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往時今年

三月的鞏州,煙雨朦胧,即是街道兩旁,或清寧小巷,随處可見細枝微顫于風,花兒飄搖而遠,靜落青石板上,看過往畫影,聽笑聲,聲聲漸輕。

往年這時,客自八方紛至沓來。異鄉抒懷,品茶香,聞花語,各有一番閑情——

風華年景,好不惬意。

如今,行人卻是匆匆,誰願停留片刻?誰還願駐足,為了那傾盡所有,努力綻放的嬌豔欲滴?

原來,是人們失了興致。

……

即便蘇青未曾來過這裏,行于其中,心裏竟也感到一絲凄涼。花無人顧,曲無人聽,小販的叫賣聲,顯得格外嘈雜。可以想象以往的光景,放眼望去,與今時相比,難免心生惆悵。

“唉……”

身旁傳來一聲長嘆,蘇青深知南榮子允此刻的心情,沉默了片刻後應道:“眼不見為淨,你又何苦執意來此,徒增煩惱?”

“治病就治病,哪兒來這麽多沒用的感慨。”毫不留情的挖苦,如此煞風景的話,得多不識趣之人才說得出口?

可不就是孤城麽!

“沒人性。”蘇青嘟囔道,朝着前方狠狠瞪了一眼,故意沒看孤城,擺明了讓他自覺一點,自己對號入座。

并非蘇青小氣,為此生氣完全是出于為南榮子允不平。孤城這話分明是針對他,與這般不解風情之人相處這麽多年,日以溫柔笑對冷面,蘇青不免可憐南榮子允,替他感到不值。

得出這個結論,也是有原因的。事情還得從半月前,南榮子允受傷那日說起。

……

“鞏州,還去嗎?”“去!”蘇青考慮到以南榮子允的身體狀況,心想鞏州多半是去不成的,試着問問,卻沒料到南榮子允竟回答得如此堅決。

“僅僅是為了賞花,能做到這地步?”幾乎沒見嘴唇的動作,聲音似從寒冰裂縫中升起,仍抱胸直視前方,目空然。

聽孤城這麽一說,蘇青對兩人一路上搞的奇奇怪怪的動作,大概明白了七八分——南榮子允有事瞞着孤城。

不過轉念一想,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善意的謊言”,盡管與南榮子允相處時間不長,但蘇青完全信任他。因此,她堅信,對與之有着十幾年深厚感情的孤城,就算南榮子允瞞着他們在做某些事,也決計不會害孤城。

從這個角度想問題,再看看孤城,俨然給人一種“小娘子鬧脾氣”的感覺。

“其實,大夫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在鞏州有一位朋友,專解奇毒,或許……”

……

或許,便造成了現在的狀況。

南榮子允突然停下腳步,彎腰拾起一朵落花,拿在手中細細看了一會兒,收入袖中。幾步跟上來後,便笑道:“花兒,你就看在我是病人的份兒上,別那麽苛刻了吧。”

蘇青本來還挺期待孤城會作何回答,結果轉頭看他,卻發現他根本沒聽進去,臉側向一邊,像是走了神。仔細一看,才發現不是這麽回事。孤城的目光只朝着一個方向,許久沒有移開。

蘇青的眼珠子上下左右轉了好幾圈,也沒發現什麽特別的東西,終忍不住問道:“你在看什麽?”

“天信樓。”只聽得三個字,又見孤城微眯雙眼,樣子有些不太友善。于是再仔細找了找,才見着左前方不遠處有一樓,樓外一人,在蘇青一行人出現在他視野中時,先是神情流露兇惡,不知為何再是一愣,而後,便匆匆沒入樓中。

“搞什麽!?我們哪裏很奇怪嗎?”

“天信樓——江湖門派,散布邢國各地,共九十九樓。勿知正邪,樓主行蹤隐秘,身份如何,亦不得而知。”蘇青知道,南榮子允耐心的解釋,是說給她這個“失憶”之人聽的。

“哦……”蘇青揚調,似懂非懂地點頭,或是思量了一番,仍有一問不解,“可那人盯着我們看做什麽?”

“這……恐是我們三人衣着太過顯眼吧。”這個看似不以為意的笑容之下,顯然有幾分勉強。

蘇青還奇怪南榮子允緊張個什麽勁兒,當然是因為她不知,此時孤城亦凝視着南榮子允——目不轉睛,半信半疑。

遲遲不語,不妙的氣氛愈發濃厚。良久,如同寂夜亮起燈火,南榮子允冁然而笑道:“別磨蹭了,走吧,我們就快到了。”

蘇青即刻跟上前去,與南榮子允并肩走了幾步,才發覺身旁空落落的,無奈轉身對孤城喊道:“走了!盯夫狂魔!”話音未落,只留給孤城兩個偷笑的背影,談笑聲隐約飄蕩——

“樂心姑娘,這是何意?”

“誇你呢。”

“嗯?”

……

仿佛冰雪融化,淺草萌發。孤城這些日子以來始終僵硬的嘴角,終于揚起弧度,星眸鋒芒不見,笑意難掩。

三唱三嘆一曲畢,過影不解臺上意。朝起暮落醉意添,人已不再是當年。

走過戲樓,看客寥寥無幾,蘇青與南榮子允竟不約而同加快了腳步,如是擔心被這蕭索感染,再生愁緒。

性子本是大大咧咧,若是看到誰在秋風落葉中漫步,或是倚窗邊遠望,蘇青只有兩個字——矯情!可如今,不知是否因為與南榮子允相處的原因,自己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人果真是會變的……

蘇青一直處于游離中,就跟着南榮子允走,時而心不在焉的搭上兩句話,不知不覺中,沿着曲徑至花木深處,已置身一處林間孤院中。

木屋坐落其中,青藤纏繞,桃色相印,落一地晚霞。不似人間,猶如一片世外桃源。

“哇……你朋友就住這兒嗎?”蘇青原地轉了一圈,環視四周,一個城市人,被這避世離塵之地深深吸引。

“看來,他還沒回來,我們先進……”“南榮?”

“司奕……你回來啦。”随南榮子允轉身,蘇青見到了一位“仙人”。

水墨長袍淡雅如畫,雪白發帶迎風繞青絲。這個人,相貌竟與南榮子允有幾分相似,只是絲毫沒有那邪魅的氣息。他的眉目之間,猶盛開一朵春曉之花。

仙人……若盛白蘭……蘭花木簪……看着眼前這人,蘇青不禁想起了那個送她木簪的男子,他們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息,驚人的相似,都令人感到如沐春風,溫暖舒心……

“我還以為你今年不會來了。他們……”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瞪大了眼睛,逐漸眸中皎月柔光幻化為刀鋒,殺氣凜然。蘇青知道他的目光并沒有落在自己與南榮子允身上,雖未與其正視,僅僅是在一旁,亦為之所震懾。

“既然如此,那孤城……”蘇青心想,他們一行就三人,此人敵意對誰,已然顯而易見了。

疑慮重重轉向孤城,果然,他眼中怒火跳躍,似要将一切燃燒殆盡。蘇青甚至覺得此時的自己在孤城眼裏早已幻滅成灰。

來不及開口,霎時一股勁風擊面,蘇青一把拉過南榮子允順勢旋轉急避三步,退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擡眼時,雲袖劃破長空,掌風席卷落葉漫天狂舞,三丈內枝幹盡斷,十丈外細枝微顫,兩人打得不可開交,然皆未損毫發。

蘇青一手擋在南榮子允前面,将他護在自己身後,看這架勢,殺氣重重,就像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仇敵相見,招招致命。

“得阻止他們,不能任由他們這樣打下去。”說着,南榮子允欲走上前去,這一動作把蘇青吓得打了個激靈,一嗓子吼住他——“不許去!”

狠狠瞪了一眼怔住的南榮子允,感覺像是在說“你去找死嗎!”……而後立刻全神貫注地投入觀戰中,也不忍就看着南榮子允心急如焚,焦躁不安又無措的樣子,便安撫他道:“放心,我會找到機會。”

……

看準時機,蘇青騰空而起,蓄力一掌推下,不得法,二人被迫只好收手,飛旋身體躲開,待穩住後,再準備出手,一看中間夾了個蘇青,只得作罷。

被蘇青這麽一鬧,孤城更是怒不可遏,厲聲道:“讓開!”

未嘗見過孤城對她露出這般疾言怒色,蘇青心裏也有些慌,但還是竭力遏制,使自己顯得鎮定。面向孤城與之對視,絲毫不畏懼那雙閃爍着血光的冰眸。良久——

“南榮不讓你們打,就不能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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