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傅柏秋不記得自己怎樣逃上了樓,心口被那人的眼淚絞得生疼,她顫顫巍巍關上房門,摸到櫃子上的骷髅模型,緊緊捂在懷裏。

骷髅白骨森森,黑洞洞的眼窟窿猙獰可怖,卻是她抑制情緒的良藥。

她抱着骷髅蜷縮在地板上,像死過去一樣,直到天色黑盡,外頭亮起了路燈,她眼皮動了動,恍惚爬起來,拿衣服去洗澡。

晚餐是時槿之做的,肉醬意面,手藝尚可,兩人面對面坐着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時槿之的目光始終在傅柏秋臉上打轉。

“我臉上有東西?”

時槿之搖頭,專心吃面。

吃了一半,她突然擡起頭,眨眨眼:“毛毛,你剛才弄哭我了。”

傅柏秋一叉子面送進嘴裏,細嚼慢咽着,騰不出空說話。她也不知道說什麽。

時槿之自嘲地笑笑,不再言語。

過去的事情是傷疤,揭開總會疼,她這些天小心翼翼,不敢在傅柏秋面前表露絲毫想挽回的情緒,可是忍不住。

而對方忽冷忽熱的,讓人捉摸不透,好像不是從前她認識的那個毛毛。

吃完飯,傅柏秋主動洗碗,時槿之想說點什麽,瞥見她那張冰坨子臉,堪堪把話咽回去,進浴室洗澡。

傅柏秋在廚房聽着淅淅瀝瀝的水聲,悄然松口氣。以前她最不擅長的就是哄人,尤其哄時槿之,小公主脾氣很傲,容易生氣哭鼻子,她每次都既心疼又頭疼,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惹對方生氣,說什麽是什麽,寵到骨子裏。

至于現在,她會逃,會躲。

洗好了碗,傅柏秋關掉水,浴室水聲也停了,接着門被打開。

“毛毛,幫我拿一下睡衣。”時槿之探出半個腦袋,對外面喊了聲,“就放在我床上。”

傅柏秋眼角微微抽搐:“好……”

這是時槿之的老毛病,洗澡總忘記拿衣服,以前家裏只有她們兩個,她經常光|着從浴室出來,無所顧忌地當她面穿衣服,穿着穿着兩人就穿到被子裏去,然後都要重新洗澡。

傅柏秋走進那間稍大的卧室,開燈。

房間裏非常整潔,被褥床單枕套都是藍色系,床頭櫃上堆了一疊五線譜稿子,她沒細看,拿起床沿處疊好的睡衣,視線一掠,發現最上面是條黑色內|褲。

絲綢面料,透明網紗款。

大拇指恰好按在某個中心位置,像有火燒似的,指尖蔓延開尖銳的燙意,她手一抖,翻過睡衣包裹住,關燈,匆忙離開。

來到浴室前,她平複下心緒,敲門:“衣服。”

門打開一條小縫,氤氲白煙袅袅往外散,一只細嫩纖瘦的手伸出來,手背沾着晶瑩水珠。傅柏秋把衣服遞過去,不經意瞥見她手腕內側爬着一道深褐色疤痕。

不等她看清,門已經關上了,隔門傳來一聲“謝謝”。

傅柏秋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那扇門,心底湧起複雜意味,站了足有幾分鐘才上樓。

她坐在二樓書房裏,門沒關,心不在焉地翻着書。

過了會兒,樓下傳來低沉緩慢的琴音……

那引子蕭瑟孤寂,沉悶而憂郁,傅柏秋聽着十分耳熟,來不及回憶是哪首曲,突如其來爆發的一連串音群把她吓得心髒猛跳,手抖了一下,書掉在地上。

“……”

音群連彈之快,猶如狂風卷落了枯葉在空中翻騰飛舞,劃出雜而不亂的線條,從弱到強,忽而憂郁,忽而悲憤。

是肖邦練習曲《冬風》。

傅柏秋彎腰撿起書,太陽穴随着曲子感情起伏的節奏突突直跳,心跳也亂了頻率,像坐過山車一樣上上下下。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她剛松口氣,那暴風雨前寧靜般的引子又響起來,循環往複,又一次爆發。眼下剛過八點,沒到規定不準發出噪音的時間,當初更是沒有說不讓人練琴,她現在叫停不合适。

傅柏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下樓,踏着音群走向沉浸在發洩中的時槿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琴音中斷,被狂風卷起的落葉像斷線風筝一樣飄搖落地,湮滅塵土。時槿之雙手懸在半空,不滿地擡起頭,見是傅柏秋,眼神倏爾溫柔:“毛毛?”

“有沒有輕柔一點的曲子?”傅柏秋知道她練琴時不喜被打擾,心裏有些愧疚,聲音不由自主放軟,貼着她坐下來。

這琴凳夠長,能坐兩個人。

兩人肩膀挨着,體溫隔着兩層薄薄的布料感觸,時槿之怔怔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臉,眸裏溫和的笑意,不禁喉頭滑動,心口仿佛有一把野火在燃燒。

“嗯?”

她一聲鼻音,時槿之不敢再表露過多情緒,低下頭:“對不起,我吵到你了。”

“沒有。”傅柏秋拂了拂頭發,手放在中央C上,“我給你彈《兩只老虎》。”

當年時槿之教她認五線譜,這麽久了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依稀還記得簡譜《兩只老虎》怎麽彈,她試着按下了幾個鍵。

do re mi do,do re mi do,mi fa sol……

音色圓潤飽滿,聽着不像是用了十年的鋼琴,貴自然有貴的價值。傅柏秋單手彈得開心,循環兩遍,慢慢找到了一點感覺,不由彎起唇角:“你原來教我彈那個《蜜蜂做工》,要兩只手的,和弦怎麽彈來着?”

她那時兩只手不協調,分開練了好幾天,才學會一首簡單的兒歌。

時槿之癡迷地看着她,輕咬了下嘴唇,用餘光引着手指去按琴鍵示範。

“好。”傅柏秋眼睛看着,心裏默念着右手旋律,上手試了一段。

——嗡嗡嗡,嗡嗡嗡,大家一起勤做工。

她兩只手又不協調了,琴鍵也挺重,力道軟綿綿的按不得勁,有點洩氣。

“毛毛。”

“嗯?”

“你記不記得……以前我們逃掉體育課,跑去琴房玩?”時槿之克制着去牽她手的沖動,眉眼間一片苦澀。

傅柏秋眼神迷離,點點頭:“記得,我說我想聽《flower dance》,纏着你彈給我聽。”

“然後我們就逃課去了琴房。”時槿之笑着接上,滿目回憶。

“然後被體育老師一狀告到班主任那裏。”

“然後……”

傅柏秋從回憶中抽身,淡淡地打斷:“我想聽《離別》。”這才是她下樓來的目的,讓時槿之換輕柔點的曲子,而像《冬風》那樣激昂狂躁的可以白天彈。

“不要。”時槿之皺眉。

《離別》麽,肖邦十九歲那年愛上了一個女孩,羞怯不敢表白,在離開祖國前往巴黎時,對女孩彈奏了這首曲子。纏綿愛慕,幽怨悲戚。

她一點也不想跟毛毛告別。

傅柏秋只想到《離別》輕柔好聽,适合夜晚,後知後覺想起其中典故,當即明白了時槿之為什麽拒絕。她像是做了一場短暫的夢,一下子清醒過來,發覺自己坐在琴凳上,挨着時槿之那麽近,對她笑,回憶起過往。

她在幹什麽?

糊塗!

傅柏秋猛地站起來:“你練琴吧,我不打擾你了。”

“毛毛!”時槿之拉住她衣角,語氣近乎哀求,“我彈,你坐下來陪我好嗎?”

傅柏秋抿着唇,牙齒咬得兩腮肌肉酸疼,心裏的念頭叫嚣着,掙紮着。時槿之攥住她衣角的手緊了緊,一顆心懸在嗓子眼裏,僵着愈久,眼中失落愈濃,她想自己是不是太過分了。

明明已經分手。

“對不起。”她松開手,輕輕吸了吸鼻子,“晚安。”

傅柏秋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徑自上樓。

悲戚幽怨的《離別》在身後響起,她進了房間,輕輕關上門,抱着骷髅模型滑坐在地。

糊塗。

琴聲持續到十點便停了,不知循環離別了多少次。傅柏秋瞪着眼睛躺在床上,目視一片黑暗,腦袋裏塞滿紛亂冗雜的念頭,時間分秒流逝,過了十二點,她還沒睡着。

口裏幹渴,她摸到床頭杯子晃了晃,空的,打開臺燈,起身下去倒水。

樓梯邊留了一盞小夜燈,她就着暖融融的黃色光往廚房去,突然聽到一陣細微的哭聲,腳步頓住。

人在黑暗中,聽覺會格外敏銳,傅柏秋當即判斷出聲音來源是大卧室,走過去一看,門是虛掩着的,哭聲伴随着斷斷續續的呓語傳出來……

她心裏一緊,悄悄推門而入。

“唔…我不吃藥……我不吃……”

作者有話要說:  我第一次聽《冬風》差點沒吓死,真-前方高能。

感興趣可以去聽一下,李雲迪版本的冬風練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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