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Chapter 18 (1)

雖然蘇葉沒睡好,她還是起了個大早,等周浦深出現時,她已經吃好早餐,打好腹稿——我已經吃過了,現在給您彙報今天的行程。

然而他目不斜視,更不用說叫她一起用餐。敢情她白起那麽早了,他壓根用不着她避開。

一整個上午,周浦深都在辦公室裏視頻會議,不時讓vivian進去協助,沒叫過蘇葉。她落得清閑,插上u盤敲起代碼。

vivian出來的時候,聽見蘇葉那邊鍵盤敲得噼啪響,她睨眼看過去,捏着嗓子說話,“好多活,可忙死我了……”看到那手速她想,呵,發洩什麽呢?

她走過去,半靠着辦公桌,語氣輕飄飄的:“,忙什麽呢?”

蘇葉頭都沒擡,“不忙。”

她索性橫過身子去看,蘇葉皺了眉,卻也沒說什麽。vivian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驚訝道:“,按你的工資,還需要掙外快嗎?”

她的音量微妙,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往這邊瞧,她還煞有介事的捂了嘴。

蘇葉調試好程序,手撐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看得她發怵,緩緩直起身,讷讷道:“……”

蘇葉說:“回去查收郵件。”

與此同時其他人也都收到群發的郵件。聽到她吩咐:“點開安裝包把程序裝好,提高你們的辦公效率,少說話,多做事。”

裝好程序大夥面面相觑,紛紛去看vivian灰敗的臉色,蘇葉哪是賺外快,分明是給大家優化工作軟件……

她比技術部的人了解秘書處的工作,優化到了點子上,關鍵是才來這麽一兩天,肯花心思,技術過硬,還不張揚。

這個上司看上去冷淡,但若不是熱心腸,誰會沒事找事?她除了太年輕,別的着實挑不出弊處來。而vivian,仗着上頭有個當董事的叔叔,一直是盛氣淩人的。人人心裏都有杆秤,平日裏礙于勢力不敢置喙,但孰是孰非清楚明白。

中午有幾個同事叫蘇葉一塊兒去吃飯,她們一個個神色緊張,語氣忐忑,蘇葉微微笑說,“好啊。”

剛阖上筆起身,手機卻響了,她一看是周浦深,邊走邊接起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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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表情微妙——在公司不撥分機號,打私人手機號……

“進來吃飯。”他說。

蘇葉腳步一頓。

挂斷電話後她無奈地沖同事聳聳肩,“非常抱歉,我們下次再一起吃。”

衆人忙點頭,結隊出去了,她們在等電梯,蘇葉還能她們說話,大概以為她聽不懂粵語,她們的聲音不小。

“她是和先生一起吃嗎?”

“我昨天回來早,看到先生家裏的傭人來送餐,有她一份,但她沒吃。”

“住一起還是先生吩咐的?”

“瘋狂程度有區別嗎?”

“好像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omg!”

“……”

蘇葉站了好一會兒,才敲門進去。他不在辦公區,蘇葉推開休息間的門,看到他已經坐在餐桌前。

說休息區實在是太謙虛,這裏頭卧室廚房餐廳什麽都不缺,長住都不成問題。

餐食已經擺了滿滿一桌,還是粵菜,擺搭配港式甜點,奶茶香氣濃郁,菠蘿油金黃,西多士上澆着蜂蜜……

“還要添什麽?”周浦深眼都沒擡,專心對付他面前的牛排。

他不喜甜,那這些都是給她準備的。她落座,“不了,太多了。”

“多吃些,太瘦摟着不舒服。”

“……”蘇葉微擡眼,見主廚和傭人都低着頭偷笑。她臉上的溫度瞬間不受掌控,熱氣蒸騰,只好不着邊際地轉移話題,“先生,下午三點出……”

“蘇葉,”他打斷她,放下餐具,手肘撐在桌邊看她,“現在是我的私人時間,你現在不是。”

他叫她名字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都意味着他耐心告竭。她不是下屬,那是什麽,蘇葉不再想下去,只悶頭吃,不說話了。

“休息得怎麽樣?”他問。

蘇葉一愣,休息?轉瞬突然明白了什麽,她點點頭。一早上無所事事,感覺也還不錯。

周浦深的态度不對勁,蘇葉想。

昨晚她分明,膽大包天地推開了他。可滑稽的是,她跑開以後又不自禁回頭看了一眼。

他站在燈下,雙手插在褲袋裏,微微歪頭看着她,眼神筆直,像在審視獵物,或許說,在谛視甕中之鼈。

今天他一整個早上都沒搭理她,她當他是生了氣,現在看來卻是假公濟私給她放松休息。還有這些話,似有若無的暧昧,當真要命!

有必要談談了,蘇葉想,同他,也同自己。

飯後,蘇葉帶人上太平山取了賀禮,一行人出發澳門,到達時已華燈初上。

這座被譽為東方拉斯維加斯的城市,流光溢彩,豪奢繁華。是天堂,也是地獄。

周浦深站在酒店落地窗前,俯瞰腳底的人造威尼斯城,運河上頭飄着幾艘前後翹起的貢多拉船,游客熙熙攘攘。

他在等着蘇葉換禮服,他們此行是參加酒店主人呂和德的壽宴。他一位新入杖朝之年的老人,澳門博彩業執牛耳者,過半數的五星級賭場酒店在他手底下。

他喪偶之後再未婚配,沒有兒子,只有個女兒。身邊的年輕姑娘如流水一般。

他很是中意周浦深,曾公開表示,若周家與呂家結秦晉之好,他呂和德全部家當給女兒做嫁妝也不虧。

又有傳聞稱,他曾揚言,沒人能撼動他在澳門的地位,除非周浦深要插一腳。

如此一來,又平添了些火藥味。

宴會在私人會客廳舉行。宴請的人不多,皆是巨擘。

周浦深到時,呂和德迎上來,身後跟着浩浩蕩蕩一行人。

即便在自己的地盤上,他也帶着保镖,惜命指數五顆星。

蘇葉偏頭去看身邊的周浦深。他的身價比起呂和德只多不少,卻不見他有多大陣仗,許多時候只是擺個必要的派頭,給生意夥伴看,他本人對這些絲毫不熱衷。

就說他的宅院,以他的身份來說,絕對算是低調的,沒有成排列隊的傭人,更從未見有成群的打手保镖。

他不惜命?

今天是蘇葉第二次看到他戴眼鏡,本就是行走的荷爾蒙,戴上眼鏡斂了厲色,對女人是致命的誘惑,禁欲系的欲,求而不得,撓心撓肺。

這副樣子,勾引誰?

“周先生賞臉,蓬荜生輝!”呂和德聲如洪鐘,飽滿有力,完全不像是八十歲的老人,他笑容憨實,看起來是個樂呵的人。

“呂老壽辰,我怎麽能缺席?”周浦深偏過頭吩咐,“賀禮。”

呂和德說:“周先生還跟呂某客氣。”

“薄禮罷了。”

蘇葉發現,即便是長輩,也同他以平輩論交。她偏過頭,吩咐方睿,“帶上來。”

她這一說話,呂和德瞧她,他身邊的女人也看着她,歪着腦袋審視。

“這位是?”呂和德問。

“蘇葉。”周浦深說,沒介紹身份。

呂和德仍舊笑得樂呵,仿佛細節他絲毫不關心,“俏佳人,俏佳人!”

蘇葉微笑,“呂老謬贊,蘇葉榮幸。”

呂和德也介紹了他的女伴,是他的現任女友郭彤,曾是個豔星。

他玩女人玩得開是出了名的,也從不避諱。介紹完他觀察蘇葉的反應,後者微微笑着,眼底一點異樣都沒有。

這蘇葉,波瀾不驚,有點意思,呂和德想。

賀禮被擡上來,巨大的雕花彩繪木箱,紋絡奇異,漆色斑駁,引人側目。

“打開。”周浦深吩咐。

沉重的箱蓋要兩個壯漢才能打開,裏頭是一張藏佛畫。

佛畫的寬度與木箱長度約等,長度卻有五十尺,顏料特殊,若卷成畫卷會讓顏料沾染絹帛背面,所以要折扇狀褶皺疊放,每層再墊上絹帛,存放在幹燥木箱裏。

呂和德眼睛都直了,“騰地方,展開!”

佛畫緩緩露出全貌,足有整條紅毯那麽長。躁論聲傳開來。

“周先生這份禮可真是戳準呂老的喜好了。”

“現代佛畫都價值不菲,這一看就是古物,大手筆。”

懂行的出來解惑,“這是三國曹不興的佛畫,臺北故宮博物館裏藏有一卷,五尺長,價值四千兩百萬。這一卷……不敢斷論。”

這一卷佛畫是周家的藏品,多年前周憲在美國拍得,如今是有價無市。

白天取賀禮時蘇葉想,這麽大手筆,難不成是聘禮?

呂和德近距離欣賞了許久,才讓人收起來,“小心點,別碰着!”轉身沖周浦深笑得合不攏嘴,“周先生這份禮,呂某愧不敢受啊。”

周浦深卻明顯沒有多聊的興致,“沒有受不起之說。”

呂和德愣了一下,看着周浦深,突然笑得狡黠,像是達成什麽共識,他拍着周浦深的肩,“有心了,有心了,那便破費了!”又湊近了,低聲說:“小女在樓下,等着先生了。”

蘇葉目不斜視,仿若未聞。周浦深睨她一眼,“走吧。”

他提前離場已是慣例,出了宴會廳進電梯,她問:“先生,是否回房間休息?”

周浦深從臂彎裏很自然地捉過她的手,摩挲把玩,漫不經心地說:“你運氣怎麽樣?”

蘇葉手心發燙,指尖像是觸了電,她眼神閃爍,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她看着方睿按了樓層數——五樓是娛樂場,也就是賭場。蘇葉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笑說:“先生,最好的賭徒是數學家。”

周浦深勾着唇,“那就把我贏回來。”說着放開她的手,提步出電梯。

“……?”

小弟候在電梯口,在前頭引路,避開人頭攢動的大廳進了貴賓區。

包廂裏端坐着一個女人,見人來,起身迎候。她留着齊腰卷發,鎖骨下有盤旋的蛇形紋身,腰細得不盈一握,舉手投足有種骨子裏透出來的性感。

她吐氣如蘭,“周先生,好久不見。”

蘇葉知道,這是呂家小姐,呂辛兒。

周浦深點點頭,在沙發正中間落座。

呂辛兒極有分寸地坐在三尺開外,開門見山:“周先生,玩什麽?”

周浦深看蘇葉,“會什麽?”

呂辛兒這下才打量蘇葉,那眼神,端着正主的架子,蘇葉沒瞧她,想了一會兒才回答,“都不會。”

他轉過頭沖呂辛兒道,“那就是都可以。”

呂辛兒勾着笑,“周先生不親自來,到時候可別說我勝之不武。”

他淡淡道:“開局。”

蘇葉和呂辛兒相對而坐,穿着暴露制服的荷官給二人發牌。

玩的是撲克牌最常見的玩法之一,“21點”。荷官先發兩張蓋住的牌,僅賭客單方可見,并決定要不要下一張牌,手中牌的點數總和最接近21點者勝,超過則為爆牌。

看似簡單,卻很考驗心理素質,也考驗“經驗”,牌雖随機,熟手卻能通過經驗判斷爆牌的可能性,頂尖高手更是能計算出爆牌概率。總之游戲對新手不利。

試牌階段五局三勝,蘇葉慘敗,唯一勝的一局還是對方有意爆掉的。

正式開局前呂辛兒斜斜看着周浦深,“周先生确定不自己來?”

周浦深一直在閉目養神,聞言緩緩睜開眼,卻是看着蘇葉,後者手肘支着腦袋,眼神放空像是在發呆。周浦深的手指在膝上輕叩着,“賭注随意。”

呂辛兒把玩着籌碼,忽然往蘇葉那邊推,“五局三勝,若我輸了,這家酒店,蘇小姐拿走,若我贏了……”她轉頭眼神筆直地看着周浦深,“我要你。”

蘇葉仍舊沒擡頭,周浦深靜默良久,往前屈身手肘撐在膝蓋上,饒有興致地勾唇淺笑,“前者後者我都不虧,是不是,蘇葉?”

“明白。”蘇葉擡起頭,淡淡道。若她輸了,周浦深娶了呂辛兒,別說這一家酒店,呂和德的産業,還不盡數歸他所有。

她看着面前的一堆籌碼說,“若我前三局便贏了呢?”

呂辛兒哂笑一聲,“那你說要什麽,我就給什麽。”

第一局,蘇葉先看了牌,要了第三張,呂辛兒蒙牌也要了第三張,蘇葉氣勢上弱了不止一分,但她不關心這些,盯着牌面一絲不茍。

典型的新手,戰戰兢兢,呂辛兒想。

第四張的時候呂辛兒開了牌,19點。蘇葉一直添到第六張,仍舊是個小牌,除去蓋着的那兩張,牌面總和已經是16點。

她看着荷官,“要!”

一張3落下。呂辛兒斂了笑,知道自己輸了,即使蘇葉還沒開牌。牌面16還叫牌,意味着蘇葉的牌總和小于她的19,那麽黑牌絕對小于3。

蘇葉開了牌,21點整。

第二局,呂辛兒正襟危坐,觀察蘇葉的神情,她眼神看似專注,卻又像是神游天外。

這局蘇葉開牌很快,18點。還有空間,她卻不添了。呂辛兒也是18點,蘇葉開了牌于她有利,保險起見可以開牌了,平局重來。但她不願錯過這個對手早開牌的機會,算算她只有百分之十以下的概率會爆,就添了一張。

9,爆掉。

她瞪了荷官一眼。略煩躁的呵斥,“發牌!”

第三局她沒可能再輸,接下來也不會。荷官是她的人,兩張十,穩穩的。她早早地黑着牌等蘇葉叫牌,如果所料不錯,她該爆了。

添到第三張,蘇葉吩咐,“洗牌。”又指着邊上的侍女,說,“你來。”

滿座愣怔,侍女緊張地看着呂辛兒,後者無奈點頭。

整個游戲過程,每人有一次要求洗牌的機會,高手能根據試牌階段荷官的洗牌規律,猜測下一張牌的數值,把可能出現的情況在腦海裏排列組合,計算勝率。如果注定牌面大不過對手,再添牌會爆掉,就會要求洗牌。

但于新人而言,這個規則沒什麽意義。難不成蘇葉會算?呂辛兒皺了眉。

侍女洗完牌,蘇葉添了一張,準備開牌。一直坐着的周浦深忽然走過來,“我來。”

蘇葉看他,他面色如常,話語間已經靠近,手撐在她身後的椅背上,俯身開了牌。

同一時間,呂辛兒蹭的一聲站了起來,兩手一揮滿桌籌碼落地,咯嘣咯嘣聲聲刺耳,蘇葉回過神來看——21點整。

可她的牌分明已經爆掉了。

呂辛兒咬着唇,胸膛起伏暴露她此時的怒氣熊熊,她忽然又笑了一聲,輕飄飄地說:“沒曾想周先生還玩出老千這一套。”

蘇葉也去看近在咫尺的側臉,後者偏頭過來,也看着她,鏡片後他眼底那抹銀灰色若有似無,那是什麽,蘇葉分神想。

他勾唇,“噢?何以見得,那牌該是什麽才對?”

她早早知道下面是哪張牌,那究竟是誰先出的老千?

呂辛兒被反将一軍,啞口無言,“我……”

周浦深斂了笑意,一邊直起身一邊摘了眼鏡,眼神裏的淩厲外現無遺,呂辛兒頓時覺得腿軟,只能靠着牌桌保持直立。

他慢條斯理地說:“知道該怎麽和你父親交代麽?”

“不勞費心,酒店明日轉到蘇小姐名下。”

“不必,”蘇葉道,“權當蘇葉給呂老賀壽了。”

呂辛兒嘴唇泛白,“願賭服輸,說吧,你要什麽?”

蘇葉轉着眼珠子,“嗯……”像是很認真在思考,她眼睛一亮,撿起了地上的一顆籌碼,“我要它就行。”

籌碼……此籌碼非彼籌碼,都是聰明人,呂辛兒明白蘇葉的意思,她要抓着她一顆籌碼,什麽時候有了想法再來換。

她咬着牙,“慢走不送。”

周浦深玩味地看着蘇葉,提步離開。蘇葉跟在她身後,正跨出門,聽呂辛兒在身後說,“蘇小姐,淺川先生讓我告訴你,別忘了和他的約。”

周浦深忽然停下來,蘇葉撞上他結實的背。

從娛樂場到房間,一路無話,方睿都能感覺到氣氛的詭異,脅肩低眉站着。到了房間,蘇葉告退,“先生,沒有吩咐的話我就回房了。”她的房間在樓下。

“沒話要說?”他手臂一撐就将她困在牆邊,方睿第一時間轉了身,當作什麽都看見。

他沉着臉,擡起了她的下巴。蘇葉是有話,他們之間,該談談了,但現在顯然不合适。蘇葉說:“先生有事請吩咐。”

她的語氣聲調都不帶變的,眼神謙恭,公事公辦的模樣。她在置氣,非常明顯。

周浦深煩躁地一把扯開領帶,一手撐着牆一手叉着腰,低頭湊近了她,哂笑,“不錯,底氣很足,說說,你仗着什麽?”

仗着什麽,有了怄氣的底氣?

蘇葉眨了眨眼,眼底閃過一絲情緒,轉瞬即逝,她偏過頭看方睿的背影,周浦深冷冷道:“退下!”

方睿脊背一挺,腳底生風,瞬間消失在走廊盡頭。

蘇葉又轉過頭,盯着他胸前被他扯開的領帶,緩緩擡手給他整理。他低着頭,手臂撐在牆上,由着她動作。

領帶越來越緊,他脖子上泛起紅色,青灰色的血管暴起,他仍舊不動如山。蘇葉扯着帶子,擡頭看他,緩緩說:“先生,我是助理,不是玩具。”

把他贏回來?笑話,他不想做的事,誰能強迫他,更何況是終身大事。他不過是想看她與他人争奪他的戲碼,那她便演給他看。

但若就這樣遂了他的意,她又不快活。

全程只有一次要求洗牌的機會,她前面裝作全力以赴的樣子,贏了前兩局,明知道呂辛兒會讓荷官出老千,還早早就用掉了機會,明知道,只要讓呂辛兒贏了第三局,接下來任何一局她要求洗牌勝率都要大得多,她就是要輸,又擺出一副已然盡力的模樣,輸得順理成章,他怪不到她頭上。

就像他想不到她會放棄他一樣,她也沒想到他會出手。

一場游戲,雙向博弈,她要對付呂辛兒,還要應付他。如果說沒有情緒,那是假的,呂家大小姐看她的眼神,充滿敵意和蔑視,她何嘗受過這樣的恥辱?

他還有理了,他還問她仗着什麽……

她忽然就覺得累極,一點都不想和他談了。她松開領帶,将他微褶的襯衫撫平,往右邊轉身就要走,周浦深的左手撐上來,堵住了她的去路,兩只手臂困住她,輕而易舉。

他嗓音沉下來,帶着愠怒:“說,仗着什麽?”

這氣勢,咄咄逼人,她擡起頭,目光筆直地看進他眼睛裏,撞到那抹銀灰色,理智回歸了一絲,她慢慢說:“先生,還有什麽吩咐?”

她是下屬,随時聽候吩咐,哪裏敢仗着什麽。

如此委婉的表達,周浦深卻懂,她這态度瞬間就将他殘餘不多的耐心消磨殆盡,他刷開了門,走在前頭,“進來。”

賭場酒店,自動燈很暗,紅彤裏泛着紫色,很暧昧。她進了門,伸手去夠主燈的開關,周浦深的身子壓過來,擡起她的手就扣在頭上,另一只手擡起她的下巴,洶湧的吻瞬間就落下來。

周浦深難得的失控,他自己都覺得陌生。淺川那邊淩數一直盯着,他知道所謂的“約”,不過是淺川的一廂情願,但聽到呂辛兒刻意地挑撥,她還是克制不住洶洶的怒氣。

即便是一廂情願,依他們之間的關系,她也該告知他。但她沒有,她連他們是什麽關系,都毫無自覺,甚至刻意逃避。将他拱手讓人的時候還不忘下屬的身份,拐彎抹角虛僞奉承。

他真是氣極了這女人的不識好歹自作聰明。

他吻得又急又兇,舌頭長驅直入,吮着她的舌尖不放,她麻得發疼,也不示弱,稍有機會,就啃他的唇,牙齒咬上去,怎麽都不松口,不一會兒,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

周浦深放了她的手,卻又箍住她的腰,貼得緊緊的,拇指撫上她的唇瓣,聲音喑啞,帶着情欲感,“現在回答我,仗着什麽?”

一個答案,鲠在喉頭。

蘇葉的心髒在猛烈的跳,好幾個小時了,一直沒停過。她感覺由內到外的疲累。

空姐再一次提醒關機的時候,蘇葉摁亮手機,把頁面上的郵件點了發送,關了機。

飛機徐徐攀升,蘇葉往舷窗外望去,頭等艙視野開闊,暗藍海面盡處已經泛白,天際與海劃成一圈銀亮的弧線。淩晨的光景,就連海,都像是要蘇醒。而蘇葉昏昏欲睡。

但她不能睡,她幾乎連閉眼都不敢。眼皮一阖上,漫無邊際的黑暗裏,周浦深的面龐清晰非常。

他逼問她,仗着什麽,餘音震蕩,敲得她的心髒不得安寧。而他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也刻印在眼簾,抹不去。

她敢推開他第一次,就敢推開第二次,同樣,她能逃第一次,也能逃第二次。

慶幸他同樣沒有攔着她。

回到自己房間,她非常清醒地定了最近的機票,沒有經濟艙,就下了血本訂了頭等艙。她要離開,一定要。

她着實是越來越沒出息了。活了這麽二十幾年,她從未有過如此清晰的想要遁世的感覺。逃避,聽着多窩囊啊,但卻是她最好的、唯一的選擇。

三十六計走為上,古人誠不我欺。

臨起飛前她給淩數發了郵件和短信,他醒來就能看到,周浦深在廣州的行程她也已經安排好,沒有遺漏。這個任務,她接了,就要完成,即便人跑了,事情還是要辦好。她真的跑得無比理智清醒。

這一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飛機落地她仍無知無覺,空姐過來叫她她才醒來。飛機經停內羅畢機場,時長兩小時。

與此同時,周浦深正站在酒店落地窗前,聽身後的淩數彙報。

“蘇小姐訂了香港往拉各斯的機票,現在經停內羅畢。先生,肯尼亞年初大選以來,政局一直不穩,之前衆議長提過一嘴的事,恐怕就是今天……”

周浦深眼底壓着的情緒,瞬間噴薄而出——蘇葉,你最好祈禱你的命,跟你的膽子一樣大。

否則他定饒不了她。

他手裏的筆應聲斷裂。淩數心一驚,“我立刻去安排。”

蘇葉在休息室坐了還沒半小時,電視緊急插播最新資訊——內羅畢發生暴亂,多處公共場合發生爆炸事件,請公衆提高警惕,遠離人流集聚地。

機場被全面封鎖,禁止進出港,很快有航空公司的人過來接人,取了行李前往酒店休息,等候通知。

蘇葉很疲憊,跟在司機後頭,眼神飄忽仿佛徒具形骸,與栖栖遑遑的人衆形成鮮明對比。

從機場往酒店去的路上,街道邊上橫陳的血肉模糊的屍體、狂奔嚎啕的人衆,成群的持槍特警,呼嘯而過的警車,都在告訴後知後覺的蘇葉,她正在親身經歷重大的新聞事件。

她晃過神,環視一圈靜默的車廂。頭等艙旅客沒幾個人,都在這輛車上。

一對母女正相擁而泣,卻因為極度恐懼,牙齒咬白了嘴唇,發不出一點聲響;邊上是一位中年,可以看得出是位見過世面的成功人士,他正低頭發着短信,卻總摁錯,急得直發抖;後視鏡裏,皮膚黝黑的司機,咬着牙,目不斜視,青筋暴起的手抓着方向盤,腳下猛踩着油門。

車子飛馳過血肉橫陳、火光飛舞的街區。

淩晨光景,整座城市籠罩在死神的陰影裏,唯剩警笛徒勞的宣誓叫嚣。

酒店大堂擠滿了人,蘇葉在等着辦入住。沒地兒坐,許多人坐在行李箱上,疲憊卻強打着精神,蘇葉連行李都沒帶,只好靠在櫃臺邊,借點力道。

有清朗的男聲喊她的名字,她還以為是幻覺,有人拍她的肩,她才回頭,驚訝道:“周牧?”

“難為你記得我,”周牧笑着,看起來完全沒被緊張的氛圍影響,“你怎麽在這?”

蘇葉說:“我從國內回拉各斯,經停,你呢?”

“我到肯尼亞出差,今天正要回拉各斯。”他說。

蘇葉點點頭,一時不知道要聊什麽,她笑容斂下來,周牧看她的神色,安慰說:“這間酒店安保還算好,你不要太擔心,軍方現在已經在控制場面,目前應該沒有人頂風作案了。”

蘇葉還是點點頭,心不在焉的模樣。

周牧說:“我辦好了,要不你拿我房卡,去休息一下吧,護照給我我給你辦。”

“不了,謝謝,”蘇葉拒絕,這會兒誰都不容易,“你去休息吧,很快就到我了。”

周牧看看她周圍,“你的行李呢?我給你看着?”

“我沒有行李。”

“……”周牧疑惑,卻不多問,只點點頭,也不回去,站在她邊上同她一起排着隊。

蘇葉不好再駁人好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着天。

周牧問:“你從香港飛的麽,內地飛拉各斯似乎沒有經停內羅畢的航班。”

“嗯。”

“這反而遠了,怎麽沒從北京直接走?”

“有工作。”

“原來如此。”

“嗯。”

“……”

又冷場了,蘇葉知道周牧找話題不容易,但她實在沒力氣深聊。好在也終于輪到她了,她遞上護照,前臺小姐看了她一眼,翻到護照資料頁,仔細比對了照片,然後告訴她:“小姐,您在邊上稍等一會兒。”

沒給什麽理由,直接招呼下一位上來辦理。

蘇葉翻着護照,沒過期啊?有機票在也不需要辦理簽證,哪裏出了岔子?

周牧正要上前詢問,就來了電話,他臉色微變,轉身走遠了去接電話,蘇葉在嘈雜的人聲裏,似乎聽到他說的是日語,稱呼對方[麻倉]先生。

酒店門口忽然傳來騷動,沒一會兒,大批軍人湧入酒店,從門口列隊進大堂。為首的是魁梧的黑漢,肩上五顏六色的章看着都晃眼,他走進來,前臺小姐連忙出來,跟他彙報着什麽,講的當地斯瓦希裏語,蘇葉聽不懂。她只看到那黑漢上下瞧她,朝她走過來。

“蘇小姐?”他用英語問,語氣很兇。

蘇葉不作聲,他斂了兇色,聲調放低了些,微微笑着問:“能否看一下你的護照?”

他有槍,還是地頭蛇,蘇葉乖乖遞上去,不忘強調,“中華人民共和國駐肯尼亞大使館電話是254-20-2726851,我現在就可以打過去。”

黑漢翻了翻,和那位前臺小姐一樣,對照了照片,然後把護照還給她,忽然鞠了一躬,“蘇小姐不要擔心,您先接一個電話,再決定要不要撥打大使館的電話。”

說着撥了電話,接通後他把手機遞給蘇葉。

只一瞬,蘇葉猜到一個可能,猶疑了一會兒,接過他的手機。

那邊沙啞低沉的聲音傳來,“蘇葉……”她幾乎下意識要挂斷,就聽到了幾乎是怒吼的聲音,“你再敢挂斷試試看!”

她頓住了,一動不動。

兩廂沉默良久,那邊急促的氣息緩下來,沉沉道:“跟他走,保證你的安全。”

蘇葉:“我現在……”很安全。

“乖,聽話,”他打斷她,聲音沉下來,帶着疲憊,似是無奈,“就當是讓我放心。”

“……”蘇葉心跳突突的,她挂斷了。

她無法看見,周浦深對着挂斷的手機沉默半晌,往牆上猛地一甩,手機應聲破碎。

他終究無法對她狠下心來疾言遽色,即便怒氣幾乎要掀翻天。

淩數看着地板上四散的手機部件,抿了抿嘴。他從未見過這樣暴怒的周浦深。在他的印象裏,即便天塌下來,周浦深也只會冷冷瞥一眼天,然後擡手撐起來。

周牧打完電話回來,見這架勢,連忙撥開人群往裏沖,有軍士攔着他,他遠遠就看見蘇葉臉色陰沉,便喊,“蘇葉,你怎麽樣,別怕,軍人又怎麽樣,中國人還怕非洲佬不成!”

蘇葉對黑漢說:“那是我朋友。”

軍士放開了周牧,他奔過來,“蘇葉,沒事吧!”

蘇葉搖頭,“沒事,我跟他們走一趟。”

這說辭讓周牧更激動了些,“他們憑什麽帶你走,中國人在這地界兒上,真不怕事兒,我這就找朋友,找大使館!”

蘇葉笑得無奈,“周牧,真沒事,這位……”她指着黑漢,“是我朋友的朋友,是來、保護我的。”

周牧愣住了,轉身看了眼站的齊刷刷的兩排軍士,再看看黑漢肩上的章,不吭聲了。

蘇葉跟着黑漢走了。周牧雙手插在褲袋裏,盯着軍車消失的方向,嘴角挂着笑,臉色卻陰沉。

蘇葉在中央行政後勤指揮中心住了下來,接她的黑漢是參謀長的副官,給她安排好吃住就離開了,外頭形勢不樂觀,黑漢很忙,留了個人供她差遣。

從房間窗臺看出去,還能看見遠處街區的火光,似乎能聽見交火的聲音,那個地方,不知道躺着多少亡魂。

而樓下的小花園裏,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清晨開得正盛,靜谧,祥和。

蘇葉想補眠,但顯然無法入睡,她連上無線,剛登上聊天軟件,馬多多的視頻就跳出來,一連幾個,控訴她不與她聯系。

現在這個境況,是沒辦法錄視頻了,馬多多作為律師,還是相當敏銳的,若是察覺了,倒給她添煩。好在她之前在香港錄過一段悠哉悠哉按摩後來睡着了的視頻,剪輯好就可以發過去。

視頻時長足足一小時,蘇葉想,自己睡得可真不客氣。

她往後拖動着進度條,見證着自己睡着的過程,然後畫面一片黑——手機倒了,攝像頭紮進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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