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身世(二)

車廂之外,車夫勒馬停下。段淩起身:“便是這了。”

蘭芷跟着段淩下了馬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扇巨大木門,門上封着厚重的鐵鎖鏈。這似乎是個大宅院,占地面積甚廣,可木門的朱紅色已經基本剝落,門外的石梯石墩也古舊殘破,兩側的圍牆竟是隐隐泛着黑灰色,仿佛曾經遭過大火。

蘭芷再扭頭四望。放眼看去,圍牆盡頭是街道,只是已過子時,行人稀少。按照馬車的行駛時間估算,他們現下應該在浩天城三十街之外,接近城郊了。

耳邊卻傳來了鐵鏈的落地聲,叮叮當當,在安靜的子夜,清晰地格外驚人。蘭芷朝聲響處看去,便見到木門已經打開,而段淩立在黑漆漆的門洞邊,靜靜等待她上前。

車夫不知何時已駕車離開,蘭芷猶豫片刻,行到段淩身邊。雪依舊在下,男人伸手,抖了抖蘭芷鬥篷上的雪花,又幫她将兜帽蓋去頭上,這才擡腳,率先跨入了大門。

鬥篷是段淩出門前,硬給蘭芷披上的。蘭芷穿着太長,下擺都拖去了地上。她跟着段淩進門,輕聲問:“段大人,這是什麽地方?”

段淩在門後一番摸索,竟是尋出了一個燈籠。男人的聲音在雪夜中,顯得格外幽遠:“數百年前,□□開國之時,曾經封過一位納蘭氏為異姓王。這個地方,便是納蘭家族的祠堂。”

蘭芷有些驚訝:她以為這麽大的院落,怎麽也會是個大家族的宅邸,卻不料,竟然只是間祠堂。

黑暗之中,有火光閃過,而後,燈籠亮起。借着光亮,蘭芷依稀能看清塌毀的房屋,破碎的青石路。整個祠堂顯得破敗而死寂,唯獨四散的琉璃瓦碎片,隐約昭示着這裏曾經的繁華。

蘭芷正在打量間,段淩忽然牽住了她的手。他用溫柔卻不可抗拒的力度抓着她,溫聲道:“這邊走。雪天路滑,小心別摔着。”

我有功夫,不會摔着,蘭芷心中悶悶回答。可許是對身世的好奇壓過了其他,她并沒有反對。子夜寂靜,只能聽見鬥篷掃過雪地的簌簌聲,伴随着腳踏積雪聲,吱呀,吱呀……

段淩牽着蘭芷,一前一後沉默行過一段路,來到了一座大堂。大堂四周牆壁都破損了,風夾着雪花吹入,更顯陰寒。堂正中豎着一方巨大石碑,段淩行到石碑前停步,默立片刻,沉沉開口道:“15年前,先皇忌憚納蘭王勢力,尋了名目大興刑獄,将納蘭本家近千人、旁家四千餘人,皆數屠殺。之後三年,又将效忠依附于納蘭王的家族共計上萬人,陸續誅殺。”

死了近兩萬人的刑獄麽……蘭芷微微動容。燈籠微光下,她隐約見到石碑下方空空,上方卻刻着許多名字,都是納蘭姓氏。蘭芷仰頭看段淩:“我也是納蘭家的人?”

段淩将燈籠擡高了些,指着石碑中最後一個名字道:“你是已故納蘭王的女兒。”

蘭芷定定看那個名字,心中竟是一片空茫。身世問題,已經困擾了她許久,可待清楚真相時,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再前行一步,貼近石碑,手指輕緩撫過那個名字,半響才看清那幾個字是“納蘭纖”。

納蘭纖。蘭芷默念這個名字,低低開口道:“怎麽好像是個女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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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淩在她身後道:“納蘭王從來都是女人。”他的聲音幽幽:“傳說納蘭一族被神靈眷顧,有數千年的悠長歷史,可這種眷顧,從來只維系于女子身上。每一代的納蘭王都會生下一個女兒,背上長着尹羅花胎記,這個女兒,便會成為下一代的納蘭王。”

蘭芷于石碑前垂首,心中情緒複雜,而那萬般心思中,竟還對這傳說生出了旁觀者一般的質疑。她默立許久,終是放下手,偏頭看向段淩:“那你呢?你又是誰?”

她問完這話,卻又去看那石碑。段淩便是一聲低笑:“別找了。我和我家人的名字,還沒有資格出現在那石碑上。”

他停頓片刻:“這石碑上的人,都是納蘭一族的本家。而我和我的家人,是納蘭的旁家。”他環視大堂:“旁家人的地位不比本家。需得是受重視的旁家人,才能在每年的上元節踏入這個地方,一并祭祀先祖。”

他的語氣和緩,仿佛并不因此不平,蘭芷忍不住轉身問:“既如此,旁家又為何還要守着本家?”

段淩看她一眼,輕輕一笑:“自宇元立國後,納蘭家族一直風光無限,即便是做納蘭旁家的人,也能得許多便利,何樂不為?更何況……旁家的男子,還有機會迎娶納蘭王啊。”男人一扯嘴角:“若是能成為納蘭王的夫君,地位、權勢、財富皆唾手可得,有什麽不好?”

蘭芷卻是一愣:“旁家的人……不是也姓納蘭麽?又怎能同族同姓通婚?”

段淩失笑:“同姓不婚?這是中原人的規矩,蘭芷倒也清楚。可宇元人何曾有這許多講究。加之納蘭家向來自稱神族後裔,看重血統純正,自是要在旁家中挑選最優秀的男子,延續這份尊貴。”

蘭芷又被他抓住漏洞,有些尴尬,卻不再戒備。她盯着地面,心中有種隐隐的期盼,卻也有些莫名的別扭:“所以……我們倆,是血親麽……”

她沒有擡頭,看不見段淩的神情,只能聽見他緩緩道:“我們是納蘭一族僅存的血脈,而你……是我的王。”

——……

蘭芷片刻方消化了這句話,擡頭怔怔看段淩:他是認真的麽?

燈籠燭火給段淩的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蘭芷仔細打量他,卻無法從他的神色中,辨清他話語的真假。大堂中一時無聲,只能聽見風夾着雪花,在堂外吹蕩。沉默持續,燈籠中的燭火不知燒到了什麽,“啪”地一聲輕響,晃動了幾下。

段淩便在這細微的聲響中,緩緩笑了開來。他伸手一敲蘭芷的腦門:“或者,雖然血緣關系已不可考,但我虛長你9歲,總是能做你哥哥吧。”

蘭芷呼出一口氣:這人果然又在逗弄她!她捂住腦袋,別扭退後一步,段淩卻再次牽了她的手:“來,我帶去你外面看看。”

或許是得知了兩人的關系,蘭芷不再排斥段淩的這個舉動。這段路走得不似之前那般難熬,段淩也不再沉默,而是在風雪之中,輕聲說話:“我12歲那年,第一次獲得準許,踏入這間祠堂。彼時,我和另外九十九名同齡的旁家男女,在剛剛的大堂裏,對你宣誓效忠。你的血被滴入鐵水中,然後烙印在我們的身上。”

似乎是憶起了當年的場景,他輕笑起來:“那場面其實盛大莊重,可那時你才3歲,看着還憨憨傻傻,我跪在人群中,只覺這儀式是個笑話。且我在自家裏也算出衆,心高氣傲,偏偏長輩每每耳提面命,總是反反複複教導,不好好奮發,不成為家族中最強的男人,便沒資格迎娶納蘭王。被烙上烙印的那刻,我心裏暴躁想,這一切……真是蠢透了。”

說到此處,段淩看向蘭芷。女子被他牽着,卻沒了往日戒備與疏離的模樣,淺棕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看他。段淩不自覺彎起了嘴角,停步道:“于是,儀式結束後,我領着另外十多名孩子,趁着大人們不備,将你抓了起來,帶到了這個地方。”

蘭芷跟着停步,緩緩四望,便見到了一塊空地。空地上有幾墩一人高的石柱,似乎是做練武之用。

她還在扭頭看,卻感覺腰肢被人摟住,身體突然騰空而起!蘭芷本能就想一腳踢去,卻生生克制住,任由段淩将她抱起,放去了那石柱上。

石柱直徑約半米,蘭芷懸着腿坐在上面,索性蜷起了身子,抱膝靜靜看段淩。段淩環視四周:“這是練武場。納蘭家族每年祭祀後,都會在這裏舉行比武。那時我心裏不舒暢,遷怒于你,卻又不敢真對你怎樣,于是便把你帶到這裏,扔去這高高的石柱上,想要吓唬你。”

他終于回頭看蘭芷,卻對上了女子安靜的目光。段淩忽然便笑了:“十多年了,你倒是沒變呢。當時你也是這樣,抱着膝蓋坐着,靜靜看我們張牙舞爪,倒是讓我好生挫敗。”

男人不着痕跡握住蘭芷的手:“當時我便想……”他對上蘭芷的眸,眯着眼笑了出來:“将來尋着機會,我定是要……把你欺負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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