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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鑒居住的公寓大廳已經完全布置成佛堂的模樣, 正中擺放着一座一人高的龍樹菩薩金身,金身臺前燃燒着袅袅佛香, 地上放置兩個蒲團,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家具。

這裏大門和窗戶緊閉,又燒着佛香, 于是一種濃重到讓人胸口發悶的檀香味兒彌漫在整個空間裏。

圓鑒盤腿端坐在蒲團上,比起剛到鳳城的意氣風發,現在他整個人都看上去瘦削消沉了很多,雙眼發紅, 眼下一片黯灰。

他腕間盤繞着的五十四粒碧玉佛珠,其中已經有大半寶光散盡、裂紋遍布,從剔透瑩綠轉為石質的青白, 只剩不到二十粒還保持着原來的色澤。

這串佛珠是黧龍王為他親手剃度之後,贈予他的拜師禮。

他也知道此物不凡,自幼就戴在手上誦經打座、數珠淨心,夜晚入睡時供于佛前,人珠相養,十幾年來都如此, 正是本命交修的重要法寶。

現在本命佛珠崩壞大半, 兩個月來雙方幾度拉鋸戰,他和那沒見過面的邪士還沒争出勝負,自然開始明白這件事不對勁。

但他能怎麽做?

向那邪士認輸嗎?

鬥到這種地步,雙方已經相當于結下深仇大恨,就算他肯, 那邪士也未必肯。

找師門求助嗎?

黧龍王一脈的規矩,離廟歷練就是各循因果,互相不得幹涉。再說他本就是未經師父允許私自出廟的,又拿什麽臉面回去相求。

圓鑒內心有些後悔之前的盲目自信和沖動,可惜回頭無路。

再加上他還存有僥幸心理,想着那邪士兩個月來與他相持不下,誰也沒真正奈何得了誰。

期間那邪士甚至不敵他的術法退避過幾次,想必兩人的本事應該旗鼓相當,最後勝負未知,就憑着剛硬不屈的意志力,以及一腔年輕熱血,咬牙硬生生撐到了現在。

封閉的房間大廳是沒有風的,之前佛香點燃後産生的煙霧,呈現出正常的筆直向上發散狀态。

然而就在下一刻,天花板上的頂燈毫無預兆暗下來,佛煙的形态變得歪七扭八、纏繞糾結,凝結成一個獰笑的骷髅形狀。

十數個沒有面孔沒有毛發,拖着光禿禿長尾巴,手腳枯瘦指甲銳利的黑影,一個個從房間陰暗的角落裏爬出來,朝着圓鑒盤坐之處,從喉嚨裏發出宛若用利器刮玻璃的尖銳怪聲。

又來了。

既然不可逃避,那就只能面對。

圓鑒吐出一口長氣,雙手于胸前結印,腕間還保持着碧色的十幾粒佛珠驀然間光華大盛,散發出佛門煌煌正氣。

只是他本就灰敗的臉色,繼而又難看了幾分,唇畔有鮮血緩緩沿着下巴滑落。

……

紀修安為了圓鑒的事情,訂了機票來到T國黧龍廟,打算請黧龍王相助。

然而來到黧龍廟,卻只見那座紅頂黑牆的寺廟外,挂滿了長長白幡,迎風招展。

黧龍廟的僧侶和香客們向來穿黑衣,以示對佛菩薩的尊重,這也是黧龍王這一脈的标識。可眼下目之所及,在廟門前來來往往的人,無論僧俗都換成了白袍。

紀修安當即心裏就咯噔了一下,當下快步走到廟門前,正好看到張熟面孔。

之前替黧龍王拒絕他的光頭小沙彌,披了一襲白色僧袍,雙手合十,立于廟門口迎送來往客人,神情無悲無喜。

“小師父。”

紀修安在小沙彌對面站定了,開口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小沙彌倒也記得紀修安,于是朝他行了一禮,道:“家師坐化,紀施主是有緣人,剛好來得及送他老人家一程。”

“什麽?!”紀修安大驚失色,“這樣的大事,怎麽會沒有半點消息傳出來?”

“家師是前日夜間坐化的,他留下遺言說不必向外聲張散布消息,火化後直接葬于佛塔,有緣人逢之就來送他一送。”小沙彌道,“今日是家師的落葬禮,紀施主換過衣服便可以去佛塔觀禮。”

說完,對紀修安做了個“請”的手勢。

紀修安無可奈何,只得跟着小沙彌入廟,去客房更衣,然後随一衆僧侶香客去寺外的塔林觀禮。

一般來說有地位名聲的高僧落葬,其程序十分繁瑣複雜,往往歷時七日以上,從頭到尾大大小小的法事都要做十幾場。

但黧龍王崇尚天然質樸,臨終前囑附弟子們把這些流程都縮減了,所以他的葬禮形式相對簡單,只是由大弟子當衆念一篇悼文,骨灰就落葬封塔。

黧龍王的大弟子圓印五十來歲,身材高大,白胖團團的臉上戴着副黑框眼鏡,手裏拿着張紙稿,聲情并茂念着:“夫生死交謝,寒暑疊遷,有物流動,人之常情。萬物有生滅之化,四時有寒暑之變……果不俱因,因因而果。因因而果,因不昔滅。果不俱因,因不來今……”

這篇悼文也是黧龍王自己生前所寫,取自東晉僧肇的《物不遷》。

與其說是悼文,不如說是黧龍王的生死觀。

大概意思就是講——

我去了,你們不用過于悲傷,人到了歲數總是要走這條路的,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轉換一樣,是自然之道。

而且根據物質不滅理論,我只是轉換了存在的形式。

希望弟子們能像我還在的時候一樣,好好修行不可懈怠,走正道,以造福蒼生為己任。

這樣,只要因果緣份未斷,我們還是能在未來再次相見。

紀修安站在觀禮信衆之中,看着臺上胖乎乎披袈裟的圓印,心想這人既然是黧龍王的大弟子、圓鑒的師兄,怎麽着也該有些本事,不知道能不能幫助到圓鑒?

只是人家這邊師父新喪,正在入塔安葬,他也不好當衆張嘴提,只有打算等這場地喪事辦完了,再私下去找圓印。

誰知等簡單的落葬儀式過去,圓印就走到了他面前:“是紀施主嗎?”

“是的。”紀修安連忙回答。

“家師說與施主有些緣份,施主必定會來送他一程。”圓印确認後點點頭,又嘆了口氣,“家師留了東西要我交給施主,紀施主随我來。”

紀修安聽黧龍王早有安排,心中嘆服,便随着這胖大和尚前往黧龍廟住持庵房。

這間庵房原先是黧龍王的下榻之所,黧龍王坐化後,就成了圓印的住處。

雖然圓印現在還沒有來得及舉行正式成為住持的典禮,但黧龍王生前就指了他做繼承人,廟裏上下都默認他為住持,他搬進這裏是理所當然。

兩人落座之後,圓印替紀修安倒了茶,然後拿出個半臂長、一掌寬的黑木盒,交給紀修安:“家師說,讓施主把這個帶走,轉交給圓鑒師弟。”

紀修安收下盒子,又覺得不能保險,于是朝圓印開口:“圓鑒師父現在與人鬥法,狀況真的很不好,人看着就瘦了一大圈,現在連門都不出,東西也不吃……圓印師父您,或者廟裏的哪位高僧,能不能跟我回去看看情況?”

圓印推了推眼鏡,白胖團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這……黧龍王一脈的規矩,僧人出寺之後就是各循因果,就算是師兄弟之間也不得互相幹涉。再說我跟圓鑒所學不同,我學的是定慧之法,旨在超度教化,并不擅長與人争鬥,去了恐怕也沒有用哪。”

人家話都說到這裏,紀修安雖有些失望,自然也不能相強。

再加上憂心圓鑒,于是只出于禮貌在庵房與圓印稍稍坐了一會兒,就拿了那黑木盒離開,準備訂機票啓程返回。

……

羽雉坐在柔軟沙發上看着對面的65寸高清電視屏幕,被故事大結局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最終互相緊緊擁抱的男女主角所感動,咬了一口沙棠果,眼中流下喜悅的淚水。

然後他擦去臉上的淚水,丢棄果核關上電視,走到落地窗前,撩開窗簾俯瞰城市的早晨,心裏對未來充滿希望。

他現在不再是從前那身披彩衣,戴着紅綠頭飾的模樣。

他穿着寬松的睡衣,蓄着輕薄的短碎發,看上去完全是一個精致秀麗的人類少年。

而羽雉現在居住的地方,就是棠璃曾經的住所,方舟酒店的頂層套間。

自從那晚他提醒了棠璃帝流漿的事情之後,棠璃對他的态度好了許多,不但回贈了他兩枚帝流漿,得知他在鳳城沒有住處之後,還把這裏讓給他居住。

緊接着羽雉自稱是棠璃表弟,跟王瞎子搭上線,學着棠璃也弄了個身份證,平時替人算算命、看看風水什麽的。

棠璃“失憶”住進紀宅,王瞎子正愁接下來沒有財路,見羽雉的本事并不比棠璃差,兩人一拍即合,仍然按照之前的算命規矩接待客人,一切看上去順理成章。

“鳳城,早安。”羽雉對着落地窗長長伸了個懶腰,繼而雙手捧臉,“嘻嘻嘻,小鳥兒最喜歡最喜歡的狐王,早安。”

他知道紀修遠已經懷有身孕,而且深得棠璃寵愛,為了紀修遠能順利生産,連妖丹都剖了一半給對方。

可他并不介意。

山雞這個族群雖然會因為争奪配偶彼此相鬥,卻沒有什麽一對一的觀念。

往往是強壯而羽毛華麗的公雞,擁有好幾只屬于自己的母雞配偶。

所以在羽雉看來,他成為既強大又美貌的狐王的配偶之一,有什麽問題嗎?

現在狐王已經待他與旁人不同,只要他繼續讨狐王歡心,想必嫁給狐王的這個願望一定能在不遠的未來達成。

到時候他也可以生一窩和狐王的愛情結晶,沒事還能夠和紀修遠交換交換育兒心得……

正想的美滋滋,就看見茶幾上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響起音樂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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