仨月倆月也沒法回娘家看他。”
“嗯,爹知道,我也跟他說了。”別的不說,江滿帶着孩子去了,回娘家也住不下,“家裏沒啥事,就是這陣子嫂子往娘家跑得特別勤,三天兩頭回娘家,大哥不知怎麽說了她一句,兩人吵起來了,大嫂又哭又鬧的,爹又把大哥罵了一頓。”
“不關你的事,他們吵架你就找借口躲出去,千萬別摻和。”
“對呀。”江谷雨撲哧一笑,“昨天吵的,我昨天、今天上了兩天工,晚上就跑你這來了。”
不管啥事吵起來,也是她那個窩囊廢的便宜大哥先低頭認錯,窮家好容易娶上媳婦,又是個心眼多的,進門當家,連江老爹也小心捧着,對此江滿半點都不關心。
在她看來,娘家大嫂強勢一點也好,不然就她們窩囊廢的爹和大哥,一家人在村裏的日子容易被人欺負。
江滿去舀了一碗白面放到盆裏,摻了一半荞麥面,随代江谷雨:“咱今晚做點兒面疙瘩湯吧,放個雞蛋,你去薅一把小青菜,還是放絲瓜放絲瓜你去摘。”
江谷雨在這照顧她坐月子,做飯啥的早習慣了,便轉身出去薅小菜,順手掐了一把小蔥葉子,姐妹倆一個和面一個洗菜,很快把鍋燒上了。
“姐,還有個事。”江谷雨坐在土竈門口,咔哧折斷一根樹枝塞進鍋底,“關于結婚的事兒,小劉養父母希望我們早點兒結婚,說小劉都二十五了,一個人在這邊,結了婚他生活也方便些。當然也不能太急,他們的意思,是希望定在年底,我們訂婚也有半年了。不過大嫂不同意,說農村裏都是訂婚幾年再出嫁,少說也得過兩年,哪有訂婚半年就結婚的,還說太快讓我出嫁,讓人笑話老江家不疼姑娘。”
“爹怎麽說”
“你還指望爹能拿啥主意”江谷雨撇嘴,“自從大嫂過門,家裏還不是都聽大嫂的。要不是我敲打過她兩回,她早該拿捏我了。”
“那你就自己拿主意,沒聽過結婚出嫁還得嫂子當家的。”
江滿搖搖頭,大嫂這事做的也太明顯,江谷雨晚一天出嫁,就多給娘家幹一天活,多掙一天工分,還不耽誤劉江東逢年過節去送禮,沒結婚禮還更加重些。
年輕姑娘也是主要勞動力,偏就有那樣的人家,張口閉口“舍不得”,話說得可好聽了,硬要留着訂了婚的閨女不讓出嫁,能拖則拖,給自家幹活勞動,弄得婆家那邊有意見。
“年底是不是真有點太早了。”江谷雨猶豫着說,“明年”
“明年春天,你們訂婚第二年,也差不多該結婚了。”江滿撲哧一笑,“再等到明年秋冬,我怕小劉等不及,你還真以為是他養父母急着催婚啊。”
外邊有些動靜,很快劉江東出現在廚房門口,笑得露出一嘴白牙:“姐。”
“小劉來啦”江滿笑笑,“去洗把臉歇歇,飯馬上就好。”
“姐,我……吃過了。”
“行了啊,到自己姐家了。”江滿說,“我又不拿你當客人,你還指望我好酒好菜招待你”
劉江東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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