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
穆桃有種近乎羞恥的尴尬,她微微別過頭去, 一雙手攪弄着衣服下擺, 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否認或者強硬的點頭。她總是這樣,心裏想的, 實際上說出來的, 經常背道而馳, 讓人誤解, 更何況,面對如此玲珑剔透的楚蕭,做太多的分辨,都好似欲蓋彌彰。
她只不過想知道,為何楚國的梁王之子,會流落異鄉,隐姓埋名,還處心積慮與仇人之子成為朋友, 市井之中, 必然有他所圖。
可是,她沒把他想成一個無惡不赦的壞人, 至少,不應該像他自己說的那般。
這樣想着,心口卻忽然疼痛起來,如同被人刺入一根細針,慢慢的鑽了進去, 想抓卻又不知從何找起。酒量雖好,頭腦卻慢慢暈眩起來,她扶着旁邊的柱子,楚蕭雖然察覺出她的異樣,卻沒往別處想,只以為她內疚自責,故而情緒頹敗所致,因而也只是冷眼旁觀,并不打算主動發問。
幾乎在瞬間,穆桃砰地一聲倒地,人就像雪球一樣往下面飛快的滾了過去。本就雪滑,雖然裹了大氅,還是擦過幾塊石頭才被樹枝擋住。
張權之過去的時候,楚蕭已經跌在亭子裏,雙手通紅,似乎挪動了許久,卻還只是出了亭子,手上的傷渾然不覺,聲音似乎被抽掉了魂魄,蒼澀沙啞,“權之,去扶她起來。”
直到張權之把穆桃抱起來,确認她并未傷到要害後,楚蕭的神色才算恢複如常。
診脈的手在袖子底下按了幾次,才拿出來放在穆桃手腕上,那人好似睡着了一般,難得安靜。
“權之,将她帶去山莊梅花坊,再去燒點熱水,留一個木桶在房內,她似乎是餘毒未清,又添新毒。”
張權之将兩人都安頓在房內,這才出去弄熱水,這山莊,名義上是馮家在打理,幕後的主子卻是楚蕭,所以當康妙雪約了他們在此相聚的時候,馮家提前給楚蕭打過招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楚蕭将穆桃的外衣脫了下來,那張臉生氣勃勃,可方才號脈的時候,卻有種難以言說的頹廢掩于其中。
穆娉不在穆府,若是之前的毒是穆娉所下,有了那顆辟毒丹,穆桃也不應該再次中毒,回想起方才的場景,雖然疑慮重重,可楚蕭還是不願将人心想得太壞。
只可能是她,可是要說是她,也有些冒進了,當着楚蕭的面來下毒,輕而易舉便能識破,或許,這種毒,只是因為與從前穆桃所中之毒融合,毒性激發,提前起了作用,那麽,本來想着延後起效的毒,出乎意料的有了纰漏。
楚蕭回頭,張權之已經将木桶裏灌滿了熱水,根據楚蕭的示意,張權之将穆桃抱了起來,後又面紅耳赤的看了楚蕭幾眼,最後咬咬牙,外頭裹了一床薄被,幾乎是将穆桃扔進去的。
水花濺了楚蕭一身,那人輕輕揮手,“權之,你先出去。”
“公子,你一個人,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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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待我喊你的時候,再進來便可。”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張權之有些為楚蕭擔憂,畢竟,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雖說公子是醫者,可是,難保不被這人的魅色所誘,一失足成千古恨。張權之看了一眼,連忙快步跑出門去,将門鎖了起來。
穆桃還睡着,臉上的睫毛沾了溫水,水珠順着臉頰滑到下巴,又在下巴那裏盤旋了許久,滴答滴答回到木桶裏。
她的頭半靠在木桶邊上,脖頸白皙且軟嫩,水面擋住了那一片漣漪起伏,中衣浸透,能看見裏面的膚色,下頭的裙擺漸漸漂了上來,将楚蕭的胡思亂想猛然間打斷。
他從藥箱裏取出兩瓶藥,依次倒進水裏,又用手攪和了幾下,這才擡頭。
康妙雪手下分量精确,卻萬萬沒想到這人運氣好,被他提前發現,有句話用在穆桃身上恰到好處,禍害遺千年。楚蕭忍不住笑了笑,将瓶子一一擺好。
命大,死不了。
楚蕭坐在輪椅上,仔細看着水裏的人,慢慢的,臉跟脖子逐漸紅了起來,他只覺得自己的某處,不聽控制的崛起,似乎只消一眼,便能讓他幾近銷/魂。
穆桃動了動,卻并未蘇醒,這一個動作,讓楚蕭吓了一跳,喉嚨不自覺上下滑動了幾下,他別過頭去,努力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偏生那人似乎覺察到了燥熱,在水裏開始翻身。
木桶內部光滑,許是加了藥物的原因,她翻了一下子,好似嗆到了水,先是輕輕的咳嗽了幾聲,又扒着木桶邊緣均勻的呼吸起來。
楚蕭微微沉了口氣,眼睛順勢瞥到那聳立的起伏之上,白嫩光滑,水珠一路往下,沒有一絲阻礙,這個時候,饒是《黃帝內經》都沒有用了,楚蕭将輪椅往後推了很遠,他不是君子,更做不出小人之舉,為今之計,只有退避三舍,才能抑制住心裏的狂躁不堪。
泡了有一個時辰,張權之進來的時候,楚蕭正背對着穆桃,而水裏的那個人,毫無察覺,身上還被扔進去一條被子,想來也是怕張權之胡思亂想。
他很快将穆桃挪到床上,又将輪椅推了出去,好歹找了兩個丫鬟進去幫忙換好衣服。
楚蕭的嗓子幹澀,沒有擡眼看張權之,可他分明感覺到,公子不對勁,極其不對勁。
“權之,聽說汴州有戶人家生了怪病,我想去看看。”
張權之有些錯愕,汴州路途有些遙遠,加上天寒地凍,途中必然要受累,關鍵是,公子最近身子略有起色,如此折騰,對他毫無益處。
“公子,我覺得,江師父有些建議還是好的,畢竟,她在京城,你時不時還能接觸到,你的病,因為她......”
“她終歸是要嫁人的,權之,如果日後她成了別人的妻子,我怎好日複一日的接近,不妥。”
葉雲即将凱旋,楚蕭想着,無論自己心再堅硬,也不能如磐石一般不悲不喜。
與其親眼看到,還不如早早遁了,免受其苦。
“可是公子,你的腿......”
“好不好的,我這不是已經過了十幾年了,也都習慣了,只是苦了你們,照顧勞累,回頭你跟方夏成親,幫我找個貼心的人,也就夠了。”
盡管張權之不喜歡穆桃,可是想到某些原因,他還是可以退而求其次,勉強接受的,更何況,如今知道江懷古的用意,他更加覺得,有這麽一個人在身邊,至少公子還有可能恢複如初。
那丫頭,雖然瘋癫,卻不癡傻,很多事情看的通透,更何況,她運氣極好,若不然,怎麽可能活下來,且活的這樣沒心沒肺,要知道,能得到慈恩大師的庇護,可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好運,慈恩大師,據說一直雲游,居無定所,偏偏那一年,就讓他機緣巧合,碰到了穆桃,并且賜予她保命沉香木。
若非如此,江懷古也不必苦心孤詣,十幾年前主動上門,做其師父,到頭來,還是為着公子的兩條腿。
按照江懷古的意思,是想讓楚蕭娶了穆桃,日後等于整日抱着一個丹藥入睡,楚蕭的腿,也許就好了,那沉香木藥效難測,是慈恩大師将沉香木與特殊的藥物融合所造,既然能夠起死回生,那江湖上流傳的另一種說法,與所用者交/合,事半功倍,想必也是有可能的。
江懷古所有的事情都打算的很好,唯獨錯算了一件,穆桃沒有愛上這個瘸子,偏偏看中了一個有了婚約的将軍,這便讓一切計劃,成了泡影。
那日他們初見,換做任何女子,都會被楚蕭的琴音打動,三日的鳳求凰,楚蕭竭盡配合,一來為了雙腿,二來也是不能拂了江懷古的好意,所以,向來冷清慣了的楚蕭,在那日,很是耐心的拿着栖梧琴,一遍一遍傾其全力,為她彈奏,高山流水遇知音,他以為,這樣便足以打動那個不言不語默默聽琴的女子。
誰能想到,穆桃壓根沒聽明白琴聲的寓意,反而以為自己被戲弄,弄巧成拙,導致其勃然大怒,不僅毀了栖梧琴,更是與他針鋒相對,不肯确信他的心意。
都是天意安排,楚蕭坦然接受。
左右不過是兩條腿,況且,廢了那麽多年,真的有些習慣了,失望過太多次,也不敢再懷着十二分的熱情,巴望着它有一天真的能站起來。
翌日醒來的時候,穆桃身上換了衣服,備好飯菜的丫鬟,細心解釋了是她們幫的忙,穆桃也沒有多言,匆匆扒了幾口飯,準備出門回府。
一夜未歸,想必父親要動怒了。
昨日的言行皆在眼前,因而當她看見楚蕭的時候,無端端的吓了一跳,那般侮辱,他還能雲淡風輕的等在外頭,自然是尋常人難以做到的。
見她愣神,楚蕭開口說道,“穆二小姐醒了,昨夜我請康小姐寫信去穆府,只說是她留你在梅莊小住。”
“多謝,那個,昨日我喝多了?”
穆桃酒量好,這還是頭一次當着外人的面暈倒,醒來只覺得頭疼欲裂,也沒往別處去想。
“客氣。那酒後勁足,是容易醉的。明日我便要暫時離開京城,等日後葉雲回來,我未必能當面與他祝賀,還請穆二小姐代為轉告。”
“你要去哪?”
穆桃問出來,才覺得多餘。
“汴州,給人看病。”
楚蕭回答的耐心,眼睛透過穆桃,看向她身旁的梅花。
“哦,如此,願你一路順風,那我,先走了。”
她往山下走,冷不防被雪下的石頭絆了一下,晃了身子,卻沒倒地,她的身影停在遠處有些許時候,終究是沒有回頭。楚蕭目光所及,全都是她。
“公子,她回去怎的沒騎馬?”
倒真是忘了。
當時的穆桃什麽都不明白,因為楚蕭的一句話,自己竟然徒步走下梅莊,連自己原本騎馬上山這回事都忘得幹幹淨淨,只不過在意的,是那人即将離開京城而已。
楚蕭摸着自己的唇,昨日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碰上那柔軟的時候,腦中轟然炸開一片漣漪,仿佛漫天煙火同時綻放,觸感如同他所觊觎的一樣美好,軟而香甜,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
“公子,你真是!”
張權之跺了跺腳,雖然替他着急,卻也只能聽從吩咐,趕忙去收拾東西。對于這樣的決斷,他替楚蕭不值,好容易挨到今日,不就是為了治好他的腿,換作旁人,怎麽舍得輕而易舉的放棄。
馬車走了有三日的光景,将将到達汴州,與此同時,穆府傳來葉雲戰死沙場的消息。
彼時穆桃正在繡花,兩個嬷嬷坐在旁邊,一個剛剛訓/誡完儀态,另外那個手把手教她繡蓮花,嬷嬷繡的栩栩如生,宛若一朵出水芙蓉,可到了穆桃手裏,不是這條線勾錯了地方,便是那裏漏了針腳,左右繡出來,是朵無人觀賞的殘荷,她扔了帕子,剛要起身,正好看見一旁吃着茶默默監督的穆夫人,心裏頭嘆了口氣,又拾起來接着裝腔作勢。
劉管家跑的很急,穿過花園的時候,帶的兩邊的花左右搖擺,他面色匆忙,神情嚴肅,似乎是出了什麽大事。
來到穆夫人面前,劉管家的臉全是汗漬,聲音變了腔調,“夫人,大事不好,未來姑爺出事了,前線剛剛傳來的消息,姑爺他,被敵軍偷襲,說是,戰死沙場了。”
穆桃繡花的針,不由得一哆嗦,紮到自己手指頭,暈出來的血跡染了那荷花一片紅,倒是掩蓋了針腳的別扭。
她木然的起身,看向穆夫人,劉管家還在擦汗,穆夫人面上凄怆,一時間也不知道作何反應才好,唯一條,穆府不能落井下石,另一方,又因為葉雲走了平陰侯的老路而唏噓悲痛,轉而想到苦命的穆娉,還沒出嫁便如同守了活寡,若葉雲死了,将來頂着克夫的名聲,又該如何是好。
她動了動,沒曾想,穆桃跌跌撞撞撲了過去,神色彷徨。
“母親,劉管家方才說什麽?”
“哎,等你父親下朝,我們兩個需去一趟平陰侯府,不管如何,略表哀思是應當的,這個時候,最是見不得落井下石的小人,葉夫人雖說能攬大局,畢竟還是婦人,讓你父親問她幫幫忙,算是盡我們一些心意了。”
葉雲死了,葉雲死了。
穆桃松開穆夫人的手,那人匆忙安排了事宜,已經去前廳準備了。
她站在原地,兩個嬷嬷試圖去勸說她,卻見穆桃的雙瞳似乎失了焦距,面前的萬物漸漸放空,千嬌百媚的花驟然間變成黑白,她轉過頭,嬷嬷的嘴型在動,耳朵卻是一點都聽不見聲響。
另外的嬷嬷提高了聲音,似乎為了什麽與另外那人争吵起來,穆桃用手揉揉自己的耳朵,還是聽不見,那兩張臉,漸漸從模糊變的真切,穆桃後背,出了一脊梁的冷汗,方才回過魂來,只覺得鬼門關走了一遭,眼下清醒,才知一切不是夢。
葉雲死了。
陳王府衆多謀士聚在議事廳,一來是因為葉雲的死訊,二來是為了應對接下來的殘局。
葉雲為主帥,若是此次大勝而歸,必然會得到皇上封賞,可惜,似乎與他父親一般,平陰侯府命途不濟,這樣一來,作為副帥的顧弘毅,勢必将取而代之,獲得無上榮耀。
而顧弘毅的父親,顧青,可是向來與太子走得親近,他的側室,還是皇後的遠房表妹,沾親帶故的,将來若是憑此與自己分庭抗禮,實在不妙。
手握兵權的将軍,有時候能抵得過舌戰群儒的文臣。
邊疆戰事頻頻,對于武将的依賴,在此時的秦國,遠比文臣更為倚重。誰能獲得更多武将支持,無異于對将來奪嫡大有幫助。
顧弘毅,這個人,已經形成威脅了。
曾太敏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陳王面色微變,這人的性情,說好不錯,可是用在對待他人身上,頂着陳王妃的名頭,着實不應該了。
陳王自然顧不了周全,雖派出暗衛跟随,心裏頭還是有些隐慮。緊要關頭,他更在乎的是,葉雲死了,誰能來頂替他,與顧弘毅抗衡。
曾太敏承認,這是最為合适的安排。
穆桃在得知葉雲死訊的第二日,留了書信給穆家二老,騎了馬去前線了。
所有的後果都沒有想,穆桃走的時候,義無反顧,仿佛大義赴死的将士,換了男裝,選的都是精瘦的好馬,跑了五天,去的時候,那裏只剩下一片血海。
到處都是屍體,顧弘毅已經帶了隊伍凱旋。
而這些客死邊疆的戰士,卻依舊受着風吹日曬,黃沙摧殘,穆桃下馬的時候,腿腳發軟,她不知道該從何找起,也不知道葉雲究竟在哪。
茫茫一片,與她初來之時的慷慨無悔形成強烈的反差,她的嘴唇動了動,最後倉皇的大喊一聲,“葉雲!”
仿佛破裂的驚鴻從遠處擴散開來,氤氲成渺茫的雲煙,連回音都沒有,穆桃從一具具屍體旁走過,身上沾了血腥氣,腳底下盡量避開每個人的身體,她從未見過死人,尤其是這樣一大片屍體,她覺得自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在其中游蕩。
看的暗處的那幾人都有些震動,摩拳擦掌,卻無人敢去勸說。
不知道找了多久,直到穆桃覺得自己身上都有了死人的氣息,直到前方只剩下殘垣斷壁,屍體有的半挂在那裏,有的似乎斬成兩截,一半留在上頭,另一半已經掉到懸崖底部。
因為死去多日,這些屍體的容貌都有些恐怖猙獰,或許在死的那一刻,他們還在祈禱,自己能夠挨得過最後的幾天,等着一同回京領賞,只是,最後的厮殺将這一線希望徹底斷滅。
穆桃坐在懸崖邊上,雙手因為翻動過屍體,有些腥臭味了,就連衣服上,也有流血化膿的痕跡。
那幾個人對視幾眼,也怕她忽然想不開,跳了崖,因而紛紛向前短了距離,以防在重要關頭,能夠來得及出手相救。
穆桃摸着懷裏的玉佩,忽然間就不知道該怎麽落淚了,她只覺得嗓子裏全是煙,哪裏來的也不清楚,嗆得她連連咳嗽。
根本找不到他,就連屍體也找不到。
明明大戰在捷,為何會發生這樣的慘況,穆桃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冷靜,卻還是在起身的時候,一個踉跄,吓得旁邊的人猛地飛出,這才拉住了她的胳膊,從懸崖邊緣拽了回來。
穆桃此時方才覺察,竟有人一路跟随,只不過因為自己的黯然神傷,未能及時發覺而已。
如果這些人想要取她性命,恐怕早就得手了。
“姑娘應當顧惜自己身體,府裏的穆大人,穆夫人,已經身處困境,若你再出意外,他們二人,必當承受不起。”
其中一人面上帶了黑布,只露出兩只眼睛,鷹一般的尖銳。
“你們是誰派來的?”
穆桃雖然傷心,可還是在聽到穆大人穆夫人的時候,強行讓自己清醒過來。
“姑娘只需記得,你不是自己一個人,若你死去,穆府将陷入不可想象的局面,至于我們,毫無惡意,主子只讓我們保護你,卻沒讓我們自報身份。”
說完,這幾個人便憑空遁去,功夫極好。
穆桃騎了馬,與來的時候心境完全不同,還未到達西北的時候,雖然知道葉雲死訊,可她仍舊抱着一絲希望,她以為,只要堅定信念,過來找,也許葉雲還活着,只是沒有被發現。
可是,當她真的面對這一大片無邊無際的屍體之時,才知道,自己當初的想法有多可笑,這麽多人,怎麽找,找了這麽久,除了自己的呼吸,戰場上連一絲活氣都沒有,淼淼煙霧中,除了英魂,什麽都沒有。
穆桃下馬的時候,劉管家一邊默默擦淚,一邊趕緊回府去禀報穆占清與穆夫人,兩人原本是擔心與震怒的,卻在看見穆桃的一瞬消弭不見。她面色難看,衣服上又全是血跡,特意挑了晚上回來,更是怕讓別人看了笑話。
穆夫人拉着穆桃一路領到房裏,讓下人替她準備了熱水,回來時候穿的衣服,被立刻焚毀,她不敢問穆桃,為何千裏迢迢跑去西北,她既想知道答案,又害怕在聽到答案的時候,忍不住為兩個女兒傷心。
熱水的溫度讓穆桃有了一絲活着的感覺,她撩了撩水,又把自己的臉慢慢沉到水底,感受那瀕臨窒息的可怕,在即将憋死的前刻,她還是浮上了水面,下定決心去死,真的很難。
擦幹了身子,穆桃躺回床上,沉沉睡了過去,一場漫無止境的噩夢,夢裏的葉雲,看不清臉,卻在一遍遍的質問自己,為何不去死,為何不下地獄陪他,伴随着一聲尖叫,那兩個丫鬟驚恐的看着床上那人,手裏插花的瓶子落到地上,引得窗戶外面的鳥撲棱棱齊齊飛走了。
穆桃只覺得自己虛脫了,一睡三天,陳王府的人來過幾次,都被穆占清三言兩語打發了回去。
未來的陳王妃,且不說對自己的姐夫存了什麽念想,單單為了一個人生死不顧的奔赴疆場,只這一條,便能讓陳王理直氣壯的退婚。
穆占清丢不起這個臉,也故意不去看她。
對于穆桃,他從小疼愛,甚至是有些偏愛,因為她自小身子弱,被高僧所救,能活下來,穆占清已經感恩戴德,萬不敢再要求穆桃跟穆娉一樣,面面俱到。
只是,千萬不該,她不應糊塗到與葉雲有了千絲萬縷的關系。
穆占清早幾日給京郊去了一封信,雖然沒說明緣由,卻也是催促穆娉趕緊回京的。
潺潺的流水聲,淡雅如竹,那人坐在輪椅上,對面是一個瞎了眼的婦人,她的面容姣好,如果不是因為那雙手,興許看不出她的真實年紀。
她的眼睛瞎了,心思卻是細膩的,聽到楚蕭默默擱置了茶盞,便擡頭,似乎尋找着楚蕭的坐處,輕聲問道,“楚公子,可是有要事?”
楚蕭吩咐張權之下去,又搖頭,忽然想起那人看不清楚,方又說道,“無妨,夫人接着說便是。”
那人嘴角的皺紋順着她的笑意慢慢延伸,她摸索着,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不遠處站了兩個丫鬟,雖然穿着樸素,看上去卻十分乖順伶俐。
“楚公子,我故意命人散出消息,說自己罹患心疾,這才将你引至汴州。”
楚蕭點頭,他得到消息的時候,也是做足了準備,若非事關自己,她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盲眼婦人,氣度華貴,舉止優雅,想來身份顯赫。
“夫人,你有話直說,既然我來了,便沒什麽能遮掩的,此地風景秀麗,卻是個休養生息的妙處。”
似是聽到恭維,婦人笑了笑,“不過是我茍延殘喘的庇護所在罷了。
我本名羅绮雲,我的夫君,原是與你父親同朝為官的吳仁海,吳相。吳仁海生性歹毒,我與他成親多年卻無所處,他便暗中養了小妾,原本他們打算悄悄将我毒死的,可惜我命大,只是逃跑的時候,被那混蛋弄瞎了眼睛,若非身邊這兩個知心的丫頭,想必我死了,也不會有人收屍,更無人伸冤。”
吳仁海的名號楚蕭知道,當年父親在世,他們兩人政見不和,每每回府,父親總會與自己講解一二,自然對此人格外上心。
“你父親當年命喪疆場,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這種猜測也不是沒有過,羅绮雲驚詫于楚蕭的淡定,她抓着一旁的茶杯,略微謹慎的問道,“你不好奇?”
“夫人想讓我替你報仇,殺了吳仁海,因為吳仁海是我們共同的敵人?他用了詭計,陷害父親,可是我想知道,當初的所作所為,是如何進行的,我要詳盡知悉,而不是泛泛而談。”
羅绮雲的面前黑漆漆的,她聽着楚蕭的聲音,恍然如夢,那些事情,太過慘烈,若說自己無辜,也不是能摘得幹淨。
一番話講完,楚蕭看着羅绮雲沉浸于往事不能自拔的神态,自然對她又恨又憐,左右是個沒有主心骨的,果然吳仁海憎恨父親在朝時的勢力,趁他北征,與秦國內賊合謀,一代名将,毀于疆場。
以出賣楚國利益為前提的陰謀,都是狹隘自私的,吳仁海如今在楚國只手遮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除了皇帝,他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裏。
而羅绮雲想利用楚蕭報仇,未免有些兒戲。
“吳仁海身子有病,這幾年尤其厲害,楚公子,你是妙手神君,自然知道如何接近他,至于手段,有些藥草不是不會立刻斃命嗎,那就等你離開楚國,再讓吳仁海去死,又有何難。”
“夫人當真恨他入骨?”
“我恨不得他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我與他少年結發,沒想到一朝得勢,竟然想要殺我,如今雙目盡毀,我娘家亦被他鏟除,楚公子,我身上所背負的仇恨,不比你少,若非這些信念強撐我,這麽多年,我怎麽可能活下來。”
羅绮雲身後的兩個丫鬟,都是從羅家陪嫁過去的,忠心不二,所以才會在羅绮雲落難之時,不離不棄,流落秦國。
“夫人的意思,是想我除去吳仁海之後,才告訴我秦國的那個內賊,而現在,不管我如何乞求,你是決計不會說的?”
楚蕭的手指摸索在輪椅上,似乎在掂量這件事情的可行性,自己與父親長相相似,如果要去,必然需要掩飾一二,幸好方夏是此中高手。
“權之,方夏何時與我們彙合?”
“那丫頭說這兩天,也沒有準信。”
就在此時,樹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便是女子爽朗的笑聲,“張權之,你看看我是誰?”
裹着翠綠的袍子,頭上的烏發簡單的盤在上面,手中持一把長劍,比劃着擱在了張權之的肩膀上。
“呆子,我在上頭聽了許久了。”
“看來方夏的功夫又長進了,連我都不曾察覺。”楚蕭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兩人,分外養眼。
“公子,你慣會打趣我,我都跟你對視了,要不是你佯裝無恙,我哪能潛伏到現在。”
劍回鞘內,方夏一把摟住張權之的肩膀,對着他的臉吧唧一口,“讓我看看,瘦了沒?”
張權之臉紅的別過頭去,一手撫在上面,用力搓了搓,仿佛十分嫌棄方夏的口水。
“呆子,你敢再擦,再擦我還親。”這話管用,張權之的手當即垂了下去,人也快步走到楚蕭旁邊,與方夏隔開一段距離。
“公子,你看看張權之,太讨厭了。”
方夏佯裝扭捏,這一舉動讓楚蕭心情大好,“你們兩個,我看過些日子能喝着喜酒,方夏,不是恭維,你的功夫,确實長進太多,我瞧着,比權之還要好些。”
“哪有,這丫頭就輕功好一點,要論功夫,她怎麽會是我的對手。”張權之說完,又被方夏一眼瞪了回去,乖乖窩在楚蕭身邊,再不敢還嘴。
“楚公子,你們好生商量,十日之後,我在此地等你消息,否則,另外那人的名諱,我是寧可帶到棺材裏,也不會吐露半分。”
羅绮雲的手搭在那兩個丫鬟胳膊上,從容的就像正常人一般,十幾年的仇恨,終于等到願意為她手刃的那個人。
傍晚他們在汴州的一家客棧落腳,張權之和方夏去外面打聽路程,沒想到回來的時候,卻滿腹憂慮。
楚蕭正在寫字,多日未動筆,有些生疏,許是聽見張權之的焦躁腳步,他放下紙張,淡淡舒了口氣。
“你再這麽走下去,樓下的住客非得上來找你,有什麽事,索性說出來。”
張權之定下,右手握成拳頭,擊在左手的掌心。
“公子,葉雲死了。”
手中的筆吧嗒落下,将那張書寫工整的字帖染了烏黑髒膩,“你說什麽?”
“公子,葉将軍,沒了,這幾日才傳到汴州,算算,應該走了好些日子了。”
張權之把話說完,才看見楚蕭愣住的臉。
“公子,節哀。”
停了半晌,雖然面色無異,可聲音裏頭帶了清冷的顫抖,“權之,我還未對葉雲道歉,他怎麽會走了。”
這話讓張權之聽了沒來由的傷心,“罷了,你出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房中無酒,他把筆拾了起來,又換了張紙鋪好,腦中過了幾遍與葉雲把酒言歡的場景,複提筆寫了一篇殤賦。
就着房中的炭火,他把那篇殤賦放了進去,火苗吞噬着每一個字,就好像在撕咬葉雲的身體,楚蕭閉了眼睛,物是人非,有些人,不是自己想留,就能留下的。
翌日的行程照舊,只是在趕路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故人,出現的地方倒是詭異。
她騎着馬,心不在焉的晃着,頭上的裘帽半掉半遮,身上的大氅勾的有些破爛,想來是在林中趕路許久。
與此同時,穆桃也發現了他們,只看一眼,便又獨自愣神。
楚蕭放了簾子,一時間沒有想好該怎麽跟她說葉雲的死訊。
張權之自然還是在前頭探路,倒是方夏扭頭發現了異樣,放緩了缰繩跟穆桃并排走着。
“姑娘,相見即是有緣,不如一起走啊。”
方夏一早看出張權之的臉色,原以為是張權之對人家姑娘動了心思,便主動過來刺探軍情,沒想到吃了悶響,穆桃心情低落,根本不想理會。
穆娉多日未歸,姨母說,好些日子前,她便走了。不光如此,還給他們留下一封信,說是穆桃會來,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姨母把穆娉留下的信交給她,複又說道,“是給你的,我們沒看。”
京城裏亂作一團,父親母親都在為葉雲的事情來回奔波,至于平陰侯府,更是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創,門可羅雀。
穆娉在信中說,自己無意得知葉雲與穆桃的關系,傷心欲絕,想要了結前塵俗事,遁入空門。
這一說法讓穆桃又驚又怕,連着奔波了多地,找了許多寺廟,都說沒看見這樣年輕貌美的姑娘。
沿京郊一路往南,汴州的寺廟較多,她耽誤了些時日,終無所獲。
“姑娘,姑娘,我看你骨骼清奇,想來也是練武的吧,不如我們比劃比劃。”
方夏根本不給人反應的餘地,幾乎憑着本能,穆桃從腰間飛速抽出鞭子,迎着刀劍纏在一起。
心裏的沮喪與煩悶眼下終于找到可以釋放的出口,将方夏的劍用力一扯,撞擊到後面的樹上反彈回去。
方夏淩空跳起,腳尖踩着馬背才把劍接回劍鞘。
“姑娘好身手,你那鞭子是個好物件,我瞧着有些眼熟呢。”
張權之哼了哼,沒敢接話,方夏從小到大都是這般無理取鬧,但凡看到自己喜歡的兵器,一定要想方設法弄到手,她只要說,眼熟,那一定就是喜歡了。
當初與方夏初見,那丫頭就瞪着無辜的眼睛,真誠萬分的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說道,這個哥哥看起來好面熟呢。
結果可想而知,兩家人一拍即合,口頭商定了兩個孩子的婚事。
如今這情形,大約是想要穆桃的鞭子,那眼神火辣辣的也不知道隐藏些鋒芒。
穆桃收回鞭子,頭頂上的烈日烤的她翻了個白眼,無數的光圈在眼前晃了晃,終于如了方夏的願,掉落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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