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北姑的辛酸
謝沅芷一回家,在玄關處就聞到熟悉的甜香。
“回來啦,甜湯煲好了,快來飲。”謝婉如從廚房裏端出幾碗番薯糖水,擺在桌上。
遠遠歡呼一聲,乖乖洗好手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等着吃。
又是吃。
香港人特別嗜吃甜食,也喜歡夜宵和補品。
因此,他們家的餐桌上總少不了各式各樣的甜品和甜湯。
謝婉如從小吃到大,也不見胖。
美人就是美人。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謝婉如才是真正的美人。
謝沅芷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姐姐,她穿着一件素色的外套,暗色長裙,這種裝扮可以讓任何人迅速淹沒在香港的人流中,找都找不到。
可是謝婉如不是任何人,她是特別的。
她是那種即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都能發出光的美人,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美了,所以命運才那麽多舛。
說到底,如果她當初能多跟在謝婉如後面,不讓她經歷那一段愛情,也許結局要完滿地多了。
是她的錯吧。
沅芷搖了搖頭,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又吃?”她乖乖坐下,語氣有些無奈。
“不好嗎?你這麽瘦怎麽做嘢?”謝婉如揚眉問道,她連粵語也說得那麽好聽。
“沒啊。”謝沅芷立刻埋下頭吃起來。
“你啊,天天早出晚歸的,也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真讓人擔心。”謝婉如數落道。
“我很會照顧自己啦,你看我這麽強壯!”沅芷放下碗筷,做了一個大力士的姿勢,惹得謝婉如和遠遠都笑了起來。
“那個叫程雨菲的女孩子,是你介紹的吧?”收拾碗筷的時候,謝婉如不經意問道。
“菲菲?她真的去了你那裏?”謝沅芷有絲驚喜。
“是啊,正是缺人手的時候,我說的話你一直記在心裏。”謝婉如臉上露出笑意。
“她怎麽樣?工作熟悉了嗎?”沅芷急着問道。
“很勤快,人長得也好,無可挑剔,現在幾乎找不到這麽賣力幹活的女孩子,“謝婉如下評語,“就是臉色有點蒼白,是不是生病初愈?”謝婉如很關心地問道。
她拿掉那個孩子了。
謝沅芷心中一沉。
又一個生命消失了。
可是,活着的人是最重要的,眼下的菲菲,沒有能力為一段錯誤的愛情買單,代價是昂貴的。
可是,無辜的永遠是這些可憐的孩子,他們沒有任何錯,卻被剝奪了生命。
“她有些困難。可是,你一定知道,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謝沅芷簡短地答道。
“能幫就幫吧。從大陸過來揾食的女孩子,年紀輕輕的,還住在籠屋裏,怪可憐的,比起她,我真是太幸福。”謝婉如搖了搖頭,一臉同情。
“是啊,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剛剛來的時候,同學背後都叫我北姑,當時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呢。”謝沅芷笑道。
“北姑是什麽意思?”遠遠揚起頭,睜大亮晶晶的眼睛,一臉的好奇。
“北姑啊,就是——”
“遠遠不需要知道,”謝婉如打斷了謝沅芷的話,一面斜睨了她一眼。
“真是口無遮攔,一句北姑不知道多少辛酸。”謝婉如收拾好碗筷進了廚房。
夜裏謝沅芷突然做起夢來,而她一向是無夢的人。
夢是虛幻的,有時是日有所思,有時是心中症結不得解開,這兩種都是她不需要的,她不需要不切實際的夢想,她也不願意活在過去,她所需要做的,不過是腳踏實地地活下去。
她沒有夢到孤兒院,她夢到的,是初到香港的那些日子。
在孤兒院裏,孤兒們都受到很多教育,比如說,如何才能取悅那些前來領養孤兒的人,如何才能讓自己被成功領養,如何才能讓自己在領養家庭中生活地好一些。
謝沅芷從記事起就明白,孤兒院的孩子們都是不被需要的,別的孩子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自然地享受到的寵愛,對孤兒院的孩子們來說,是奢望。
在小時候的她看來,等待着被領養的他們,和超市裏的擺放的商品沒有什麽區別。
不過是一場買賣。
你看起來乖巧可愛,那麽你便有價值,你被領養的可能性就越大,反之則很難從孤兒院走出去。
她剛剛被謝氏夫婦領養到香港的時候,她害怕的不是陌生的環境,不是譏笑她捉弄她的同學,而是她能不能在謝家生存下去。
她總是起得很早,比謝家的菲傭還早,她用了一星期熟悉新的環境,包括謝家人的生活習慣甚至飲食喜好,然後,她就開始為一家人準備早餐,和菲傭搶着打掃衛生。
她想用行動告訴謝氏夫婦,她是有價值的。
她也并不是那麽聰慧,記得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微波爐,她見傭人阿怡把飯菜拿進裏面,很快就能加熱變熟,她也拿一顆雞蛋放進去煮,結果雞蛋在裏面整個炸開,弄得微波爐一片狼藉。
她當時吓得全身發抖。
不為別的,只是擔心惹他們生氣,擔心他們會攆她出去。
她在謝家專門為她準備的精致的房間裏,夜夜輾轉反側。
她一直在害怕,被再次抛棄。
直到過了一個星期,謝老太太,喔不,是奶奶捧着她的臉親她,深深擁抱她,告訴她不用擔心,因為她已經是謝家的一份子,他們都愛她。
愛?
這是謝沅芷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也是第一次有人吻她的臉,她愣住了。
要過好久,她才緩緩醒悟過來,睜着大眼睛,看着她的家人。
好在時光終于過去,她如今已經長大成人。
可是人是奇怪的生物,往往那些最想忘記的日子,偏偏好像已經生生烙在心底,生成讓人不願意去觸碰的猙獰疤痕,雖然時光掩埋它,但是它并沒有消失,而是長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只要某個契機,便會再次牽動起來。
沅芷站起身來,外邊天已經亮了。
她拉開紗簾,外面下着微雨,玻璃窗上一幕的珠光,是細碎的雨滴。
窗子能看到海,玫瑰開得正豔,豔麗的花朵順着藤子伸到她的白窗外,空氣中帶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
好在時光終于過去。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倚在窗邊,表情惬意。
“小小姐,快點吃,快遲到了。”老傭人阿怡拿着遠遠的書包在桌旁催促着。
“快了快了。”遠遠喝完牛奶站起來抹抹嘴,手裏還拿着一塊酪梨牛肉漢堡準備在車上吃。
“二小姐,你這車上這麽亂,我不過休了一周假。”她一邊說着,一邊快手快腳地收拾車子後備箱裏的雜物。
阿怡是個老好人,在謝家工作三十多年,如今和她們一家子已經融為一體。
“阿怡,建議你不要動我後備箱裏的東西,以免要吃速效救心丸。”沅芷抱臂好意提醒,然而她的話音剛落,已經聽到一聲驚叫。
“啊,假發!吓死我!這又是什麽?這麽短的裙子,二小姐,你到底——”
謝沅芷立刻捂住阿怡的嘴。
“這是變裝啦,為了工作。阿怡,不要多嘴喔。”
“二小姐,你的工作我實在是看不下去。”阿怡好不容易恢複到平常狀态,她拍拍胸脯順了順氣。
“安啦,我有分寸的。”謝沅芷拍了拍她的肩。
阿怡知道二小姐的性格,于是不再多說。
車子和往常一樣開動了。
遠遠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目光看着路兩旁的樹木,大眼睛忽閃忽閃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的頭發自然卷曲着披散在肩頭,襯着粉嫩的臉龐,好像一個洋娃娃,可是她的心智要比一般五歲的孩子成熟地多了。
“謝沅芷。”她轉過頭來注視自己的小姨。
“什麽?”謝沅芷專心開車,一邊閑閑問道。
“戀愛是不是很痛苦?”小小的遠遠又語出驚人了。
“怎麽突然對戀愛感興趣?”沅芷轉過頭去看她那顆可愛的小腦袋。
“媽媽說戀愛會使人盲目,會讓人失去理智,只為一時的歡樂而付出一切,并且即使痛苦,也永遠不會忘記那短暫的快樂。”遠遠的語氣和謝婉如如出一轍。
“我看你是陪你媽看太多肥皂劇了,臺詞記這麽清楚,腦袋還轉得過來嗎?”沅芷避重就輕。
“謝沅芷!”遠遠生氣了,鼓起個腮幫子粉嘟嘟的。
“戀愛會使人快樂、讓人充滿笑容,當然也會使人痛苦和流淚,但是我認為,真正的愛會使人有勇氣跨越那些痛苦和困難,否則便算不上真愛。”謝沅芷想了想,認真地說道。
她從不把遠遠當做小孩子。她一向認為,這世界現實而殘酷,早一點接受現實比一味躲在象牙塔中要有用地多。
“那我媽媽和爸爸一定不是真愛了,因為媽媽并不快樂。”遠遠歪着頭認真地想了想,篤定地說道。
“遠遠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戀愛都有完美的結局,有的愛情從根本上來說就是錯誤的。”
“好可怕!”遠遠吐了吐舌頭。
“謝沅芷,你會戀愛嗎?”安靜了一會兒,遠遠又發問了。
“如果有人能讓我覺得和他在一起比我自己獨自生活要快樂地多,我想我會戀愛的。”謝沅芷答道。
“這個條件很抽象。”遠遠小大人般說道。
“為什麽?這不是很簡單嗎?”
“因為媽媽我能看出她快不快樂,可是謝沅芷,我從來看不出你快不快樂,讓你快樂應該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遠遠回答道。
謝沅芷有些微微地愣住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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