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1)

棠璃為太子和阿蠻講讀過經史之後, 回到自己的宅邸書房, 并未曾安睡。

他在等。

等今晚注定要發生的事情。

天子一直以來身體還算不錯, 但這兩年歲數漸長,他自己又過于勞心費神,精神體力不太跟得上,于是常吃德妃進獻的“雪芝還神丸”增添精神力氣。

這就跟現代人到了四五十歲,都會開始吃點補品保健品一樣。

而今晚,天子如往常般在睡前用過這味藥之後,就會暴斃而亡。

萬籁俱寂的夜裏, 谯樓打過三更。

棠璃挽起長袖, 剪去桌上的一小截燈花,如期聽到遠處隐隐傳來的, 踏于青石板上的急促馬蹄聲。

馬蹄聲由遠及近, 有人焦急地在他府外放聲大喊:“太子殿下急诏大學士入宮!”

現在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後,古人都睡得早, 府內的仆從們大都安歇了,阖府上下一片沉沉寂靜,那門外略帶尖細的聲音,就顯得格外清晰響亮。

棠璃閉了閉眼, 快步走出書房,一路穿過回廊,來到正院大門外。

因棠璃未曾就寝,有兩名小厮在旁邊只隔着一道碧紗簾的耳房裏還醒着,以免學士深夜要個茶水點心什麽的, 找不到支應的人。

他們見棠璃出門,連忙也提着燈籠匆匆随後跟上,為學士照路。

大門外,晃動的燈影中,棠璃看到騎馬而來的是東宮內侍,太子心腹平公公。

平公公三十出頭,是貼身服侍太子的內官,為人低調謹慎,極少踏出宮門。棠璃因時常入宮為太子講讀經史,所以和平公公是認識的。

公公素日裏是個講究人,看上去總是整潔妥貼,還愛往衣裳上熏個香、往臉上撲點粉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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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時,他鬓邊發絲淩亂,滿額汗水,頭上的紗帽歪到一旁都顧不得扶。平常見人總是笑眯眯的一張臉沒來得及撲粉,在微微晃動的燈籠光暈映照下,顯得臘黃臘黃,氣色很差。

棠璃已經知道平公公的來意,卻還是按照事态的真實發展,臉上露出吃驚神色:“平公公,為何深夜來此啊?”

平公公望了眼棠璃身旁的兩個小厮,湊到棠璃跟前,與他附耳低聲道:“事發突然,老奴也不知其中底細。總之,您、您快些進宮看看太子殿下吧……”

說到這裏,平公公的聲音裏面,已經帶上了一絲乞求哭腔。

以平公公的身份和性格,如果不是遇到了大事,絕對不會流露出這樣的言語神态。

棠璃當下再不猶豫,朝身後提着燈籠、一臉懵逼的小厮道:“牽我的馬來。”

棠璃身為天子近臣,向來深得恩寵,住所離皇宮不遠,又有宮中騎馬的特權,很快就和平公公一起縱馬入皇城,來到了東宮,太子所在之所。

下馬行至太子寝宮,只見十幾個宮女內侍正守在外面,個個臉露焦急之色,有幾名宮女還在忍不住的小聲啜泣。

太子優雅雍容、頭腦明晰善斷,待下又寬厚,向來極得人心。

“殿下不許旁人近身,只有太子妃在裏面侍候。”平公公朝棠璃微微躬身,“大學士快些進去吧。”

棠璃知道事出緊急,朝平公公點了點頭,推開寝宮大門,快步而行。

踏入內室,就看見太子披着件家常衣裳,散了長發,伏在榻上,咯出一大口黑血。

太子妃鬓松髻散,珠釵掉在地上也渾然不覺,拿着帕子擦拭太子口唇的血漬,花容慘淡,臉上涕淚縱橫,已經哭到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不怪你,你只是被欺騙利用了。”太子咯過血後,擡頭望向太子妃,目光溫和,語調平靜,“他們預謀此事已久。不是你,也有別人。”

繼而見棠璃進來,朝她道:“你先出去。”

棠璃在太子榻前坐下,太子又對準備起身離開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馨兒,以後好好活着。”

聞得此言,太子妃的身體僵直了片刻,這才忍悲含痛地轉身走出寝宮。

太子望向棠璃,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于是長話短說:“父皇已經駕崩,孤身中無解之毒,亦即将離世……此事,乃是母後所為。”

“皇後她……為何如此?”棠璃露出震驚的表情。

太子點了點頭,神情中頗有傷痛感慨:“孤與父皇也沒有想到。比起丈夫和孩子,母後選擇了權勢和家族。”

“此事棠學士心裏有數即可,母後她暫時……還動不得。”太子用力吸了口氣,眉頭間因疼痛蹙出深刻的紋路,“待阿蠻登基之後,方能尋機暗中除之。”

棠璃用帕子擦去太子唇畔溢出的黑血:“臣明白,臣會好好輔佐小殿下。”

這些年皇帝都在收回削弱門閥勳貴們的地盤特權,意圖聖綱獨斷。

可對方也不是肯坐以待斃的傻子,他們看似漸漸不敵,實際上如蛇蠍般蟄伏謀劃,直至給了這致命的一擊。

毒殺皇帝之後,接下來必定是由德行才幹俱佳的太子登基。

但太子已經成年可以親政,又跟皇帝是一個志向心思,他上位怕不又是第二個皇帝?門閥勳貴們豈非做了無用功?

所以他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兩人前後幹掉,打算再扶持一個聽話易操縱的傀儡上位。

如今事态已成定局,棠璃縱然接下來殺死皇後,将此事公諸天下,也于事無補。

沒有更多的證據,就算殺盡皇後一脈,也動不得門閥勳貴們龐大的根基,只能出口氣罷了。

而造成的後果,對阿蠻來說相當殘酷。

父親和哥哥皆被母親所殺,此事若傳揚出去,必定天下嘩然,讓阿蠻如何自處,哪來的面目見人?

有了這樣的尴尬處境,皇位難登。他又是太子胞弟這樣的身份,新帝和其利益集團必定忌諱于他,後面的生活只能孤苦潦倒、一蹶不振。

自古皇室母以子貴,皇後那邊毒殺丈夫和大兒子,接下來必定會全力為小兒子掃平一切障礙,扶持還沒有理政能力的小兒子繼位,達到她垂簾聽政、獨攬大權,以及扶持家族的目的。

皇權之争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至少從扶持阿蠻繼位這點來說,目前她與太子的立場一致,尚有可留之處。

“阿蠻年紀尚幼,又有那樣一個母親……将來有不懂事的地方,還望棠學士嚴加教育看顧于他。該打則打,當罰則罰,令他端正為君,萬不可使他走上邪路。”太子再度用力吸了口氣,右手顫抖着打開榻旁一個暗格,從裏面拿出卷明黃卷帛和虎符,遞予棠璃,“此诏,乃父皇生前所拟,以防不備……憑此诏書虎符,棠學士即為托孤重臣,可自任丞相,號令禦林軍、漠北軍以及江淮軍。足、足以與那些國賊相抗。”

棠璃聽完太子的話,雙手接過明黃卷帛和虎符,剛想如同那時的張徵一樣,口呼“臣願粉身碎骨,以報皇恩”,然後跪于榻下叩拜。

然而話只說到“臣願粉身碎骨……”,就被太子用顫抖的手,扯住了衣擺相阻。

棠璃愣了愣,因為他記得,太子是受了張徵這一呼一拜的。

“棠學士,孤知道你的志向抱負,同孤與父皇一樣,希望這個天下海晏河清……但這條路,學士接下來只能獨自行走,無人相伴,已經太苦太艱難。”太子仰頭望着棠璃,一雙變得混濁不清的眼睛下面,帶着中毒後産生的濃重紫黑色,“孤、孤縱使到了九泉之下,也私心裏……不願見你最終粉身碎骨。”

毒素損傷了太子的視力,此刻他的眼前一片昏花,實際上已經看不清眼前人的樣貌了,只能依稀看個影兒,卻仍舊執拗地望着。

“如若、如若有一天……阿蠻真的成為了我們的對立面,學、學士只需保全他的性命,便可取而代之。”太子喘息着,斷斷續續說出這番令棠璃感到震驚的話來。

什麽情況?

他所見過的紀修遠前世記憶中,太子并沒有對張徵說過這番話啊。

取而代之?

太子殿下雖然人挺好,但畢竟是封建設會的家天下,思想有這麽開明嗎?

“孤、孤一直對學士……罷了。”太子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輕輕阖眼,最終化作一聲喟然長嘆,神情變得脆弱不堪,“棠學士,孤覺得有些冷,你抱抱孤……就抱一會兒,好嗎?”

咦,這是個啥要求?怎麽沒有按照世界線走?

棠璃明明記得,太子是受過張徵一拜後,端坐于榻上亡故的。

被毒殺這種死法,是真真正正的腹痛如絞、肝腸寸斷,他卻至死腰背挺直,不肯失儀,保持着國之儲君的尊嚴。

棠璃當時還曾在內心感慨過,這位太子當真是外表清秀通雅,內有凜凜風骨。

……嗯,反正走向差不離兒,就不要在意這些細節了。

面對人家臨死前最後的請求,棠璃沒有猶豫,坐在榻旁伸出雙臂,将太子擁入懷中。

太子這時候眼前一片漆黑,已經完全看不見東西了,卻還是摸索着握住了棠璃的手,與其十指相扣,輕聲道:“棠學士……你的手,真暖和啊……”

說完,他默不作聲地把頭往棠璃懷裏輕輕拱了拱,呼吸聲漸漸停止,體溫一點點涼下去。

太子身亡,張徵當時是跪伏于榻前,哭到不能自己的,但棠璃并沒有感覺到多麽悲傷。

他抱在懷裏的,不過是根據曾經的歷史人物,以及這個世界邏輯運轉而産生的投射幻影。

投射幻影有着原型的思想審美情趣,會按照原型的性格愛好做出一切對外界的反應,會喜原型所喜,會憎原型所憎,會選擇原型所堅持的道路,卻并不能說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如果要形容的話,就像是一段能夠自我運行的程式代碼,像是已經在宇宙中湮滅了數百萬年的星辰,人們仍能仰望它于天穹落下的光輝。

真正的太子殿下,早在六百年前就已經死去,在他短暫的十八年生命中,從來就沒有遇到過“棠學士”。

外面忽然響起一陣喧嘩聲,宮女內侍們勸助未果,九歲的阿蠻蓬散頭發,只穿着中衣,如同一顆小炮彈般沖了進來,大聲哭喊道:“皇兄!皇兄!!父皇他……”

聲音戛然而止。

阿蠻入眼所見,是地板上、錦榻間一片一片的污黑血漬。

他的皇兄無聲無息地被棠學士抱在懷裏,像是個很大的軟布娃娃,臉色灰敗發黑,長睫阖落,前襟和衣袖上,同樣是斑斑點點的黑血。

棠學士見他進來,放下懷中的皇兄,以玉色修長雙手,有條不紊地整了整皇兄略顯淩亂的頭發和衣裳,令其平躺于榻。

然後一對眼尾微翹的魅極黑眸,烏沉沉朝他望過去。

阿蠻被這對黑眸一望,只覺得頭腦裏有什麽東西,轟地一聲炸裂開來。

棠璃坐于淩亂錦榻間、斑斑血跡中,坐在太子的屍身旁,臉頰和雪白的領口處沾了幾點黑色血漬。

明明是這樣狼狽不堪的場景,卻紅衣朱唇,膚色潔白如同籠罩了一層瑩瑩寶光,容色華美絢麗到宛若身處地獄的天人,給予阿蠻強烈的視覺沖擊。

随之,是徹骨透心的寒涼。

他想起了母後之前的話——

阿蠻,你父皇被德妃暗害,母後已令宮侍将其鸩殺,為你父皇報仇。

德妃不過一宮妃,膽量沒有這樣大,其幕後必有人支使。

此人狼子野心,其目的無非是為了皇權,所以你皇兄的處境,現在非常危險!

阿蠻你速去東宮,與你皇兄通風報信,讓他提前好做防備。

如若已經來不及……你只管哭,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萬萬不可與此人言語肢體對抗!

陰謀暗害,是無法令此人竊奪天子之位的。

他必定需要一個容易操縱的傀儡皇帝,而阿蠻你将将九歲,尚且年幼不能親政,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所以只要你不露出端倪,他就不會害你,還會一直親近你、幫助你,支持你繼位。

阿蠻看到,棠學士站起身,拿起旁邊的明黃卷帛和虎符,揣入袖中。

他雖然才九歲,但身在帝王家,已然明白那兩樣東西代表着什麽樣的滔天權勢。

政權,與兵權。

棠學士……難道就是母後所說,那幕後支使之人嗎?

他、他是如何從皇兄手裏拿到這兩樣東西的?

阿蠻如同被釘子釘在了原地,遍體顫抖、越想越心驚,直愣愣地仰頭看着棠璃,淚珠一顆顆從大睜的眼眸中掉下,視野變得朦胧模糊。

卻牙關緊咬,不敢洩漏出半點聲音。

棠璃看了阿蠻一眼,心下稍安。

雖然太子臨終的遺言和行為,與世界線有一點點脫離,但總體大的方向還是沒有出錯。

門閥勳貴世代皆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其中不乏老謀深算、慧黠狡詐的智者毒士,皇後那邊布得一手好局。

其實他們會行此毒害暗殺之舉,就說明天子這麽多年來的籌謀運作頗見成效,他們已經無法與皇權勢力正面掰腕子,到了瀕危之境、不得不反擊的地步。

而張徵雖說清正剛直,深得天子恩寵,實際上并不擅長權謀、玩弄人心那一套。

他政權兵權在手,對付那些門閥世家和勳貴,從來都是一力破萬法,但凡違逆者全部碾壓滅殺、抄家滅族,直接而有效。

反正他名聲收場都不要,無親無故的孤人一個,根本沒有什麽可以畏懼顧忌。

明明知道阿蠻因為皇後的挑撥離間,內心與自己有了隔閡,他卻執政這麽多年,從來都沒對幼帝解釋過。

一開始是不能說,畢竟幼帝年齡還小,城府不深,稍微露出點兒端倪就是萬劫不複。比起這個,幼帝對自己的憎恨與畏懼,都是微不足道之事,或許在這種壓力之下,還能促使幼帝心智更快的成長。

後來憂患平定,是不知道該怎麽說。

告訴他,臣誅殺您母後及其一脈,是因為之前她毒害了您的父兄?

告訴他,臣抄斬無數大大小小的門閥世家,以酷吏施行,手中血債累累,是為了震懾這群特權者、剜掉天下的這顆毒瘤,還您一個海晏河清的江山?

私底下暗搓搓的練習了兩次,怎麽都覺得,聽起來像是在為自己的行為狡辯,還是算了吧。

太子妃雖然在太子死後,便因為愧悔而自缢而亡,但其實從前東宮的一些舊人,比如說平公公和那天夜裏在場的十幾個宮女內侍,多少接觸過些許事實真相。

這些東宮舊人不知太子究竟是被誰毒殺,卻至少清楚張徵是太子中毒後找來托付身後事的,是太子深深信任之人,并非兇手。

可張徵那時已經大權在握,幼帝對他更是恨意積深,找這些地位低下、身不由己的奴仆作證,就有收買的嫌疑,搞不好最後還害了這些無辜的東宮舊人。

況且,幼帝也很可憐。

血脈至親盡皆因為皇權之争而喪命,留幼帝一人,戰戰兢兢坐上對他來說過于寬大的龍座,在孤獨冰冷的環境中長大。

只要幼帝把憎恨放在他的身上,至少在幼帝的印象裏,童年時代就一直是父慈母愛、兄友弟恭,能夠保留一些生命中美好柔軟的記憶片段,而不全是冷血殘酷的鬥争。

反正權傾天下這麽多年,一路行來,張徵背負的怨毒憎恨太多太多,也早就做好了為此粉身碎骨的準備,幼帝的這一份恨意,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麽。

棠璃如同曾經的張徵一樣,走到阿蠻面前,彎下腰,用指腹仔細擦去小男孩臉上淚水,言語有些笨拙的安慰:“小殿下,不要怕。”

然後滿意地看到,阿蠻目露驚恐之色,在他面前顫抖得越發厲害。

……

接下來,棠璃就開始規規矩矩走世界線。

先是争奪皇位,和好幾方鬥得你死我活,緊接着與太後暫時聯手,扶幼帝登基……事務十分繁忙。

盡管他已經很小心,在這個過程中,還是出現了一些預想不到的意外。

比如惡毒的前任皇後、當今太後,在雙方短暫的聯手之後,竟然向棠丞相抛出了橄榄枝。

古代女性結婚早,太後并非先帝元後,十四歲進宮,十五誕下先太子。

幾年過去,适逢元後夭亡未曾生育,她膝下育有先帝第一個兒子,出身顯赫高門,規範禮儀無可挑剔,管理後宮也有一套,再加上其中一些利益取舍,遂被先帝立為繼後。

算起來,太後今年也不過三十三,比棠丞相的官方年齡還要小上一歲。

她穿了孀居者不應穿戴的赤紅霞披,梳了飛仙流鳳高髻,精心修飾描繪過面容,望去宛若二十許的美人。

本來嘛,能生出先太子和幼帝的女人,容貌會差到哪裏去。

她對棠璃柔聲說:“棠丞相,你眼下與本宮各占一局,你手握絕對優勢的政權兵權,本宮乃陛下親母。陛下內心是如何懷疑你、懼怕你的,你多少也能感受到吧?”

“本宮知道,丞相只想做個忠臣。然而被侍奉的主君這樣猜忌,待到陛下親政之時,丞相又該如何自處?”

棠璃作為一只成精的動物,其實心思性情直接單純的很,還有一點點天真,心眼兒這種東西不多。

每當遇到這種脫離了既定世界線的事件,他的內心深處都是一片懵逼在翻滾。

你們人類那套皮裏陽秋的玩意兒,孤實在是不太在行,大家就不能好好走既定劇情嗎?

好在他占山為王多年,雖然令群妖俯首稱臣基本上靠揍,但他這人愛講究,裝逼還是比較精通的,于是拂了拂衣袖,擺出個漂亮倨傲的姿勢:“太後的意思是?”

緊接着,棠璃不可思議地,看見太後的臉紅了。

她性情殺伐決斷、狠毒淩厲,本不是個小女人,卻忽然間變得期期艾艾,低下頭不敢與棠璃對視,過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開口:“棠丞相天人之姿,本宮……妾身,願與丞相共鸾帳,同享皇權富貴。若是将來得上天憐妾一片癡心,與丞相能有子息,此子便為天下之共主,江山易姓為棠。”

“若不能,妾身亦将令陛下尊丞相為亞父,以親父視之禮之,再無懷疑猜忌。”

簡單解釋,就是棠丞相咱倆別繼續鬥了行不,本太後想跟你困覺生猴子,讓小皇帝認你當爸爸。

說完這些話,三十三歲的太後如同豆蔻初開懷春少女,眼含秋水的望向棠璃,等待他回答。

棠璃面對完全超出了他預料的此情此景,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最後只能拂袖而去,斥一聲“太後自重,怎可如此荒唐”,将失望的太後獨自留下,從此拒絕相見,強行掰回世界主線。

就如同棠璃面對太子的死亡不會感覺到如何悲傷,他其實也并沒有多麽讨厭憎恨太後。

不過是一段數據、躺在現實中某個地宮深處的一具白骨,有什麽可投入真情實感的?

對他而言,這個世界唯一真實的存在、他唯一在乎的人,只有張徵。

四年後,太後按照史實被棠璃逼得在後宮自缢而亡,臨死前留下一塊素帕,轉托宮女交付棠璃,上面用有些淩亂的筆墨寫着——

檀郎無情,妾身薄命,彼岸花開,奈何難渡。

今世與君終緣淺,但求來生相皓首。

就連棠璃的文化水平都能看出來,這是幾句幽怨到不行的情詩。

棠璃燒掉這塊素帕,将太後安葬于先帝陵寝,對外則宣稱太後思念先帝過甚,因病而逝。

……反正走向差不了多少,就不要在意太後想要與他相好、臨死前還留下情詩帕子這類小細節了。

而這天午後,十三歲的小皇帝獨自坐在寝殿裏,捏着幾頁字紙,臉上陰晴不定,眼皮時不時的還抽搐幾下。

這幾頁字紙上,詳細描繪了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

一名貴族少女與寒門少年偶遇相戀,卻因為門不當戶不對,被家人強行拆散。

緊接着少女入宮,經歷幾番掙紮沉浮成為皇後,在宮裏與中了狀元郎的寒門少年再度相遇,兩人情難自禁,酒醉後春風一度,清醒後知道闖下大禍,于是各自離散,再也沒有聯系過對方……少女所生的第二個孩子,并非她與皇帝之子,而是她同寒門少年的愛情結晶。

十年後,此事被皇帝和大兒子有所察覺,而皇家血脈混淆非同小可。

手心手背都是肉,卻到底要有所取舍。少女為了保護情郎和小兒子,先下手為強,含淚忍痛毒殺了皇帝和自己的大兒子,扶小兒子繼位為帝。

少年卻一直不知幼帝是他的骨肉,少女也無從解釋,他只以為她是貪戀權勢毒殺一國之君,毒殺自己的丈夫孩子,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做法,認為她心思過于歹毒陰狠,從此與她徹底敵對決裂,成為不死不休的宿敵。

少女自承無論有什麽樣的結局,都絕對不會怨恨少年,只怨這天意捉弄,令有情人反目成仇。

……如果這字紙不是太後的親手筆跡,上面描寫的少女不是太後本人,少年不是棠丞相的話,倒是個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故事。

這個故事,甚至嚴絲合縫、無懈可擊。

太後當年入宮侍奉君王,容不得半點閃失,如果真的與一個寒門少年曾經短暫相戀,家中肯定會提前将所有證據痕跡抹除的幹幹淨淨。

再說時間距今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太後的父母俱已亡故,縱有通天手段,亦是再難查到的。

棠丞相十四年前中狀元,曾經入宮赴瓊林宴,算上太後懷胎十月,小皇帝今年實歲滿十三,剛好對上。

十四年前的瓊林宴上具體是個什麽情況,太後和棠丞相到底有沒有機會春風一度,前些年因為幾方拉鋸皇位之争,宮女內侍卷入其中死了許多,人也從上到下換了好幾茬,現在根本沒人能夠說得清。

太後本來就是心思缜密、臨機決斷,頭腦聰敏之人,否則也不能統率六宮。

她性格中還存在瘋狂決絕的一面,否則當年就不能布下那般驚天大局,一夜之間連殺自己的丈夫和兒子、天子與儲君。

她若是想要撒個謊,縱然聽起來十分荒誕可疑,但若是細細尋摸,卻又總讓人抓不到什麽把柄錯漏。

再者這紙上所書,對她來說或許并非謊言,而是她內心深處的真實願望。

與棠璃鬥到最後,她失去所有權勢,枯守深宮,被重重監視,不能任意接觸幼帝,最終只能靠着一些癡妄之念安撫心靈,說不定謊言編造到最後,連她自己對此都信以為真。

這也就能解釋,她的臨終遺言,為何是一塊寫給棠璃的情詩帕子。

小皇帝阿蠻将手中的幾張字紙丢入炭盆,看着它們焚燒殆盡,然後走到不遠處的等身雕花銅鏡前,照影自顧。

鏡中映出的,是一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俊俏少年。

皇家優化了數代基因,他長相自然不差,卻和他的兄長一般,與母親的樣貌如同一個模子裏脫出來,既不類先帝,亦不像即将步入四十不惑之年,仍舊風華絕代的棠丞相。

這些年來,因為母後從中有意無意的引導,他一直對棠璃的存在感到憎恨畏懼。

然而母後已經在那幾頁字紙上,承認了她才是殺人真兇,棠璃是他的生父,他又再如何去恨?

說起來,他幼年的時候,是非常非常喜歡棠學士的,每次父皇和皇兄诏棠學士入宮,他都會找各種理由往跟前湊。

如果有機會被棠學士抱起來舉高高、摸摸頭,都能偷偷樂上好幾天,巴不得把自己最好的東西、最赤誠的一顆心捧給對方……難道這就是父子天性?

小皇帝想到已故的太後,想起父皇和皇兄,想起自己“真正”的身世,內心不由酸苦難當,眼中泛上層淚霧。

但隐隐約約中,似乎又有一點點釋然開懷。

這時候,有內侍入殿傳訊——

“陛下,棠丞相已經在禦書房等着您了。”

棠璃自打從棠學士升為棠丞相,就再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精力專門去為幼帝讀史講經,卻還是和曾經的張徵一樣,很關心幼帝的學業,會不定時的過來抽考一番。

沒在禦書房站多久,就看見十三歲的幼帝如同往常一般,身穿龍袍,卻像只小鹌鹑般畏畏縮縮地蹭進來。

棠璃也如同往常一般皺起眉頭,熟門熟路的嚴厲訓斥道:“為人君者,當有堂皇威儀,以胄服群臣外使。陛下看看自己的樣子,成什麽體統?!”

幼帝垂着頭,面對棠璃的訓斥不言不語,眼中卻少了過去暗藏的恨意。

等棠璃訓完,幼帝才擡起頭,望向棠璃,輕聲道:“朕,我……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有負丞相期望,往後再不這樣了,有勞丞相從此耐心教我。”

棠璃既是他親父,他在棠璃跟前,便也不肯再自稱為“朕”。

棠璃聽過幼帝這番話,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少年。

咦,幼帝素來對張徵憎恨畏懼,待年齡稍長後又添了叛逆,叫他往東他偏往西,要他打狗他偏攆雞,有這麽柔順聽話過嗎?

說起來,張徵年輕時性情既軟又乖,還帶有一些書生的呆萌感。老年後那副剛硬爆脾氣,一半是被政敵局勢逼迫,一半就是多年被幼帝活生生氣出來的。

……算了,這種旁枝末節無需在意。

“帝誡第十一篇,請陛下背予臣聽。”棠璃微微擡起下巴,用他那一把如醇酒般醉人的聲音,繼續投入這場表演。

幼帝乖乖的背誦,然後如同預期般背到中間卡了殼,臉色漲得通紅。

“手伸出來。”棠璃從書桌上拿起包銅邊、足有三指寬的沉重紅木尺,朝幼帝冷聲道。

皇家子弟讀書,其實就算犯了錯處,也不會親身受罰,受罰的往往是其伴讀,起個落其臉面、殺雞儆猴的效果而已。

但張徵此人清正剛直,他自己就是從小被私塾先生嚴厲的高壓式教導,方能成材,根本不來虛的這套。

再加上先太子臨死前将幼帝托付于他,令他嚴加看顧教育,他自覺責任重大,不敢有負先太子所托,所以對待幼帝的教育嚴厲到有些茍刻。

由于右手要寫字,受罰的都是左手。

幼帝怯怯伸出嫩生生的左手掌,木尺沉重,棠璃只打了五下,就看見手心整個腫了起來,紅通通的一片。

因棠璃立下的受罰規矩,是手掌一定要伸直,不許退縮閃避,幼帝從頭到尾左手掌都伸得直直的,不閃不避,結結實實挨了這五下。

往常挨打不避,是由于對棠丞相的畏懼而不敢;但這一回,盡管手掌疼痛,內心卻意外的覺得十分踏實滿足,甚至還有一點點甜。

雖然對方并不知“真相”,但他還有血脈至親活着,能夠日日相見,還能親自打他手板,這感覺就如同……一個行走于漫長崎岖道路,提心吊膽、随時可能會摔跤滑倒的人,忽然有了一根支撐他、令他可以安心步行的手杖。

“下一次。”幼帝受罰之後,并未曾如往常般嘶嘶呼痛,而是擡眼認真的望向棠璃,“下一次,我定會将帝誡全部背誦下來。”

所以棠丞相,你下一次要早些過來,再好生抽查我啊。

棠璃面對再度脫缰的人物反應,不知該如何挽回,只能繃着臉點點頭,又訓斥了幾句,這才衣袂翩跹的離開禦書房。

幼帝在他身後,望着棠璃高大挺拔的背影,目光中帶着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貪婪渴求。

……

張徵在窮鄉僻壤當了十四年七品縣令,今年三十四歲,總算熬足資歷,要被提升為六品官員了,而且還是京官,從此可以留在風物繁華的京城。

聽起來貌似不錯,但其實他要升任的職務相當尴尬,是教坊司的司業,掌管整個教坊司。

教坊司從屬于禮部,養着大批舞姬歌姬,用于官員宮廷宴樂,同時也做皮肉生意,其每季度的收入錢財,都會上交給禮部。裏面大多是犯罪官員沒入的女眷,文化素養等各方面都比普通青樓強上一大截,來往皆為王孫貴族、官員巨賈,從不接待下九流的客人,相對高雅。

可再怎麽高雅,教坊司本質也就是個官辦的青樓,教坊司司業就相當于那管理青樓的頭兒。

一旦進入此處為官,也就相當于絕了此後的升遷仕途,就等着在這裏窩到退休。稍微有點本事前途的人,都是不願意入此間蹉跎歲月的。

但張徵這種既兩袖清風,又沒有人脈門路,做足十四年窮縣令的人,錯過這個機會的話,此生可能就再也沒有別的辦法留在京城。

他又很惦記擔憂他的棠兄。

棠兄如今身居宰相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重權名滿天下,卻并非善名,而是赫赫兇名。

就是連他所在那樣的窮鄉僻壤,都能時不時聽到鄉間的老奶奶吓唬小孫子——

你再繼續哭鬧,棠老虎就過來吃你了!

這一世的張徵因為未曾被天子青睐、着意培養,所以雖然有些熱血意氣,喜愛打抱不平,也憐憫世間百姓疾苦,卻沒有來得及樹立要蕩平腐敗高門世家、收複皇權的遠大理想志向。

所以張徵也不是很能理解棠兄的所作所為,但他能看出來,棠兄正走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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