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楊清醒了

楊清做了荒誕無規章的夢。

夢中,他回到了雲門。變成小孩子,變成少年,再長大為青年。他一時看到至親之人被魔教中人所殺;一時被掌門抱在懷裏,返回雲門,被安慰“以後雲門就是你的家”;一時在山間清水邊,負袖緩行,天地山水清清,他身後跟随着一衆習武弟子;再一時,他的身影變暗變淡,對面卻出現了一姑娘,時而十五六歲,時而二十五六歲,她眉目姣好,笑容嬌俏,回頭看他。

“師弟,你放心,你父母身死之仇,雲門會幫你報的。”

“師叔,這個招式是這樣嗎?你總讓我們天天練這個,是為了以後殺魔教人嗎?”

“楊清,為什麽你不肯給我一個機會呢?不肯看我一眼呢?”

穿梭于一個個夢境,青年始終神情淡淡。無數人寬慰他,也無數人指責他,更無數人幽怨無比地看着他。他一一走過,緩緩而行。

“我不用雲門為我複仇,我不用雲門庇護于我。魔教之仇之怨,我自不算到別人的頭上,自會想辦法解決。身在江湖,至親已死,以後還會死更多的人。我殺了一個魔教人,焉能殺了所有?又焉能不知,許多魔教人,也很無辜。對我父母最大的寬慰,并不是殺人,而是改變這一切。”

“武功于身,乃是庇護。當千萬倍用心,以期日後淩雲風景。習武為自保,為救人,為不連累他人,而不是殺生。若将眼前風光只盯着一個魔教,習武一路,終難大成。”

“機會,何其艱難。我尚不知該如何面對魔教,又怎知如何面對你。雖你不甘不願,然我行之無愧。”

……

在一聲聲魔心叩問下,楊清一一回答。有的要他思索片刻,有的是不假思索。他每回答一聲,身上枷鎖便松一分,前路更加清晰一分。他行在幽黑中,兩邊都是過往故事。一遍遍推演而出,又一遍遍被青年揮手消退。

心中玲珑,并不後悔。

天地浩大,白衣青年獨身而立。飒飒風姿,風光獨好。

他向前行去,且看前路是何般光景。忽而,他聽到黑暗深處,少女的喊聲——“楊清!”

怔了一怔後,那喊聲愈發清晰。随之清晰的,還有少女的笑顏,“楊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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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清!”

青年猛地睜開眼,先看到頭頂高高的橫梁,橫梁上擺着一個草籃子,裏面丢了辣椒、蔬菜之類小物。陽光漫漫,空氣中細塵飛揚,屋外有飯香從窗口傳來。一切都很舊拙,卻布置的很幹淨。

“你醒啦?”耳聞少女驚喜的聲音,楊清手肘撐着床坐起。他胸口還有些悶,脊椎處随着動作有錐刺般的疼痛,卻并不至于讓他奄奄一息。他坐了起來,看到十步外的木凳上,坐着乖順的少女。

在這一會兒時間,楊清已經探查出周圍情況。他們該是在一間民宅裏,主人借了房舍給他們。望月給他包紮了外傷,內傷卻需要他自己調理。然後姑娘就坐在十步外,等着他醒來。

他醒來後,望月分明很驚喜,卻并不動作,而是伸出纖纖玉指,指着他床頭,“那裏有水,剛倒的,你潤潤喉嚨。我們這是在城外一個小村裏,你暈倒後,我背着你走了一夜路,才找到這裏。你那時全身冰冷呼吸微弱,沒人敢收留我們,還是這家主人,張伯同情我們的。”

楊清點下頭,閉眼熟悉了一會兒身體狀況,伸手拿了水杯喝水。

而望月,一直坐在不遠不近的距離,望着他:楊清真好看。

他平時就好看,但跟這會兒很不一樣。許是受傷生病,讓他面色雪一樣的白,比之前清瘦了好多。頰畔的青絲有些淩亂,烏黑散着,眸子幽靜,唇色淡紅。他恹恹地靠床而坐,神情倦怠,柔弱又消瘦,任人欺負。

這是平常看不到的楊清模樣。

他平時那麽淡定自若,眼前難得的委頓憔悴,真是勾起了望月心中“辣手摧花”的欲望。

好想撲倒他,把他這樣又那樣!

但是……她不敢。

畢竟楊清只是表面看着柔弱,她已經在他昏迷前又得罪了他一次,再來的話,後果她真不一定承擔的起。

而楊清低頭默默喝水,他知道望月灼熱的目光盯着自己看。他也不在意,被看習慣了。整理好了自己,他才擡頭,看向坐得遠遠的少女。楊清眸子幽黑,盯着她看,幾分複雜:魔教聖女啊。

魔教聖女。

在經過那場夢,自我整理後,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像最開始那樣,與望月一點糾葛都沒有了。

他不能改變她的身份和立場,卻可以從另一方面來改變她。這條路很難,在跟變成小姑娘的望月接觸前,楊清都沒考慮過這個法子。且望月也不一定好馴服,聽他的話。但是比起其他魔教人士,望月已經是最好的人選了。

這是他能想到的,既不辜負自己,也不辜負望月的,最好的法子了。

楊清向來清醒。他做事,一直很清晰。想通後,心結半放,才注意到望月坐得離床邊很遠。這一點都不像是她以往的風格——以往,看到他醒來,她必定驚喜交加地抱着他吃豆腐。

楊清想一想,就知道她怕昏迷前的那個吻,他醒來後記恨于她。楊清眸子染了笑意,酒窩一現,小姑娘的視線果然跟着他的酒窩走了。他就知道,她特別喜歡他的酒窩。

楊清揚眉輕笑,“坐那麽遠幹什麽?我會跟你計較那種小事嗎?”

望月看他,看他坐在床邊,清清淡淡的樣子,噙着笑意,在陽光下,迷人又高貴。她被他的外表說服,是啊,長得這麽好看的人,怎麽可能跟她計較那種小事呢。第一次親他的時候,他還說“我未必能饒你”,她吓得被迫跳河,可結果,楊清不也什麽都沒做嗎?

人家坦坦蕩蕩,高人風尚。她在那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太不應該了。

望月在楊清出色的相貌下,産生了小小羞愧。哎自己怎麽這麽壞呢,怎麽總把人往壞裏想呢?

她當即走過去,高興道,“楊清,你真是好人。我就知道你不跟我計……楊清!”在走到床邊時,她的手腕猛地被床上的人拽住,拖了過去。

青年看着病歪歪,望月早知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在他微笑着等她走過去,忽然發難抓住她手腕時,她就開始掙紮、躲避、後退。楊清将她的手剪在身後,粗魯地箍住她的腰,将她一把拉到了床上。

望月本身何等靈動,反應何等快。他才把她拖到床上,她就鯉魚打滾一樣跳将起來。楊清用膝蓋壓住她亂動的腿,與她掙脫開的手過了幾招——

“楊清,你不是說不跟我計較嗎?!”

他輕笑,“這種話,你也信啊。”

“你卑鄙小人,趁人之危!”

“那你算什麽?我讓你親我了麽?你将我親得閉氣了你知道嗎?!”

“……我背你救你了啊!那麽長的夜路,我背着你從天黑走到天亮哎!我又不是故意的,怪你自己長成這樣!”

“我長成這樣?我可就遇到過你這麽一個瘋魔的人。”

“所以我們天生一對嘛……放開我!”

兩人在床上過招拆招,青年整個人壓将在少女身上。他才剛醒過來,身上帶着傷,也沒有太大力氣。而望月雖然沒有武功,雖然力氣小,可這個時候,偏偏正好能與受了傷的楊清打。

掙紮與打鬥間,楊清突感覺到氣氛不對。兩手将少女的雙手剪在頭頂,他側頭,看到了屋門口站着的一老頭一女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兩個。在楊清停下時,望月也扭頭,看到了這種情況。

半晌,那老人家咳嗽一聲,目光閃爍,“這位公子,姑娘既然不願意,你怎麽能強迫人家呢?”

楊清:“……”

望月:“哈哈哈!”

眼見青年雪白的脖頸和面頰上,飛快地上了紅暈,緋色一片,明玉招搖般動人。

說起來,他們二人現在的樣子,真是惹人誤會。氣喘籲籲趴在上方的青年,手腳都被縛住、無法掙紮的少女,怎麽看怎麽糜亂,怎麽看怎麽惹人誤會。

楊清身子僵一下,像碰到髒東西一樣,刷地甩開少女的手,從她身上翻下來。他向來清悠淡然,慢條斯理,此時卻很尴尬地整理衣袂,向老人作揖,“實在是、是……誤會。”

在楊清起身後,望月也坐了起來。卻與楊清的尴尬完全不同,她很樂意被人誤會她與楊清的關系,在那張伯身邊的小女孩烏靈通透的眼珠子好奇地看向她時,她撫着頰邊發絲,飛了個媚眼過去。小女孩臉通紅地移開了眼。

張伯正與楊清說話,語重心長,“公子啊,你剛醒過來,就做這樣的事,你得注意身體啊。”

“……您誤會了。”

“算你還有點羞恥心,知道解釋。算了算了,看你們是一對情人的份上,我老頭子也不多說了。”

“……”

楊清無奈,卻也無法。這般狀況,無論他說什麽,張伯都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笑容,楊清就只能“……”了。張伯帶着他的孫女阿瞳進來,是問望月吃飯。撞見楊清醒來後,就給二人多端了一碗飯。

這頓飯吃得楊清很不自在。張伯一直拐彎抹角地勸他,完全把他當成了“縱欲過度”的人。而這位老人心善,又沒讀過書,說話粗俗,雖然已經很委婉很小心很故作不在意了,可是楊清是誰啊,對方一個眼神,他就能看出對方在想什麽啊。

真是、真是……側頭看望月,望月笑眯眯的,顯然這個誤會,讓她很開心。

楊清只好故作淡然了。

當日後,他二人就住在了張伯家裏。望月之前什麽都沒跟這家人說過,楊清卻不一樣。當他醒來後,能自己做主時,翌日,就找到張伯說清楚,“我和楊姑娘在被人追殺,張伯出門,若遇到可疑人,也不必為我們隐瞞,招惹殺身之禍。你們爺孫的性命更重要,我和楊姑娘是江湖人士,自有法子應對,不必為幫我們藏蹤跡而惹來麻煩。”

他話一出,屋中其餘人,皆驚訝地看他。萬想不到,此人坦蕩至此,善心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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