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血緣

他好像走了很長一段路。

時光回溯。

一擡頭,還是那個悶熱的夏天。

陽光打在身上刺疼,道路兩旁的蟬聲綿延至林子深處。陸遇白望着腳下斑斓的樹影,發呆。

“遇白,我該怎麽辦……”

父親離去的時候,母親就這樣抱着他,喃喃的說道。院外傳來鐵門閉合的聲音,他只記得自己伸出手,輕輕拍着母親的後背,驅趕燥意。那時的蟬鳴聲也如這般。

淩亂。嘈雜。

陸遇白用手擋住陽光,眉頭微皺。又是一個夏天。

“陸遇白,你要不要喝水?”一旁的女同學遞來一瓶水。

半路卻被人搶走了,“哈哈,給我喝吧。”

女生嬌羞,沿着筆直的道路,追着他打罵道:“誰叫你喝的!”

男生吐吐舌頭,扭頭對陸遇白笑道:“他才不會介意呢。對吧?”

陸遇白莞爾一笑。潔白的貝齒熠熠生輝,額頭光潔,白色的襯衫幹淨出塵,仿佛是紅塵中一枚如玉無暇的美少年。

“不介意。”

他微微眯着眼,長長的睫毛透過陽光,撒下一片旖旎。

林子中央的道路上時不時傳來笑聲。

漸漸蓋住蟬鳴。

陸遇白低頭看了看手臂上的紅袖章,沉重的大門随着一道鈴聲,緩緩打開。無數學生湧入這片書香園地。

陸遇白例行公事,記錄着遲到的人。

大門過了許久,眼看要關上。一道清脆的女聲,響徹寧靜泛着墨香的校園。

“等一下!”

陸遇白不耐煩的擡頭,白淨的臉上寫滿不滿。他一手托着記錄本,一手将筆按下,準備記錄這個‘不速之客’。

只是下一刻,一個少女迎着漫天的陽光,踩着滿地的樹影,像一卷呼嘯而過的桃花雨,俏生生的從他面前跑過。

帶起一片驚塵。

“哎,同學!”他回過神,沖着她的背影喊道。

少女回首,如一朵輕盈幹淨的花骨朵兒,打着旋兒飄遠。只餘一陣芬芳。

“同學,你叫什麽?”

“艾草的艾。晴天的晴啊!”

陸遇白眼睜睜看她跑走,手上還保持着記錄名字的姿勢,直到蟬鳴聲漸漸又在他耳邊回蕩,陸遇白才驚醒,低頭看着幹淨如初的白紙,薄薄的唇瓣彎出一抹笑意……

真是個風一樣的女子。

一旁的人問:“陸遇白,你怎麽沒記她的名字?”

陸遇白沒有回答。彎腰撿起她落在地上的白色物體,待看清楚那是什麽,陸遇白難得漲紅了臉。

他該怎麽辦。

怎麽還給她。

陸遇白咳了咳,只覺得那件東西驚人的燙。陸遇白想轉手給身邊的女同學,讓她們帶給她,但一想到那陣如沐春風的‘桃花雨’,這個念頭便打消了。

他有什麽理由不去見見本人。

打定主意。一個平常不過的課間,陸遇白出現在班級門口。

陸遇白依舊穿着一件幹淨的白襯衫,薄唇抿出一道誘人的弧度,神情高傲着。

在教室的哄笑聲,那陣‘桃花雨’飄到他跟前。

“艾同學?”他有些懷疑,今早的‘桃花雨’和她是不是本人?

那陣‘桃花雨’揉揉惺忪的睡眼,柔軟的長發不經修飾的垂落腰際,她的面容被纖瘦白淨的手腕擋住一半,陸遇白只能看見她下巴的曲線異常優美,一直伸展到脖頸深處,隐約散發出清淡的香味。

“有什麽事?”她繼續揉着眼問。

“你落了東西。”

“哦。給我吧。”她一攤手。

陸遇白皺眉,“不好吧。”在這他怎麽把東西當面交給她。

“不如到那去?”陸遇白提議道。

‘桃花雨’恍惚擡頭,露出萬分驚豔的眉眼,霎時襲來。她慵懶的一笑,指着那座古色古香的長亭,聲音幹淨清澈,卻帶着一絲絲的揶揄,“有什麽不好的。”

陸遇白将她望盡眼底。

心裏卷起漣漪。

這真是個有趣的人兒……

陸遇白面無表情的遞給她那件東西,如願看到她眉眼裏驚人的桃花,一傾而下。

“你怎麽……”她啞然。

他悠然的一笑,“你好啊,艾同學。”很高興遇見你。

這場桃花債流轉至今,仍歷歷在目。陸遇白站在巨大的玻璃門前,看着一牆之隔的她盛裝相迎。

一席潔白的婚紗刺疼雙眼。

艾晴看向他,笑容款款,眉眼依如初見時的驚豔,“陸遇白……”

她在喚他,聲音軟糯清甜。

陸遇白穿着白色的禮服,向她走去。她的笑容更盛。陸遇白停在她面前,輕輕的抱住那陣‘桃花雨’,懷中芳香四溢,她的溫度透過冰涼的婚紗,傳到他的胸前。

“豬婆,你真美。”

美到讓人不舍。

他微笑着,跌入一片昏暗。

滴。

滴。

滴。

一旁的呼吸機發出動靜。

陸遇白再次睜開眼,望着從窗外探進來的枝頭出神,很長時間他的目光像碾碎了塵,飄散在每一次的回憶裏。

他想起來了,他去參加艾晴的訂婚,卻昏倒在半路上。

陸遇白掙紮着起身,拔掉針頭,吃力的走到窗邊。窗外花開滿園,沐浴陽光。那道纖瘦的身影正站在一株桃樹下,和穿着白大褂的人争辯着什麽。

顧悠悠推門進來,見他目不轉睛的望向窗外,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你醒了?”

陸遇白沒有移動目光,“悠悠,辛苦你了。”

“你應該回英國去。”顧悠悠攥緊裙擺,“至少別讓她看見你生病了的樣子。”

陸遇白輕聲道:“好。”

顧悠悠咬緊嘴唇,“這事你不打算告訴艾晴?”

“沒關系。”

他的眼裏有了淺淺的笑意,“我守着兩個人的回憶到老。只要她過得好。”

沒過幾天,陸遇白要飛回英國。

他走的很突然。

陸遇白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長長的領子遮住他日漸清瘦的側臉。

辦理完登記手續,他背着一個輕便的包,朝登記口走過去。就這樣吧,一切都煙消雲散吧……就當他從未來過。

突然,腳步一頓。

偌大冰冷的機場角落,一個個中國結挂滿木架,鮮紅的顏色分外妖嬈。

陸遇白一時看呆了。

胸口像燃起一團火焰,狠狠的灼燒他的五髒六腑,他曾在異域鐘情的中國結,如今是否還能照亮他灰暗的人生?

不會再有這樣的中國結了。

不會再有那個姑娘在他的內心掀起翻天巨浪,再悄然離開。

那個姑娘啊,她巴不得遠離他。遠離這段深濃不可分割猶如鬼魅般的血緣!

她怎麽還會來呢?

他怎麽還能奢求她來呢?

陸遇白仰頭,張了張嘴,喉嚨裏流淌着的滾燙液體,逆流至心。

他傾慕的那場桃花雨,也該停了。

陸遇白自嘲的笑,轉身向登機口走去。

“陸遇白!”

怎麽會。他搖頭,怎麽會有她的聲音。

“陸遇白!”

一定是他聽錯了。他在回憶裏聽過數遍,自然像真的。

“陸遇白!”

夠了!為什麽還要折磨他!

陸遇白猛的回頭。不知何時,清灰色的機場那頭,那陣‘桃花雨’依如當年,婷婷而立。

他伸伸手,想要抓住什麽。

那團‘桃花雨’一眨眼飄至跟前,笑容款款,“傻楞着幹嘛?”

陸遇白道:“豬婆……”你來了。

飛機騰升,響起巨大的轟鳴。艾晴額前的發絲被吹到兩邊,露出光滑飽滿的額頭,柳葉眉微微舒展,顯得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清澈明亮。她喘着粗氣,顯然是急着趕來。

陸遇白啞然失笑,她便是這樣一般人。認準什麽便不會遲疑。

“你來送我?”陸遇白放低身子,順手抹去她額角的水漬,動作輕柔,仿佛有數不盡的情緒。

通通掩藏在巨大的轟鳴聲中。

艾晴說:“不止我。還有秦世唐宋,和許盛年。”在說最後一個名字,她的嘴角有掩飾不住的暖意。

他看着,心口悶悶。卻打心裏為她歡喜。

如果真有這麽一個人愛你,我希望他能超過我數倍,好到能讓你忘記過去。忘記我。

秦世和唐宋跟了過來。

陸遇白一一點頭,等見到許盛年,渾身一僵。沒想到還沒見到他……

許盛年身姿欣長,五官深邃,面上清冷淡漠,在對上陸遇白的目光,眼裏閑雲悠然,底下礁石暗湧。

陸遇白想起一個夜晚。他在泰晤士河旁醉生夢死的一個夜晚。昏黃的路燈将他照得無所遁形,他守着那團中國結,撕心裂肺的想念大洋彼岸,那團爽心悅目的桃花雨。只是他把她親手打散,從此痛徹心扉。

一個人影從陰影中走出。

他眉眼的絕美,抵不過骨子裏刻畫的寒意。

他站在一側,久久的看着他。

“我把她好好的送到你手裏,你為什麽把她打散了。”

他似自言自語,似在斥責。

陸遇白至今忘不了他的眼神,那是晨起揮之不去的霧氣,是暮時不可捉摸的寒露,他像隐藏在深處的天神,質問他,他所珍愛的重視的桃花,為何被他一把打下!

為什麽?

陸遇白不敢再看他。

艾晴将懷裏的書遞給陸遇白,這本是他送的《一千零一夜》。

陸遇白接過書,書的中間夾着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片,陸遇白小心的抽出,一個熟悉的男子躍然紙上。

陸遇白停住,不敢往下看。

艾晴嘆氣,“有些事不是逃避就可以的。”

是啊,他所做的不就是逃避麽。前半生逃避愛她,後半生逃避他們有血緣的事實。

陸遇白繼續抽出,果不其然,艾晴母親的面孔出現眼前。他連最後一絲僥幸都被推翻。

他的聲音有了顫抖,“你想告訴我的是這個?”他早知道了。

艾晴搖頭,“不是。”

她低頭間,眼底蕩漾起微瀾。

艾晴輕輕的緩緩的将照片全部抽出。原以為艾晴母親和陸遇白父親的合照,卻在左邊的位置站着一個眉目俊朗的男子。

與艾晴有五分相似。

他龇牙笑着,露出小紅肉,頭戴軍綠色的帽子。小麥色的皮膚絲毫不影響他的容貌。有種人便是這樣,無關眉眼,只為氣質。

這樣的男子一看便引人矚目。

男子的照片被人從合照中剪下,相片保存的很好,邊框起了卷,可見有人将他用心的收藏起來,又時時拿出來翻看。應該是艾晴的母親。

背面寫着一行字。

——我一生的摯愛及好友。

筆法剛勁,字如松柏。是男子的筆跡。

陸遇白先是一愣,接着嘴角勾起,抑制不住的大笑。聲音洪亮,透着悲傷。

從來沒有什麽血緣!

太好笑了!他怎麽會以為她是他的妹妹!

他怎麽會狠心推開她!

陸遇白,你活該一世孤獨!

他收回笑容,緊緊的抱住艾晴,臉上呈現出大大的落寞。最後輕輕的放開她,轉身踏入了登機口。

艾晴來不及說什麽,只得看着那團灰影慢慢走遠。

唐宋追上前,“陸遇白!”

陸遇白僵硬的回頭。

“你終于走了。”唐宋道:“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愛過艾晴?”

陸遇白閉上眼。

“所有人都以為,我不愛她。包括她。”巨大的玻璃窗隔着他,隔着她,仿佛屬于兩個世界。她在笑,他在看。她像少女時代的那樣伸長手臂,沖他揮手,陸遇白破天荒的回應,“只有我知道,不是。”

飛機緩緩劃過天空,唐宋耳邊回想着陸遇白最後一句話。

“我欠她一個美好的青春。”

對不起,曾讓她那麽難過,那麽痛苦。

以後不會了。

唐宋站了一時,心想,陸遇白可算消失在艾晴的世界了。這樣想着,眼角卻不經濕潤。

艾晴,你可曾知道,這個男人用他全部的年少來愛你。你愛的他,也愛着你。

這就夠了。

那邊艾晴喚道:“你們說什麽呢?”

唐宋回頭,嘴邊帶着春風搬笑意,一眨眼,眼淚比話語先落,“沒什麽。”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顧悠悠再次出現在艾晴眼前,眼睛通紅,顯然剛哭過。她拿着陸遇白的《冬日下的灰影》,鄭重的放在艾晴的面前。

“他是寫給你的。”

說完這話,顧悠悠便離開了。步履蹒跚。

艾晴翻開封面,印入眼簾的便是陸遇白的筆跡:給我曾深愛的你。

其中有段話,“那抹灰影走了很久,終于見到了他的冬日。他想告訴她,他後悔了。”

記得林子深處飄來白色的紙鳶。

少女沉思道:“為什麽現在才惋惜?”

“不是惋惜。”少年說:“這只是一種後悔。”

少女搖頭,“我情願好好珍惜過。”

“如果有天,是我後悔了。你還會這麽想麽?”

你,還會這樣想麽……

那是夕陽沉入水平線最後的光芒。

她恍然未覺。

陸遇白啊,我們終将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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