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之前就有消息說要賣房子,現在果然就是來和岳方祇商量賣房子的事兒了。

房主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從前也是做小生意的。這個饅頭店,原來是間包子鋪。老太太早年喪夫,一個人把女兒拉扯大。女兒很争氣,一路念書,最後留在了國外,眼下生活穩定,就想把老娘也接過去享福。

已經這個年紀了,走了肯定就不會回來,留在國內的房産只有賣掉一條路。房主這次聯系岳方祇,也是和他商量這件事。

岳方祇在這兒租了快三年了,房子什麽的都維護得挺好,樓上樓下,都是幹幹淨淨的模樣——他并不像某些租房的人,因為不是自己的房子,就把什麽都弄得亂七八糟。最要緊的是,房租從來沒有拖欠過。作為房東,老太太對他是滿意的。所以要賣房子,首先就想到了他。

于是就剩下了唯一的問題:錢。

如意胡同兒雖然不起眼,但是靠着吉祥街——這附近的鋪面都不便宜。就算把房齡啦,裝修啦之類的因素都考慮進去,這個上下兩層的老舊小門市,市價怎麽也不可能低于八十萬了。

岳方祇确實一下子拿不出這麽多錢來,唯一的路子就是貸款。不過就算貸款,也是要付首付的。

岳方祇于是開始四處跑來跑去地湊錢。

萬幸大家都肯照顧他。最後在銀行貸了五十萬,加上東拼西湊攢出來的首付,總算是把房子的事定下來了。

等到諸事妥當,青草也差不多冒頭了。岳方祇辦完所有的手續回家一算賬,發現不算房子,自己全部財産合計起來只剩三百多塊錢了。

幸好他的生意是自己的,每天店裏都能見到現錢。

他把一堆手續文件放在櫃子裏鎖好,覺得自己心裏最大的一塊石頭算是落地了。

現在生意不錯,每個月把各種成本都扣掉,落入他口袋的純利潤少則兩萬,多時能有三四萬了。生意雖然辛苦,但是賺錢也是真的。吉祥街上新開的幹糧鋪子也有,都沒他這裏紅火,往往幹幾個月就關門了。

其實以前也賺不到這麽多。生意是從他們開始接做供果時變好的。供果把別的街區的主顧都帶過來了,現在他店裏的爐竈基本上一刻都不熄火,算得上顧客盈門了。岳方祇心裏明白,白墨的功勞最大。

早先就在盤算的事,他這次順便都一起辦了。房子有了,他申請把戶口從爹媽那裏分出來,也把白墨也一起上了戶口——挺好個人,總不能老是當個黑戶。等到新戶口下來,白墨就有身份證了。到時候他好給白墨去銀行開個戶頭,每個月往裏打工資。

尋找白墨家人的事一直都沒有眉目。據說李亮把近兩年與白墨年齡相仿的失蹤人口信息都查了一遍,也沒找到白墨的影子。

這個人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

岳方祇扭頭看了白墨一眼,白墨正靜靜地在那兒給一只憨頭憨腦的面獅子上色。他專注做事時,整個人看上去寧靜而溫柔,又帶着說不出的憂郁。

獅子上好了色,白墨放下筆,仔細端詳片刻,然後輕輕吹了吹。

岳方祇不知怎麽回事,突然有點兒不敢看他了。

手機鬧鐘響了,岳方祇摘下圍裙出了門。

他去了一趟父母那裏,把舊戶口本兒送過去。岳大勇不在,岳方祇的老娘趙淑英沖他委委屈屈地絮叨,說哪有他這麽做兒子的,過年也不回來,過節也不回來,親戚的婚禮也不到場,左鄰右舍都問,旁敲側擊地打聽他是不是又進去了。見岳方祇神色不豫,才想起問他把戶口拿走這麽久是怎麽回事。岳方祇就直說了。

老娘不知道他的收入情況,一聽拉了五十萬饑荒,捂着胸口坐倒在沙發上。岳方祇挺平靜的,說岳大勇當年欠得比我多得多了,也沒見你吓成這樣。

趙淑英嗫嚅說他跟你不一樣,他是個有本事的人,只是犯小人,走了背字了。

岳方祇冷笑了一聲。

這個家裏,岳大勇是時運不濟,岳方祇的大哥是懂事孝順,就他岳方祇最沒出息。可是這幾年每回家裏有事,趙淑英不找別人,只推岳方祇出頭。岳方祇過年過節給她些錢啊物啊,她轉眼就把那些東西塞到老大手裏去。

你大哥不容易,養兩個孩子呢。他老娘如是說。可不能給他增添負擔。

所以給我增添負擔就是理所當然是吧。岳方祇雖然已經開看了,可是偶爾想起來還是難免不忿。

做父母的就是偏心,他又能說什麽呢。誰讓他從小念書不行,長大了又不走正路呢。

可是他那段歪路是因為誰走的,當爹媽的真的不知道麽?

趙淑英把戶口本拿回來,欲言又止。

岳方祇說那沒事兒我就先走了,免得等會兒岳大勇回來又出麻煩。

趙淑英趕忙道,有個事兒……媽給你相看了個幾個姑娘,你有時間去見見吧。說着在茶幾底下摸索,找出了個小本子,上面是一整頁的聯系方式。

岳方祇的怨氣立刻就沒了。再怎麽說,好歹也是親媽。

他把那頁紙照了下來。回去的公交上,他加了幾個人,聊了聊,又覺得挺沒意思的。

相親很實際,實際得幾乎有點兒冷冰冰的。岳方祇心不在焉地回複着盤問,腦海裏卻來來回回都是白墨的臉。

他上一回看見白墨笑是什麽時候來着?

對,好像是正月十五那會兒。店鋪關了,岳方祇領着他去逛夜市。節慶有活動,到處都是漂亮的燈,他們逛到江沿兒,一人買了份冰糕在冷風裏吃。江對岸放了煙火,周圍全是興高采烈出來賞燈的人。

岳方祇瞅了一眼白墨的冰糕碗,說巧克力的好吃麽?白墨就把自己的冰糕遞過來了。岳方祇挖了一口,白墨就沖他笑了。

結果那口冰糕掉在了地上。

岳方祇捏了捏鼻梁。他當時想幹什麽來着?他居然想親白墨一口。

那也沒什麽。岳方祇嚴肅地告訴自己。在體校時大家有時候高興了,不是都那麽開玩笑麽。

手機對面的姑娘給岳方祇發了自己的磨皮美顏照,漂亮得跟個假人似的。岳方祇瞪着那張照片看了一會兒,給人家發消息:我覺得我們不太合适。

對方說哦。

岳方祇又打字: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

結果發現對方已經把他拉黑了。

交通不太好,公交車走走停停,花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到站。這時天已經快要黑了。岳方祇心不在焉,直到快走到家門口時,忽然聽到了小鄭的聲音:“……都怪你!到時候你自己和老板交代吧!”

“你差不多行了!有賊惦記,你讓他怎麽辦呢?”是小慧息事寧人的聲音。

岳方祇皺着眉頭走了過去,發現空籠屜在桌子上胡亂堆着,三個夥計都在店門口。白墨抱着頭蹲在地上,小慧正輕輕拍着他的背。

岳方祇掃了一圈兒,發現桌上的錢匣子不見了。

小鄭說臨關店時有人打電話來訂饅頭,一口氣要五百個,他就趕緊去送貨了,讓白墨替他把門口收拾一下。

結果白墨收拾攤子的那一會兒的功夫,外頭桌上的錢匣子就不見了。

六寸見方的一個木頭匣子,頂上的蓋子兩頭都能推,裏面零錢和整錢都有,裝的是店鋪一天的現金收入和預備找零,差不多得有上千塊錢。

連錢帶匣子都丢了,這一天基本就算是白幹了。

小鄭氣急敗壞,小慧也一臉忐忑不安。岳方祇把地上的白墨扶了起來,沒有發火:“先報警吧。”

哪兒都有賊,做買賣的地方肯定也免不了。民警挺為難的,說這種情況不好辦,可能得等等,看是不是能從其他案子上找出線索來。

岳方祇心裏頭明白。天天都有丢東西的,案子積得老多,像他這種情況,不一定能有結果。

不過按照流程,民警還是和每個人都簡單問了話。小鄭很激動,說都怪白墨,匣子就在他邊兒上擱着他都看不住。

又問到白墨,白墨低着頭,不講話。

值班的民警是新來的,不認得白墨。因為覺得奇怪,所以語氣急了些。岳方祇趕緊解釋,說他不會講話。

那這個就算了。民警有些遺憾。他旁邊兒的協警開玩笑,說該不是裏應外合吧?像偵探劇那樣的……

沒想到白墨猛地擡起頭來,發出一聲嘶啞的“啊”,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似乎非常努力想說話,但是怎麽都說不出來,喉嚨裏只有“嗬嗬”的聲響。那個開玩笑的協警趕緊道歉:“我就随口一說,你別激動啊……”

白墨抓着自己的喉嚨,看上去就快哭了。岳方祇的心一下子就翻絞起來。這時候也顧不得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幾乎是本能地摟住了白墨,輕輕撫摸他的肩:“沒事兒……不是懷疑你……”

白墨轉過頭,抓住岳方祇的衣服,眼睛紅紅的。他深呼吸了幾下,竭盡全力張開嘴,拼命沖岳方祇講着什麽。

岳方祇湊過去,終于從微弱的氣流裏分辨出來了他的話:我沒有。

白墨神經質地反複重複那句話,直到氣聲漸漸有了實質。他的聲音又啞又輕,淚水在他眼眶裏頭滾着。

岳方祇趕緊抱住了他:“沒事兒,沒事兒……知道不是你。丢了就丢了吧,千八百塊錢。”

從派出所出來,岳方祇安撫了小鄭和小慧幾句,讓他們先回家了。

他摟過還在發愣的白墨,突然覺得很激動:“你會說話了!”

白墨呆呆地看着他。

岳方祇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了。他忽然抱起白墨,在地上轉了一圈兒。

等到把人放下,兩個人古怪地沉默了一會兒。岳方祇咳嗽一聲,摸了摸兜,裏頭還剩幾十塊零錢。他毫不猶豫:“丢了就丢了,別往心裏去。走,帶你去吃馄饨火勺。”

白墨紅着眼睛,終于輕輕點了下頭。

岳方祇望着白墨清澈又憂郁的眼睛,竭力不讓自己去往深處琢磨。管它呢。他沒頭沒腦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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